君珂一驚,望望納蘭述所在方向,正在猶豫,忽然看見被護衛擁衛着往正門方向趕去的成王,回頭仔細地看了她一眼。
那一眼讓她心一涼,立刻做了個決定,笑道:“好。”
跟着嬤嬤回寢殿,轉身時她看了一眼納蘭述,那少年並不知道遠處有人注目他,不知道那人爲了他的安全,經歷了怎樣的折磨痛苦和驚心動魄,他心思都在底下的敵人身上,沒想過往這方向看一眼。
月光淡淡,他立在巨網之上,輕若無物,神情悠閒,笑看敵人。
雍容、自如、尊貴、掌控一切。
這樣的納蘭述,讓她安心。
君珂笑一笑,不留戀地轉頭離去,步入寢殿,門戶帳幕在身後一層層垂落,檀香淡淡軟毯深深,殿外一切的紛爭和喧囂都被隔絕,殿中坐的那個女子,看起來也高華嬌弱,像被保護得很好的溫室花朵,但君珂知道,這裡纔是成王府真正的權力中心,今晚所有的兵戈殺伐,都自這女子溫軟的脣間滋生,被她纖細的手指挑起,再輕輕合掌一覆,顛覆雄心。
“君姑娘和柳先生辛苦。”成王妃含笑賜坐,十分客氣,“還沒多謝你們相救小兒之恩。”
柳杏林吶吶不敢言語,他本來也不知道太詳細的內幕,君珂出於保護他的想法,並不願意他知道太多,當下只是看君珂。
君珂一笑,“不敢,睿郡王天縱英才,想必早有準備,小女子不敢居功。”
可不是早有準備?看納蘭述出現時那瀟灑樣兒。
“述兒失蹤我便令我的護衛去尋他。”成王妃微笑,“堯羽衛是我父兄所贈,不屬於大燕任何勢力管轄,從來只忠於我母子,他們最後找着了述兒,一路護着述兒和追殺的黑螭軍周旋,剛剛纔回到王府,君姑娘你也不必過謙,若無你及時揭破納蘭遷奸謀,萬一這混賬逃出王府,先發制人,煽動黑螭軍做出什麼事來,別說述兒很難安然回到王府,就是我成王府,只怕也難免一場劫數。”
“王妃過獎。”君珂低眉,不肯多說一句。
書上說的,別把貴人的每句話當真,她們先誇你,必然代表後面對你有要求。
成王妃望着她,眼神裡掠過一絲可惜,隨即微笑道:“君姑娘,我該如何感謝你?”
君珂吸一口氣,話說得更謹慎,“君珂不敢居功,只求一份自由……”
成王妃好像沒聽見她這句話,自顧自道:“君姑娘,我想了很久,只能給你兩個謝禮,你在其中選其一如何。”
她看似商量,語氣卻不容違拗,君珂抿抿脣,道:“王妃請講。”
“其一。”成王妃笑得古怪,“成王府會給君姑娘和柳先生死後無上哀榮,君姑娘家所有男性親友,都會授予最低六品以上實職,所有女性親屬,出嫁都會送上豐厚妝奩,柳老爺子痛失愛孫,又不喜家人踏足仕途,便賜金萬兩,賜成王手寫金匾,冀北一地,從此不允任何一家醫館開設,唯柳家獨大——如何?”
“嘩啦”一聲,大驚失色的柳杏林,撞翻了身下的小凳子。
君珂咬牙,低頭,手指摳在掌心,冷冷道:“敢問王妃第二種謝禮。”
成王妃不出所料地笑笑,緩緩道:“其二,君姑娘從此消失於冀北一地,發誓永不將今夜之事來龍去脈說與任何人,永不與我兒有任何來往,我保姑娘一生衣食無缺,併爲姑娘擇良配嫁人。”
“柳先生呢?”
成王妃默然半晌,嫣然一笑。
“柳先生家大業大,家族一百零九人全數在冀北,我給他的第二種謝禮,就是隻要他知道沉默,我保柳家所有人性命無傷。”
隨即她對着臉色發白的柳杏林和婉一笑,“柳先生至純至孝,本宮相信你必有正確取捨。”
柳杏林閉上眼睛,攥緊拳頭,恨聲道:“你們皇家,你們皇家!”
成王妃凝注他半晌,搖搖頭,嘆息道:“先生還是不夠聰明。”隨即轉頭對君珂笑道:“姑娘儘可責我成王府忘恩負義,但我想姑娘懂我苦衷。”
君珂苦笑,撫了撫心口——是,懂,但是有塊地方,還是涼,那麼涼。
柳杏林僵直地立着,看着君珂,他並不爲自己悲憤,他沒覺得自己做了什麼,但他爲君珂不值,他親眼看見這少女被毒腫臉,被打斷手指,被羣蛇圍攻被殺手暗殺,被步步緊逼的生死威脅逼到失控痛哭,親眼看見她在不可能的逆境中拼死掙扎,分分秒秒生死相關,卻將一切置之度外,只爲通知這對父母他們的兒子陷身危機。
到頭來,他們這樣“感謝”她!
“小君。”他輕輕道,“是不是爲上位者,都可以這麼忘恩負義翻雲覆雨?那麼我也要——”
君珂捂住了他的嘴。
“不,不必。”她微笑,“做上位者,看起來很威風很得意,可是,控人生死之前,自己首先就要沒有心,做個沒心肝的人,很愉快嗎?”
她聲音很低,成王妃卻突然擡眼看了她一眼。
“王妃。”君珂微微一躬,“好死不如賴活着,請放我們離開。”
成王妃不出所料地笑了笑,沉吟片刻,緩緩道:“老實說,我寧可你們選第一種,第二種,我還得說服夫君。”
君珂又笑,“多謝王妃。”
她笑得並無諷刺,最初的憤懣過去,留下的是無奈的理解,這裡不是標榜公平的現代社會,這裡是強權至上,少數人掌握多數人性命的封建時代,周家的恩將仇報已經給了她深刻的認識,相比之下,成王妃已經盡力,很明顯,皇家榮譽比天大,不願將王族奪嫡秘聞露於人前的成王想將他們滅口,而王妃願意爲他們擔保留他們一命,與其怪王妃冷漠,不如怪這天家無情。
說到底,貴族之中,成王妃已算恩怨分明。
她的手指伸進衣袋,摸着一小塊硬硬的東西,那是納蘭述送給她的玉,然而一路驚險,她從未想到要將這東西拿出來過。
匹夫無罪懷璧其罪,這絕非一般意義的納蘭述的信物,君珂猜想保不準和成王府王嗣承繼有關,一旦出現在她這丫鬟之手,只怕免不了要招殺身之禍。
如今,更不能拿出來了,成王妃絕不願納蘭述和她有一絲牽扯,一旦發現他竟將這玉轉贈於她,她有麻煩先不說,納蘭述只怕也免不了被責。
玉是暖玉,握在掌心卻微涼,君珂閉上眼睛,想着這王府里長大的少年,森冷王權爭奪裡依舊持有一份溫暖,突然替他感到幸運。
成王妃一招手,有人送上飽滿的錢袋,君珂並不客氣,謝過收下——跑路需要錢,不拿是傻瓜。
“我不求王妃爲我擇良配。”轉身時她道,“君珂不會再停留冀北,不會再試圖接觸睿郡王,君珂只求自由,但願永和皇家無關。”
她語氣並不鋒利,卻字字擲地有聲,成王妃垂下眼喝茶,輕輕道:“但望如此。”
“母親!”
一聲歡喜的呼喚傳來,殿外奔進一個人影。
君珂跨出殿外的腳步停了停。
納蘭述快步走了進來,匆匆對柳杏林頷首示意,經過君珂身邊時隨意看了她一眼,眼前女子垂下的擠得辨不清五官的肥臉令他眼神掠過一絲驚詫,但依舊好教養地點點頭,隨即便心無旁騖直奔成王妃而去,笑道:“母親,我回來了,不過馬上我還要去找個人……”
柳杏林大力回首張嘴要說話,君珂手一擡,死死掐住了他的手,她肩膀僵硬,緊緊抿脣,挺腰,擡步。
和納蘭述。
擦肩而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