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珂這邊在七里巷附近出岔,在燕京的另一個角落,卻有人謀算着要給燕京搞一場岔子。
“我們這麼多人,要想一起出城,難度如登天。先前我們已經到城門附近去過了,幾乎一步一關卡,並且所有人都不許出城;分批,難度更高,混一次兩次還有可能,混多次,風險增大。”靜室內納蘭述正低頭看着燕京全圖,眼神凝重。
他出乎燕京意料,竟然沒有第一時間逃回冀北,反而回了燕京,這讓朝廷有些措手不及,這使他回來時,燕京密查還沒開始,給了他時間迅速召集堯羽衛,但等人召集全再要出城已經來不及,在納蘭述安排下,衆人趁燕京府空虛,陷入大牢抓囚犯,和敵人玩了個虛虛實實。
這個虛虛實實是針對沈夢沉的,用囚犯代替堯羽衛一通亂殺,他們蹤影不見,自然所有人都認爲堯羽衛趁亂跑了,但以沈夢沉多疑的性子,和他對冀北堯羽衛的瞭解,他一定會力排衆議,認爲堯羽衛聲東擊西故佈疑陣,注意力會放在查冀北別院的地道上,堯羽衛便利用他的多疑,真的跑了——又節省出來一些時間。
這時間,使他們從東城到了南城,匯聚在了一處宅子裡,這宅子很多人熟悉,尤其他們的敵人都熟悉,現在看起來超級危險。
但最危險的地方最安全那是一點沒錯的。最起碼到現在,這宅子在傍晚的時候有人來過一次,看過還是沒人外,便再也沒人來。
說起來雖然沈夢沉錯誤了一次,但他一開始的推斷是正確的——他認爲納蘭述會回來,只需要一直紮緊口等他就好,但燕京朝廷除了太孫對他的看法不置可否外,包括皇帝在內都不以爲然,哪有這麼傻的人,自投羅網?燕京現在還有什麼值得他回來?連君珂都在城外!難道爲那羣護衛?一羣護衛而已!荒唐!
因爲這個想法,因爲將太多精力佈置在麓峰大營到冀北的路上,所以朝廷失了先機,所以納蘭述一行人,還安然坐在君珂的宅子裡。
對,君珂的宅子。
誰也想不到,納蘭述沒有使用任何堯羽衛在京的秘密據點,卻進了全燕京都知道的和他關係最近的君珂的宅裡。
連君珂自己都沒想到。
她對自己的府邸本來就沒有家的概念,又長期住在軍營,早已忘記自己還有房產,而且她既然衝納蘭述來,自然先奔納蘭述的住處。
而在納蘭述的計算裡,就算君珂及時醒來追出來,就算她來得早及時進城,就算她先去了他那裡,過一陣子就應該想到她自己這裡。這也是納蘭述冒險選擇這裡的原因之一,不光是虛虛實實,他還擔心君珂沒有真正被制,那麼就不能任她孤身在京城被捕,自己家,她遲早總該來的。
但就那麼巧,君珂被沈夢沉打擊得心慌意亂,又遇上向正儀,竟一直沒有想到在這裡和他匯合。
此時衆人雖在等待,卻不焦不燥,只是氣氛有些壓抑——納蘭述匆匆趕回燕京,將人迅速收攏,隨即一連串的安排風雨雷霆,不容人發問原因,訓練有素的堯羽衛此時不會隨便發問,但人人心頭都有了不祥預兆。
“主子。”戚真思坐在一邊,難得地蹙着眉頭,“我不管你在做什麼,但很明顯出事了,你有必要將事情和我們說清楚,大家纔好對後面的情勢心裡有數。”
屋內沒點燈,黑暗里納蘭述閉了閉眼睛,隨即沉聲道:“魯海回來了,重傷,帶來了堯國生亂的消息。你們知道的,這必然是個連環計,堯國一旦生亂,冀北去掉一大屏障,朝廷就會打我們主意。更重要的是,堯國生亂,母妃心繫堯國,必然會回堯國,無論她是單身還是帶領私軍,冀北王府都面臨……大變。”
說到最後兩字,他聲音已經微微嘶啞——魯海的屍體被發現的時候已經遲了,這段日子雖然不長,但已經足夠發生很多事,報信的也許已經來了,趕路的也許已經在路上,不能動的大軍也許已經動起,佈下的天羅地網,也許早已張開。
但望還來得及,但望還……來得及。
他這段話說出來,室內便是震驚的沉默,衆人都知道這段話代表的意思,堯國未必好端端地生變,很可能有大燕的手筆,大燕害怕將來對冀北下手,堯國會成爲冀北的退路,兩地一旦聯軍,大燕北部將會生生分出一半國土;而堯國既然生變,大燕苦心佈置等候了這麼久,又怎麼捨得不對冀北立即下手?
“魯海怎麼樣?”戚真思卻只追問這個問題。
納蘭述默然,堯羽衛核心成員,每個人都是戚真思從高原上帶出來的,她對他們的狀況有野獸般敏銳的直覺。
可是無論如何,也不能讓戚真思知道魯海的慘死——她是高原上還未開葷的獸,外表的嬉笑不能盡掩骨子裡野性和殺戮的血,同伴的死,會是這隻獸首次見血的觸媒,到時候會有多少生命成爲祭品,他不敢想。
半晌他笑了笑,平靜地道,“我說過他重傷,不過沒有生命危險,我已經讓軍醫好好照料他——我什麼時候對你撒過謊?”
他一邊笑,一邊嚥下喉間一口腥甜。
戚真思盯着他,眼神在暗色裡狼般幽綠,似乎要穿透眼前的人,看進他的心,然而平靜如常的納蘭述還是讓她打消了疑問,點點頭道,“但望不要有第一次。”
“誰不知道戚大頭領最討厭被騙。”納蘭述笑笑,“我們還是來討論下如何出城,我的意思,還是要在燕京搞事,搞得越大越好,搞成一鍋亂粥,我們纔可能趁亂出城。”
“嗯,御林軍和驍騎營關係其實也不太好,我覺得可以利用下,不過現在入夜了,我出去巡察下。”
戚真思向外走,其餘人聚到一起細細討論,納蘭述看一眼她背影,雖然有些擔心,但想小戚一向顧大局,就算有所懷疑,應該也不會輕舉妄動,安心地地下頭去。
戚真思出了門,她心中煩悶,似有大石相壓,忍不住便多轉了幾圈。
然而那種壓抑的情緒猶自未散去,她對天籲出一口長氣,想着這次衝回冀北後,如果實力未損,乾脆打回堯國去,這勞什子的大燕,也未必比烏煙瘴氣的堯國好哪裡去。
隨即她轉身準備回去,忽然眼角一凝。
一條人影,從黑暗裡竄了出來,這人影像在巷子裡蹲了很久,之前戚真思沒有發現有人走動的聲音。
那人影竄到牆下,笨手笨腳地向上爬,戚真思雙手抱胸冷冷看着,此刻她心情不好,誰也不想理。
君珂的宅子因爲長期不住,護衛怠工,晚間黑漆漆的沒有人,那人爬上牆頭,身子哆嗦,砰一下翻滾栽下,卻停也沒停,從地上爬起來,跑進廚房。
有堯羽衛護衛聞聲出來查看,被戚真思默默攔住。
不一會兒那人又跑了出來,一手一把菜刀,腰間還掖了把劈大骨的小斧,二話不說,又去爬牆頭。
堯羽衛那個護衛看傻了——前面有路不走,非得笨手笨腳爬牆,這姑娘瘋魔了麼?
戚真思的臉色,卻慢慢僵硬起來。
她特別白的肌膚一瞬間便泛了青,竟似額角靛青刺青顏色,冷冷走過去,一把將牆頭爬了一半的人拽下來。
那人霍然被抓,驚得轉身持刀就劈,大聲哭罵,“你們……”
戚真思眼疾手快捂住她的嘴,手指一彈,雙菜刀落地,隨即她手臂一推,將那人推在牆壁上,冷聲道:“紅硯!你怎麼回事!”
牆下背滿刀具的正是紅硯,本就情緒失控的她,被抓住絕望憤懣,正要舉刀相拼,聽見戚真思的聲音,頓時渾身一顫,隨即霍然抱住了戚真思的腿。
“戚姑娘!戚姑娘!”她拼命將頭在戚真思膝上磨蹭,淚水剎那間浸透她的褲管,“魯海死了!魯海死了!你給他報仇!你給他報仇!”
戚真思手指一顫,霍然回首看納蘭述所在的正屋,隨即一把捏住紅硯下巴,“低聲!給我說清楚!大個子怎麼了!”
“他死了呀……”紅硯撲倒在她膝,哭得痛斷肝腸。
君珂走後她被人立即送到山下,君珂留了紙條要她等待,並要她放心一定會給魯海報仇,然而紅硯陷身悲憤絕望,五內如焚,哪裡肯乖乖在小村等,她裝作呆滯,放鬆看守的人警惕,趁人不注意跑了出來,走的時候還偷偷在人家後院牽了一隻驢子,她並不知道自己趕進燕京城要做什麼,只覺得不能坐在那裡,一坐在那裡,魯海慘不忍睹的屍體就拼命撞她的腦子,撞得她眼前發黑連心都似要裂開,她只覺得必須要做點什麼,好從那噩夢中逃脫出來,進了燕京後她不知道往哪去,習慣性往君珂的宅子來,一路上躲避巡哨,竟給她慢慢摸了過來,眼看四面公人來去,她心底突然便迸發出巨大的仇恨——魯海肯定是被這些朝廷的人害死的!她要去殺人!她要殺朝廷的人,給魯海報仇!
所以她爬牆進廚房拿刀,只覺得胸中的悲憤之氣,要靠手刃仇人才能解決,所有朝廷的人,現在都是她的仇人。
戚真思認真地聽完了紅硯絮叨破碎的哭訴,隨即拍拍她的肩,道:“死了嗎?嗯,沒事,堯羽衛每個人的血,都不會白流的。”
她一拍,紅硯應聲而倒,戚真思招手示意屬下過來將她扶起,關照,“隨便擱哪個房裡,不要被主子看見。我肚子有點不好,你回主子一聲。”
那護衛一直在遠處守望,沒聽見她們對話,扛着紅硯應聲而去。
戚真思在牆頭立了一會兒,冷笑一聲。
隨即她掠下牆,奔往驍騎營方向。
天語族的人可以死,但不可以白死,彼命既逝,蒼天作語!
如果先前只是說燕京需要一場混亂,現在她覺得,整個大燕都需要一場大亂,冀北已經危在旦夕,現在趕回去未必來得及,只有令朝廷分身乏術,冀北纔有被救的機會,她纔有爲堯羽報仇的機會。
想到堯羽,痛到麻木的心猛然一抽,連腳步都踉蹌了一下——死去的何止一個核心成員魯海?之前幾批派往堯國的堯羽衛,她以爲他們還在堯國境內努力打探消息,如今不用問,這些兄弟一定屍骨早寒。
足足數百的鳥兒們啊,每一個都是她親自挑選並指點,都是相伴一起長大的兄弟!
就這麼無聲無息折翼於異國,到死她竟然還遲鈍不知。
戚真思揚起臉,額頭上靛青刺青,光芒森冷。
堯羽衛已經經不起傷亡了,有些冒險的事,她一人去做吧。反正堯羽是天下最不需要頭領的護衛,有納蘭述在,就有堯羽。
此時已經到了宵禁時辰,街上空蕩蕩沒有行人,巡邏的士兵卻極多,戚真思一路穿街走巷,逼近驍騎大營。
突然眼前人影一閃,掠入一棵樹上不見,戚真思覺得那身法有點熟悉,想了想,試探地吹出一長兩短三聲口哨。
樹上立即有人回了兩長一短,隨即一人探下身來,鐵面具灰布衣,正是醜福。
戚真思掠上樹。
“你怎麼在這裡?”
“辦完統領交代的事,我想在城門附近等她,結果越近城門關卡越緊,我不敢貿然打草驚蛇,躲在了這裡,我給她留下記號,她會找到我。”
戚真思瞟醜福一眼——這裡離城門不算近,何必費事跑來?醜福還是心有舊恨,想對驍騎營下手吧?倒想到一起去了。
兩人蹲在樹上,灼灼注視底下驍騎大營,但大營一直燈火通明,人流來往不絕,而且所有進出的人,都是一隊一隊,每隊不少於十人,並且一字排開,橫排走路,這樣的陣型,最難讓人鑽空子,左邊到右邊距離太遠,就算高手偷襲,也很難轉眼之間從左邊解決到右邊,保證所有人都不發聲。
他們不知道,從今早開始,崇仁宮就下了命令,所有在京軍隊,一律進入緊急戰備狀態,加強大營周邊防衛,燈火不息,出入成隊,一日命令不撤,一日不得鬆懈。
納蘭君讓要將京城防得水泄不通,不給任何人生事的機會。
等了小半個時辰,沒等到一個落單的人,戚真思臉色也開始不好看。細白的牙齒輕輕咬住下脣,突然湊在醜福耳邊,低低說了幾句話。
醜福眼神駭然一變,不認識戚真思一般盯了她一眼,半晌卻點頭,“好。”
戚真思滿意一笑——就知道他和自己一樣,不受約束,敢作敢爲。
兩人掠下樹,找到路邊一個小鋪子,醜福隨便抓起一壺酒灌了一半,戚真思則掠到後房,偷了一套女子衣裳。
隨即她換上衣裳,故意將胸口扯開,醜福喝完酒,轉頭一看她這造型,頓時轉開眼光。
“轉什麼轉?這都不敢看,等下你要怎麼做戲?”戚真思一把拎住他衣襟,砰一下撞在胸口,“看!好好看!眼神不許讓!”
醜福眼神往下一落,正望見雪白一條溝,唰一下趕緊又掉開眼光,戚真思一把捏住他下巴,冷冷道:“想想你娘!”
醜福渾身一顫。
“想想你的臉!”
醜福咬牙。
“想想你綁上斷頭臺的那天!”
醜福的眼光轉過來,認認真真盯了底下風光一眼,戚真思道:“捏!”
醜福伸手狠狠一捏,雪白的胸口頓時幾個烏青的大指印。
戚真思的肌膚瞬間起了一層密密的疹子,卻沒起紅暈,心中被怒火燒灼的人,沒有任何別的心情去嬌羞或猶豫,她滿意地咧嘴一笑,“很好,這眼神不錯。走。”
她簡單地化了妝,掩去額角特徵鮮明的靛青刺青,然後兩人出了鋪子,再也不掩藏行跡,直奔驍騎營而去。
一隊驍騎營士兵從大營裡出來,大概準備去換崗。
“救命啊……救命啊!”前方突然傳來女子嬌呼,悽切絕望。
士兵們駐足望去,一個披頭散髮的女子,從巷子裡奔出來。
“往哪……走!給老子……停下……”一個拎着酒瓶的醉漢,踉蹌地追了出來,一邊追一邊嘻嘻淫笑,“……小娘子……怪可樂的……來……給大爺再摸摸……”
幾個士兵對視一眼,挑挑眉——上頭嚴令,今晚燕京任何大小事件,都必須慎重對待並立即驅散,這對半夜鬧事的男女,得抓了關到燕京府去。
“軍爺救我!”那女子已經看見他們,踉蹌奔了過來。
士兵們正要呵斥,驀然眼前一亮,奔來的女子,嬌小清瘦,偏偏胸部豐滿,正是燕人最喜歡的類型,更要命的是,她的衣襟在掙扎中已經被撕開,露出一大片雪白的肩膀和胸口,最最要命的是,雪白的胸口上,還有屬於男子的烏青的指印。
男人的內心常有狂野的**,被凌虐的女子尤其能激起他們的興奮,這個指印,瞬間讓所有人眼睛發直呼吸發緊。
再一看臉,美貌可人,驚慌狀態下更讓人覺得誘惑。
幾個士兵互相使個眼色,心意互通。
“小娘子莫怕,我等來救你!”幾人迎上去,分出兩個人一把抓住醜福,拖到一邊巷子裡,隨即一陣砰砰乓乓暴打和慘叫聲傳來。
戚真思微微偏了頭,瞄了眼那巷子,她有點擔心醜福控制不住對驍騎營的仇恨,出了岔子,然而黑巷裡的暴打,沒有任何異常。
醜福抱着頭在地上滾來滾去,不住慘叫求饒,完全就是一個沒武功的醉漢。
死過一次的人,沒有什麼不可忍。
“小娘子……”另外幾人圍了上來,色迷迷地盯着戚真思的胸口,“受傷了嗎?來,去那邊巷子,咱們給你查看查看。”
“你們……你們要幹什麼……”戚真思“驚慌”地倒退,正退到巷子裡。
幾個士兵互相使個眼色,分出兩個人跟了進去——有些事,不適宜人多。
隨即巷子裡傳來低聲掙扎嘶叫,嘴被捂住的那種。
戚真思蹲在黑暗裡,捂着嘴嗯嗯啊啊,已經換上了驍騎營的軍裝,另兩個人被剝了衣服,躺在她身邊。
“還沒好?”等在外邊的士兵笑罵,“快點!馬上還要回去,你們可別佔兄弟們時辰。”
裡面沒動靜,隨即一隻手伸出來,懶洋洋招了招,看衣袖,是驍騎士兵裝束。
“奶奶的,一會功夫累成這樣?”兩個士兵罵罵咧咧進去。
又過了一會,剩餘四人等不及,也一起擁了進去。
隨即,有人敲牆。
“你這邊好了?”戚真思的聲音。
“兩個人有什麼不好解決的?”醜福越過牆頭,拎着兩個驍騎營護衛。
兩人都換了衣服,十個士兵在他們身後一字排開,戚真思和醜福二話不說,上前一人一腳踢死。
然後迅速藏起其中兩具屍首,又在其餘八具屍體上拳打腳踢,做出被毆的凌亂,最後一人在胸口插了一劍。
傷口故意往下拉了拉,看起來像闊刀之傷——御林軍的佩刀,就是闊刀。
又剝了一套軍裝——這人身上取件上衣,那人身上取個腰帶,再換個人取件褲子,再換個人脫雙靴子,每個人身上剝一點,湊成一整套,給被戚真思剝了衣服的屍首穿上。
只剝一個人的衣服太顯眼,一人一點便不容易看得出來。戚真思馬上還要離開,必須有九人穿着衣服,否則衣服少的數量一旦不對,細心的人便會察覺。
隨即戚真思直奔御林軍大營,好在兩家大營相隔並不遠,也沒靠近,遠遠躲在樹上。
這邊留下醜福,用屍首的鮮血塗了滿臉滿身,看不出本來模樣,才撒開雙手,奔出小巷,直奔驍騎大營而去。
“殺人啦——殺人啦——”醜福一邊奔一邊喊。
“怎麼回事?”驍騎大營裡立即有人衝出來。
“我們小隊剛纔在神水街巡查,突然看見有黑影閃過,我們去追,卻撞上御林軍,非說他們追捕要犯到此地,眼看便要收網,卻被我們攪合了,雙方一言不合,便動起了手……然後,我們九位兄弟被殺了!只活着逃回來我一個……”
“什麼?”驍騎營一位參將一驚,“殺了?”
驍騎營和御林軍作爲皇城兩大貴族軍隊,向來互相看不順眼,打架鬧事是家常便飯,最近兩家也確實憋着勁看誰先捉到要犯,好吧全軍操演丟掉的面子拿回來,但從來也沒出過殺人的事,更不要說一次殺了九人。
這樣的衝突,是會引起整個朝野動盪的。
“是我們的人先動手……”醜福垂下頭,“可是對方似乎很憤怒,說追捕大半夜了,卻因爲我們功虧一簣,叫我們拿命來賠也不夠……”
他帶着一衆驍騎營的人來到巷子,指指那些慘不忍睹的屍首,“您看……”
參將呆在那裡,心想今晚自己帶班這下倒黴了,好半晌才趕緊轉身回報上峰,他算是謹慎的,不敢立即私自去找御林軍,命人擡着屍首回去,醜福跌跌撞撞跟在後面,不住哭泣,哭得參將心煩,也不要他再去回報總統領,帶着屍首去稟報。
這邊驍騎營總統領大驚失色,他卻不敢再向上峰稟報——治下在這要緊關頭出了這等事,就算錯不在驍騎營,他這統領也當不長了,何況還是驍騎營先動手。
“此事尚有蹊蹺,可隨我去向御林軍問個清楚再做定奪。”他想了一會,做了決定。
沒敢帶太多人,以免誤會擴大不可收拾,驍騎營統領命人擡了屍體,前去御林軍。
這邊人快到御林軍大營,那邊樹上的戚真思已經看見,趁着那頭的人將要轉過一條街,快到未到又在視線死角時,突然從樹上電射而下。
她撲到一隊正出來換崗的御林軍面前,厲喝:“還我驍騎營兄弟命來!”劍光一閃,已經將面前御林軍士兵捅了個對心穿!
鮮血飛濺,那隊御林軍猝不及防,還沒反應過來,同伴已經浴血倒地死亡。
戚真思趁他們一愣神間抽身就走,御林軍反應過來立刻去追,戚真思身影在街道拐角一閃,御林軍拐過街,正撞上擡屍而來的驍騎營。
接下來的事便不用說了。
一方死了九人前來問詢本就心懷憤恨,一方突然死了士兵還遇上“兇手倒打一耙”,再加上本就有宿怨,幾乎沒說上幾句,便動上了手,然後驍騎營總統領被打了。
然後驍騎營呼啦一下出動了。
然後御林軍也幹上了。
然後鬧得最兇的時候,驍騎營失火了。
火勢極大,還伴隨爆炸,不知道誰開了驍騎營的武器庫,將裡面的震天雷全部拖了出來,每個火頭裡炸了幾個,頓時搞得驍騎營人仰馬翻。
驍騎營這邊一起火,御林軍大營也起火了,兩邊偃旗息鼓,一邊留下狠話一邊趕緊回去救火。
正在亂糟糟的時刻,兩座大營之間的一道巷子裡,站下了兩個人。
醜福和戚真思。
醜福揹着整整一大袋雷彈,這是兵部新撥給驍騎營的火器,威力極強,小小一顆便足可炸出丈許大坑。最好的東西,向來都留給京城三大軍的。這是驍騎營的全部庫存,醜福趁亂一起背了來。可以說整個大燕最犀利殺傷力最大的武器,現在都在醜福這裡了。
戚真思沒能進入比較安定的御林軍大營,卻在附近小鋪拎了一大桶油。
兩人商量了一下,膽大包天地背了這些寶貝,想去炸皇城,九蒙旗營已經入駐燕京,皇城十里外便固若金湯;想去炸崇仁宮,崇仁宮堅壁清野,一大片平地讓人無法接近;最能掀動燕京局勢的兩處地方都無法得手,反而驚動了守衛皇城的御林軍,一路死追。
雷彈子始終沒用來驅敵,戚真思想把它用在最合適的地方,兩人揹着火藥桶在燕京奔逃,無意中闖到了一處有點陌生的區域。
戚真思目光在四周掠過——這裡連綿一片舊式房屋,都是年久失修的木製結構,最近是燕京大風期,天乾物燥,遠處更夫在悠悠打梆子,叫着,:“小心火燭……”
只是這裡卻不如想象中陷入沉睡,一處空場上,擠擠攘攘全是人,裹着被單和棉襖,被數百武器齊全的驍騎營士兵驅趕在一起,四面生了幾堆火,用木架子搭成了虛虛的一道欄杆,所有人在場內,驍騎營士兵在欄杆邊,警惕地盯視着睡眼惺忪的人們,不住呵斥,“安靜!安靜!”
“軍爺,大晚上的把我們驅出來幹什麼,這麼冷的天。”人羣裡大部分都是老弱婦孺,睜着驚恐的眼睛,只有幾個男人在喊。
“外頭有賊,我們奉命來保護你們。”一個驍騎軍官獰笑,一腳將一個哇哇哭泣的孩子踢開,“都給我乖乖的,沒你們的事。”
“我們孩兒都已經投軍,現在正在京外給朝廷守衛,你們怎麼可以這麼對我們?”一個老者顫巍巍地頓着柺杖。
“所以來保護你們呀,沒聽懂嗎?”驍騎營士兵斜着眼睛,發出一陣譏嘲的大笑。
這裡是十三盟盟民們集中居住的一片區域。驍騎營同樣領了看守這裡的任務,其實也是上頭害怕雲雷軍萬一膽大包天鬧反,搶先把他們的家屬挾制在手裡,崇仁宮和沈相府出來的命令,倒沒令驍騎營爲難這些家屬,只是要求不可漏出一人,這塊區域居住數萬人,佔地不小,驍騎營爲求方便安全,乾脆不許所有人睡覺,都從家裡趕出來,集中在廣場看守。
反正他們對雲雷軍恨之入骨,欺負欺負他們家眷也是樂意的。
燕京地域廣大,是曾經的三個城的合併,每處居民區域都有比較空敞的地方,五六萬盟民擠在一起,驍騎營只要把廣場兩頭三條巷子都堵住,盟民就出不去。驍騎營也不怕盟民家屬鬧事——都是女人孩子老人。
戚真思和醜福此時掠過廣場附近的巷子,看見這裡有幾百驍騎士兵,頓時打算繞開。
正在將繞未繞的時刻,身後追來的一個膂力強橫的御林軍,突然拉弓放箭,黑暗中紅光一閃,勁風呼嘯,一朵紅蓮剎那渡越,直奔醜福背心。
火箭!
御林軍不知道醜福背的是那要人命的雷彈子,一箭只求斃敵。
醜福剎那間聽見風聲迅猛,心知不好,條件反射一個大轉頭落背轉腰,將火箭讓了過去。
讓過火箭的時候他一個習慣性撒手動作,隨即覺得背上一輕,什麼東西從頭頂上飛過。
他還沒反應過來,戚真思霍然擡頭。
醜福爲了躲箭,不小心將背上的裝雷彈的袋子灑了出去!
戚真思正在他身側,沒有遭到火箭攻擊,此時她如果伸手,還來得及將袋子攏起。
然而手伸出去的那一刻。
魯海的笑臉一閃。
死去的數百堯羽衛的臉一閃。
一個可怕的念頭一閃。
戚真思突然閉上眼睛。
這裡是鐵桶燕京,無數人精心勾連,勢必要將他們留下。
遠方是冀北和祖國,正前路未卜,陷身於帝都陰謀和算計。
她在中間,身負仇恨,力量單薄,難以掙脫這一國之力罩下的巨靈之掌。
不破不立,不捨血洗燕京,就要被人血洗。
是。
殺戮猶未始,此刻纔是開端。
戚真思的手,在觸及那袋子前,短暫的一停。
這一停,便眼看着那要命的東西,按着既定的方向,從破了的袋口飛灑出來,落向下方。
下方,是各條巷子被堵死,人羣最爲集中的廣場。
戚真思手指一瞬間冰涼。
馬上,她要造一生裡最大的罪孽。
馬上,她將因這罪孽,萬劫不復,永無贖罪之日。
馬上,她將因這無法贖罪的孽,遭受衆叛親離之苦,沒有人會原諒她,甚至她自己都不原諒自己。
只這一猶豫。
鮮血成渠,積骨成山,在冀北堯國淪入這樣的命運之前,燕京先嚐了血的腥甜。
將有人要因這罪墮入地獄。
她去。
長髮被風撩起,落在頰邊,冰冷如鋼絲。
心也如剛。
“轟!”
爆炸響起的一刻,戚真思一把將醜福拉下,饒是如此,醜福也震驚得險些一頭栽下去。
巨大的爆炸聲轟然而起,伴隨滾滾黑雲和尖聲慘叫,黑雲裡翻出大片殘肢斷臂,一片一片的血紅。
這種雷彈子,一個能炸翻一大批,被驅趕着擠在一起,密集得不能再密集的百姓,幾乎立即遭受了滅頂之災。
血肉橫飛。
剎那間人間地獄。
黑雲如巨大蘑菇,升騰在這片廣場上空,在半空中慢慢展現猙獰的鐵青臉孔,不斷翻轉疊加。追擊的御林軍從未見過這樣可怕的爆炸場景,驚得掉頭就跑。
雷彈子落下去就是滅絕,那小小的東西,遍地滑動,被驚慌失措的人羣不斷踩到,踩一次就是一場爆炸,本來只有靠近巷子的那一邊爆炸慘重,但漸漸的,整個廣場都受到波及,失去鎮定的人們驚呼狂喊,擠壓奔跑,造成爆炸連綿不絕,他們互相踐踏着血肉,再在永無止歇的雷雲之中飛上雲端。
“天!”震耳欲聾的爆炸聲裡,醜福狂喊,“救他們!”
“怎麼救?”戚真思死死拽住他,“下去你也是死!”
“剛纔你爲什麼——”醜福想到什麼,霍然扭頭盯住戚真思。
戚真思咬脣不語,嘴角沁出淡淡血絲。
“如此而已!”半晌她振臂,狂呼,“轟炸燕京!”
“你瘋了!這不是驍騎營和御林軍,這是無辜百姓!是雲雷軍的家屬!”
“堯羽損失慘重,燕京有備而來!”爆炸不絕,每個字都要拉開嗓子喊,“要搞亂燕京,亂出個天翻地覆,光靠在兩大營生事,沒用!很快紛撓就會被沈夢沉納蘭君讓壓下,你我沒有辦法去燒戒備森嚴的皇宮和兩大營,只能騷擾民居,既然註定要殺人,爲什麼不殺最有用的?”
“你……”
“這裡出事,朝廷才真正難辭其咎,雲雷軍纔會逼而走反,我們才真正斬斷了雲雷軍被朝廷控制的軟肋。裡應外合,纔有可能衝出燕京,君珂纔可能將雲雷軍,從此永遠真正掌握在手!”
“你看。”喊破了嗓子的戚真思,呸出一口帶血的唾沫,咧嘴一笑,白牙森森,“這麼無本萬利的事,只要心一狠眼一閉就行,爲何不做?”
醜福閉上眼睛。
是的,鐵桶一般的燕京,只有這裡,纔是朝廷無論誰也想不到,會被下手的地方。
也只有這裡被下手,才能顛覆燕京,才能徹底斬斷雲雷軍乃至整個十三盟和大燕的牽繫,將曾經組成大燕重要部分的彪悍民族,用血肉生生剝脫的方式,徹底地分離出去。
殘忍,卻現實。
他閉目凝立不動,翻騰的火光映在他的臉上,那些猙獰的傷疤,鮮活也如焰苗欲舞。
一瞬間想起母親懸在樑上的屍體,想起那灼熱到心底的火盆,想起斷頭臺下那些“同儕”譏笑快意的目光,這冷酷燕京,悲涼人世,眼看就要逼他們走上絕路,可他也不願死。
一腔悲憤翻涌如沸,先燒着了他自己。
底下的情形,誰也不敢看,誰也不能看,那是屍山血海,血肉翻漿,命如草芥,而草芥,染血倒伏在塵埃。
驍騎營殘存的人,早已魂飛魄散,打開堵住巷子的鐵門的門鎖就逃,卻在離開時再鎖上。
無數還沒被波及的倖存的人,慘叫着撲向鎖死的門戶,拼命拍打着鐵鎖。
“救命!救命!救救我們!”
“開門!開門!”
“開門啊——”
“天啊!”
哭喊上衝雲霄。有人開始絕望地用牙齒咬冰冷的鐵鎖,有人開始往鐵門上端攀爬,踩着下面人的肩膀,這種臨時鐵門上面沒牆,爬出去就有望求生,但鐵門溜滑無可攀援,這些人全是老弱婦孺,哪裡爬得上去?
醜福突然掠了下去。
他渾身顫抖,連身法都控制不住,有點歪斜地落在鐵門外,拔刀,豎劈。
鏗然一響,鐵鎖掉落。
人羣幾乎一下子就涌了出來,然而醜福立即發現,開門也不是生路!
巷子太窄,這些本就體弱受傷的人,一下子急於搶出,全部擠在了門口,然後被後面涌來的人衝擊,當即又倒了一輪,連醜福自己,首當其衝人羣衝擊,險些也被踩倒,還是戚真思掠過來,一把將他拎上了牆頭。
很多人逃進小巷便捂胸倒下——盟民日常生活清苦,大多營養不良有疾病,哪裡經得起這樣的摧殘。幾乎所有的老人都在瞬間死去,不是被炸死,而是驚嚇致死。
場內五六萬人,小半被炸死,更多的人是因爲過於擁擠無處奔逃踩踏致死,還有被煙氣活活嗆死,地面上屍體堆成山高,慘叫聲漸漸歸於寂滅,滿地凌亂衣物殘肢斷臂和鮮血,天地都似在漸滅的煙氣裡,陷入永恆的血火。
蒼穹深暗,血腥氣和焦煙凝結成柱,劍般刺入巋然燕京。
帝都震動,深青天色突裂血色濃雲,風從穹窿穿過,呻吟作哭。
醜福被戚真思拽着背對那方向死命的奔跑,兩人彷彿都似要耗盡生命一般狂奔,初冬的風萬刀攢刺,胸膛上彷彿穿入一個個透明窟窿,撕裂般的劇痛,卻又不覺得痛,這一生所有的痛,都留在了身後的血肉屍骨裡。
不知道跑到什麼時候,戚真思驀然一個踉蹌撲倒在地,醜福幾乎也重重砸在她身上,兩人剎那間都昂起頭,對着天邊詭異猙獰的血色濃雲,發出一聲鮮血淋漓的嚎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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鼎朔三十三年十月初九。
京中盟民聚集區發生滅頂爆炸,全燕京最犀利的全部火器,落在了雲雷軍在京所有親屬的頭頂。
這是一場比戰爭還要恐怖的毀滅,就在天下第三大城、鬧市區、居民集中地。
莫名其妙落下的火器、聚集的人羣、關死的門戶、狹窄的通道,種種因素,造成了這一本不該發生的災難。
死四萬八千九百一十一,重傷殘廢八千一百七十,後者後來也多半傷重而死。
十三盟老弱婦孺,幾近一夜滅絕。
這場滅絕,給燕京乃至整個大燕,帶來了深遠而無法挽回的戕害。五萬多人的血色死亡,鑄成一柄巨大的血劍,橫鋒劈裂,不僅劈開了多年無戰事的燕京最後的安定,還劈開了十三盟和九蒙貴族唯一的牽制。滄海逐鹿,亂戟並起,神州大地,自此陷入長達十年的亂世動盪之中。
這一夜。
史稱:“燕京絕滅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