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明鏡帶常歡和一念回到家中,並沒有表現出太多的悲傷。他照顧孩子們,彷彿李長樂並沒有突然從他的生命中消失。
當晚,常歡摟着一念睡着,陸明鏡抽身而退。回到臥室,他靜坐沙發,落寞便迫不及待地籠罩他的全身。
看着昔日他和李長樂共枕而眠的牀,他心中酸澀。偌大的牀,疊得方方正正的被子,齊整的枕頭,煥然一新的牀單……一切彷彿不曾變過,唯獨少了他的一生摯愛。
他不願意相信她的死,絕不願意相信。便縱江湛說,他確認過,屍體的衣物、首飾,全都屬於她。
完全沒有動彈的慾望,他是想要坐到天明的。
他很矛盾,李長樂出事,終歸有他母親的責任。年關,他帶着孩子負氣歸來,終究是傷了母親。他心裡難受,但又覺得遠遠不夠。
如今他孤枕難眠,又該找誰去訴說?
百轉千回,他甚至有抽菸的衝動。因爲李長樂有孕在身,他已經決定不再抽菸。他平時就不抽菸,手頭也沒有什麼存貨。
酒?
他也不想喝。不都說,酒入愁腸愁更愁。他不想一個不小心喝醉,把好不容易哄住的孩子嚇壞。
常歡年幼,與長樂相依爲命,斷然不會接受長樂已走。常歡的難過,會壓垮他。一念尚不知事,但她的情緒幾乎是跟着身邊人的。倘若常歡以淚洗面,一念的哭嚎不會停止。
長樂一定希望他這個頂樑柱,好好撐起這個家。
唯有此刻四下無人,他方纔可放肆憂傷。
“蒼茫天地間,你我都在尋找……”
歌聲乍響在臥室,他放在茶几上的手機震動,屏幕隨之變亮。他意興闌珊地,誰也不想聯繫。如果是他的朋友,難免來些勸慰。
道理誰不懂呢?他三十來年,經歷的風風雨雨還算少?可失去李長樂的痛,痛過挖心。他不飽含信念等她回來,又能如何?
當他看到來電顯示“林楊”時,他伸手去接聽。
“明鏡,我回來了!”林楊的神情昭顯着他此刻的狀態:意氣風發。
陸明鏡努力語氣平靜:“歡迎歸來。”
林楊換個手拿住手機,“明鏡,最近過得怎麼樣?”
“林楊,你應該會嚇死。我結婚了,我和我妻子有個五歲,馬上就要六歲的孩子。我們還領養了一個女嬰。”
“我天,明鏡,你這什麼速度,可以啊?你這速度,是刺激我們這些孤家寡人的嗎?”林楊濃眉抖動,表情十分精彩豐富。
陸明鏡語調一沉,“但是,我的妻子,墜崖了。且警方找到屍首,江湛那邊說已經確認。”
“你這是在讓我過山車?!”林楊瞪大眼睛,停住腳步。縱他開朗陽光,一時都想不好措辭。
微抿嘴角,陸明鏡道,“安慰的話我聽過很多,我不想再聽。林楊,我不願意相信他死了。我這幾天都要在家裡陪着孩子,寸步不離,你幫我個忙。”
“行,你說。”林楊覺得,他說話無用,要能實際幫到陸明鏡,更好,“我林楊一定爲你陸明鏡鞍前馬後。”
陸明鏡道,“你今晚方便,就過來吧。你拿我兒子跟那個屍首做個親子鑑定吧,我知道你門道多,要做得不動聲色,知道嗎?”
“方便。”林楊笑道,露出整齊的白牙,灑脫聳肩,“你知道,我無牽無掛。”
陸明鏡沉聲道,“謝謝。”
林楊朗聲道,“別客氣。”
可能是江湛傳遞了李長樂的死訊,又可能是江湛會對他說一些大道理,他暫時不想面對江湛。林楊回來得,剛剛好。
他和林楊的友誼算是彼此征服吧。
林楊是醫生志願者,一年到頭跑,哪裡困苦哪裡需要他,他就去。他留給b市的時間,就過年的一個月左右。林楊和陸明鏡不打不相識,同爲醫生,看慣生死。林楊知道這些事,不會說太多,問太多。
現今這般狀態的陸明鏡,更需要這樣的陪伴。
二十分鐘後,陸明鏡聽到門鈴聲響。
陸明鏡擡起腕錶,看這個時間,林楊應該是一到家就給他打電話了。陸明鏡邁動大長腿,去給林楊開門。
見到陸明鏡的瞬間,林楊當即擁住陸明鏡,在他後背砸了幾拳。
“兄弟,我回來了。”林楊再度認真道。
陸明鏡推開林楊,掃他幾眼,“黑了。”
林楊燦笑,露出白白的虎牙,與膚色對比鮮明,“海南嘛,一年四季,太陽永遠都那麼熱辣。”
將林楊領到客廳的沙發上,陸明鏡拿出準備好的樣本,“給,記得,千萬要做得無聲無息。”陸明鏡害怕有一個巨大的謊言,他心愛之人的死,一定他要多方面全方位確認。
即便最後結果都指向她已經死亡,他也等她回來。
“明鏡,我們喝酒吧。慶祝我又一次安全回來,每年的規矩。我知道你不會醉,哪怕你醉了,我都可以讓你醒過來。”
林楊去的地方都是偏僻、危險的,他數次經歷危機。他還飛去過戰亂的國外,險些喪命。可能是好人命大,林楊本身也有一技護身。自他做了這樣的志願者,早將生死置之度外。每回他歸來,都會找陸明鏡喝酒。
兩個人一年一聚,很多話盡在不言中。旁人來講,林楊未必是陸明鏡的至交好友。但他們是,更多時候,陸明鏡會願意讓林楊陪在身邊。
這酒,因爲是林楊,他喝。
而繃得太緊的陸明鏡,確實需要發泄。
陸明鏡取酒,紅的白的洋的。他那架勢,恨不得把所有的藏酒都拿出來。
林楊看到擺放在茶几上蔚爲壯觀的各種酒瓶,不禁爽朗大笑,“你不心疼,這些好酒,我們今晚解決吧!”
有酒,不再多言。
兩個大男人,碰杯,碰瓶。
陸明鏡寡言,悶頭喝酒。林楊不說話,替陸明鏡感到難過,同時又回想起他所經歷的種種。林楊從來不會在當地回想各種病患的臉,但他一回到b市,回到他的故土,就會剋制不住想起。當他被這些人對死亡的恐懼淹沒時,唯有杜康解憂。
“林楊,我真的怕。我怕她死。當年,我失去陳曦,我都沒有這麼刻骨銘心地痛過。林楊,我這個年紀,心空了,就會空一輩子。”地毯上滾着七零八落的酒瓶,陸明鏡喝得太多太多。
林楊差點脫口而出:那跟我去吧!
但林楊轉瞬意識到,陸明鏡不是年初的陸明鏡了。他還有兒子和女兒,他有太多的責任,不像自己無牽無掛的。
開酒瓶,林楊遞給陸明鏡,“來,喝酒!”
陸明鏡接過,卻又把酒瓶放開。他捂住臉,居然哭出來,“林楊,我不想失去她……不想……”
林楊知道,陸明鏡是個堅強的人。因此,見他鐵漢柔情,不由勾連起那些圍在患者身邊關懷痛苦的眼神。繃不住,林楊仰頭喝酒。
終歸沒有久哭,陸明鏡喝高之後,睡過去。
林楊酒量和陸明鏡是不相上下的,只是林楊喝得少。因爲他說過,陸明鏡醉了,他要讓陸明鏡清醒過來。
踢開滿地的酒瓶,林楊扶着陸明鏡上樓。把陸明鏡安置在牀上後,林楊替陸明鏡做了些緊急處理。
凝望陸明鏡通紅的臉許久,林楊知道,陸明鏡不僅真的動情,且動情已深。
神不知鬼不覺,林楊搜尋了常歡和一念的房間。他打開亮度較低的燈,看了眼孩子。眼中映入兩個精雕玉琢的娃娃,林楊不知該嘆陸明鏡好福氣,還是好事多磨。
林楊下樓,給陸明鏡做好他研製的醒酒湯,放在冰箱裡。臨走之前,林楊還留了張便利貼:醒酒湯記得喝,你交代的事情,我一定完成。
又過兩天,已是除夕。上午,陸明鏡接到江湛的電話,說陳曦逍遙法外。
陳曦剛被救回,也處在生死邊緣,但她在醫院裡調養後漸漸恢復。江湛覺得陳曦有謀殺嫌疑,至少扯上陸明鏡,她是有謀害動機的。因此江湛讓警方介入的。
但是陳曦楚楚可憐咬定說辭,另一方面由於死無對證,陳曦終究落不到什麼罪名。
陸明鏡的反應很冷淡,他現在全心全意等李長樂回來,根本不在意陳曦的死活。
當然,陳曦最好不要再出現他面前。否則,別怪他心狠手辣。
江湛察覺到陸明鏡反應冷淡,也是愁雲慘淡,“明鏡,其他的事,你都可以不管不追究,可逝者已矣,你應該給二嫂辦個喪禮。”
陸明鏡目光堅定,“江湛,我要等長樂回來。”
萬語千言,終究化成一聲嘆息,江湛亦是無可奈何。
下午,陸明鏡和常歡一起包餃子,一念就躺在旁邊看他們父子倆忙碌,咯咯笑。除夕夜,湯圓、餃子,樣樣不能少。
包到一半,林楊來電。
陸明鏡褪下一次性手套,叮囑常樂別亂動,他跑去廚房接聽。
“明鏡,結果出來了。是母子。”林楊的語調很平,聽起來是不帶感情的。林楊見過太多生離死別,並沒有找到比陳述更好的告知噩耗的方法。
陸明鏡眼眸中的光彩瞬間黯淡下來,彷彿天狗食日的剎那,朗朗的白變成悽悽的黑。
“好,我知道了。可是林楊,我還是要等長樂回來,我不會給她喪禮的。”
林楊回,“那就等吧。”
收好電話,陸明鏡調整情緒,他堅決不再孩子面前表現出一點點的失態。
乖乖等陸明鏡出來,常歡抻着脖子等,滴溜溜的大眼睛眨巴眨巴,“爸爸,是媽媽打電話回來,要和我們一起吃餃子嗎?”
陸明鏡莫名動容,全身的酸穴好似被戳中,四肢酸乏不能動彈。他屏息,一步一穩走到常歡面前,將他抱起,緩緩在常歡臉上印吻。
“常歡,是媽媽打來的電話。”陸明鏡一頓,“媽媽說,今晚不能回來吃餃子。但是常歡一定要吃多一點。還有,媽媽很高興常歡親自包餃子,而且包得很好看。”
常歡眨眼睛抖睫毛,眼神頗爲無辜,“爸爸,常歡以後還會包得更好。媽媽什麼時候回來呀?媽媽要是還不回來,常歡不能和媽媽說說話嗎?”
小孩子天真無邪的眼,差點讓他編不下去謊言。
比之常歡難受,陸明鏡寧願說謊。
除夕夜,常歡爲了爸爸媽媽吃着餃子,陸明鏡照顧着兩個孩子,表面上笑容不減。他甚至帶孩子出去,在江邊看了一場一年之中尤爲盛大的煙花。
陸明鏡騙自己,騙常歡,陸明鏡不走親戚,也謝絕任何人的到訪。哪怕是程琴守在門外,陸明鏡都不開門。
程琴知道陸明鏡悲慟,並不多打擾。來往之間的程琴,瞬間好像老了十歲。
歲月如梭,白駒過隙。
李長樂第一次打通他電話時,他恰巧在洗澡。洗完澡出來,未接來電已經是幾分鐘之前。他看到陌生的幾個數字,第一反應是推銷廣告。
可他又想,半夜一點的推銷電話,是不是太拼了?
隱隱覺得不對勁,他當即解鎖回撥電話。對方拒接,他看到那條短信。那短短一句話,道出了驚天秘密。雖沒有指名道姓,可牽扯到“活着,周燕西,李曼筠”的,除了他愛的長樂,還能是誰?
陸明鏡當下不顧消化這消息,而是快速回撥。電話接通之後,他迫不及待喊出心中所念之人的名字。
他想聽聽她的聲音,想要緩解這連日來的相思之苦。
可命運弄人,他什麼都沒聽到,電話就無端端被掐斷了。之後,他無論打幾遍,都無人接聽。意冷心灰,他站在原地,手一鬆,手機滾落地上。
李曼筠是周燕西?
猶如驚雷砸到腦袋!周燕西是何許人也,他不是很清楚?!
長樂被囚在周燕西身邊,這日子能好過嗎?想必長樂是花盡心思才得以聯繫我,不定吃了多少苦呢。
想到這個,陸明鏡心如刀割。
當即半蹲,他抓起手機,喊來江湛和林楊。
所幸,江湛在親戚家喝酒應酬,林楊迴歸b市的生活總會失眠。因此他大半夜聯繫這兩個人,都在半個小時後抵達他家。
陸明鏡把接到李長樂短信的事情告訴兩位朋友,拜請兩位朋友,一定根據這零星的線索,傾盡全力找到她。
“明鏡,你真的覺得,那條莫名其妙的短信,來自二嫂?”江湛質疑。
陸明鏡斬釘截鐵,“就算不是,我也要找!”陸明鏡之前抗拒李長樂的死,拒絕舉辦喪禮,全憑他的愛,他的自欺欺人。這回,不是有一條短信,一通差點可以對上話的電話嗎?
如果短信內容屬實,長樂正待在周燕西身邊吃苦,陸明鏡是一分半秒都等不下去了!
江湛看了眼陷入沉思的林楊,再度說道,“明鏡,你讓林楊悄悄做鑑定的事,我也知道。我這邊的確認你心有疑惑,林楊你總該相信吧?而且周燕西既然死於爆炸,怎麼無端端又變成了李曼筠?李曼筠既然是有名的畫家,怎麼可以一夕之間變身呢?你始終是陸予風的親弟弟,極可能是有心人藉着這次二嫂出事,戲弄你、陷害你。”
原本,江湛活得最爲灑脫肆意。可這次李硯被困國外難以抽身,他不得不做那個理智擔當。也不是自討苦吃,只是他江湛看重陸明鏡這個朋友。
“越是離奇的事,越可能發生在周燕西上。”陸明鏡迎上江湛的目光,“哪怕是陷阱,江湛,你願意爲了我徹查,願意爲了這看似荒唐讓長樂回來的機會,幫我?”
“這……”
江湛確想,義無反顧幫助陸明鏡。可他也怕,倘使這是陷阱,陸明鏡大起大落,空歡喜一場。陸明鏡現在還能因爲常歡而表面上撐着,如再在李長樂死去這件事上遭受重大打擊呢?
沉思中的林楊按住江湛的肩膀,“江湛,傾我們之力,幫助明鏡吧。反正過年都是些瑣事,若真能找回長樂,你這二世祖也算積了陰德。”
江湛本來挺沉重,聽到林楊這話,不爽地推開林楊,“你纔是二世祖!”
林楊笑而不語。
且看陸明鏡,目光湛湛,“長樂,我一定救你回來。”
陸明鏡對那短信,深信不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