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好, 這回沒有到胃出血那麼嚴重。護士幫趙靖亮吊上點滴，出去值夜班了，病房裡除了趙靖亮, 只剩下史茗川和施淳淳兩個人。牀頭開了一盞小小的檯燈, 青白色的燈光打在趙靖亮的臉上, 皮膚上綠森森的血管隱隱透了出來, 嘴脣上一點血色都沒有。史茗川呆呆坐在牀邊, 兩隻手無力地搭在膝蓋上面，牀上的亮亮看起來就像小時候吹過的肥皂泡泡，虛弱得讓她根本不敢伸手去碰。
施淳淳走過去, 調整了一下牀邊的加溼器，緩緩地講：“工作過度勞累、日常飲食不規律、情緒異常緊張, 這就是他近期的狀態嗎？”那是剛剛醫生對她們說過的話, 是患老胃病的人最禁忌的三樣東西, 趙靖亮卻佔了個整齊。
史茗川低低垂着眼，睫毛微微地顫了顫。
施淳淳從牀尾繞到史茗川身邊, 右手輕輕搭在她的肩上：“史茗川，你們這樣，真的不累嗎？”
“淳淳，”史茗川的聲音有些沙啞，望着施淳淳的眼睛裡卻一片清澄, “我和亮亮之間, 沒有累不累, 只有捨得不捨得。我躲了他七年, 他卻等了我七年, 今後我都不捨得再扔他一個人生活。”
施淳淳聽了只是淡淡地衝史茗川笑，放下剛剛搭在她肩上的手, 重新繞回另外一邊：“那你現在的男朋友，你就捨得了？”
“我們已經分手。”
施淳淳沉默片刻，然後食指彎到鼻子下面，扭頭看看房間：“茗川，你聞到什麼味道沒有？”病房裡面開着空調，所有門窗都關了起來，史茗川頭髮上的藥水味和瑪滿礦的咖喱味混在一起，在密閉的空間裡有些刺鼻。施淳淳別過頭去，站起來把點滴的速度調慢了一些，“你回家去洗個澡，等靖亮醒了我通知你吧。”
史茗川幫趙靖亮把被子往上掖好，拎起腳下的外賣盒走出房間。她看了一眼手錶，已經十二點多了，醫院的走廊上除了偶爾傳來幾聲小孩子的哭叫聲，萬簌俱靜。史茗川往外面走了兩步，最後退回去，在病房外的綠色塑料椅上坐下來。遠遠地望過去，走廊盡頭的窗外，一輪灰濛濛的月亮懸在夜空裡，像哪格憂傷系的漫畫一樣。史茗川把腳擡到椅子上面，然後抱住自己的膝蓋，把頭枕在上面。突然想起來高中的時候，上完晚自習，趙靖亮就會在校門外兩個路口的地方等她。那時的月亮是史茗川見過最皎潔的一輪。
聽說，廣寒宮裡的嫦娥仙子最後變成了一隻醜陋不堪的癩□□。因爲，她自私地拋棄了后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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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靖亮醒過來的時候，胃部已經不那麼痛了，但還有些鈍鈍的沉重感，只能轉動眼珠環視了一圈，又一圈：“十四？”。他掙着想要坐起來，牀沿邊上伸過一隻手，把他重新壓回牀上，然後遞過一杯水來。
“先喝口水，我去叫醫生過來！”施淳淳揉揉發紅的眼睛，就着杯子喂趙靖亮喝了兩口，然後轉身要走。
趙靖亮急忙從被子下探出手去拉住她。只是這麼個小小的動作，他已經氣喘吁吁：“她呢？她在哪裡？”
“她回家去了。”施淳淳的臉朝着門，忍不住冷笑，“現在陪着你的人，是我，施淳淳。”
“嗒”。史茗川本來睡得就淺，聽到開門的聲音立即睜開眼睛。施淳淳的半個身子已經走了出來，看到走廊上的史茗川明顯吃了一驚，下意識地帶上身後的門。史茗川看不到房間裡的，心下一急就要站起來。可是，她保持同一個姿勢整整一個晚上，手腳都麻了，“咚”地栽到地上。瑪滿礦的外賣盒子最後砸到她的背上，裡面的咖喱、蝦卷倒了她一身。
“他醒了，對不對？”史茗川的膝蓋和手掌根被磕得瞬間烏青，血珠子頓時冒了出來。她咬着牙試着站起來，但腳底好似踩在釘板上面一樣，試了兩遍只能跪在地上，擡頭問施淳淳。咖喱的汁液順着她的手臂流下來，幾根蝦卷“卟卟”地從她背上掉下來。
施淳淳愣了一愣才伸手去扶她，想讓她坐下休息，可史茗川“噝噝”地吸着冷氣，一拐一拐地往病房裡走。施淳淳被史茗川帶着走過去，打開門的那一剎那，她看到史茗川的牙齒咬着下脣，眼裡淚光閃閃：“亮亮……”
施淳淳不知道怎麼，眼睜睜地看着史茗川一個人走進去，自己卻站在門口動不了了。最後，她退了出去坐到史茗川剛剛坐過的塑料椅上，看着一地的狼籍，感到無比挫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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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靖亮聽到史茗川的聲音，微笑着朝她招手。史茗川默默地站在門邊，低下頭去。她反覆吸了吸鼻子，偷偷埋頭練了練嘴角的笑容，然後才挪到牀邊：“胃，還疼嗎？”
趙靖亮看到史茗川一身狼狽，手肘撐在身後坐了起來：“你這是怎麼了？”
史茗川把手藏到背後，悄悄後退兩步：“不小心把東西打翻在身上了。髒！你不要碰！”趙靖亮扯着她的手臂不放，史茗川不敢動作太大，於是又被拉到牀邊。趙靖亮白淨的手指上沾上了黃色的咖喱汁，但他全然不在意，上上下下查看起來。
“手，伸出來給我！”趙靖亮的聲音還很虛弱，但聲音裡的威懾力和言語中的關切都讓史茗川無法拒絕。史茗川手掌根上的血紅紅紫紫地淤成了一大塊，趙靖亮眉間的結越鎖越緊，“怎麼回事？疼不疼？”史茗川把手縮回去，人一動，趙靖亮就又看到了她膝蓋上的傷。心疼、自責在嗓眼裡轉了幾個圈兒，最後只是柔柔地說，“十四，過來……”
史茗川搖搖頭，趙靖亮作勢要拔點滴，嚇得她急忙撲上去按住他：“你幹什麼！？”趙靖亮單手環住她，低聲訓她：“怎麼這麼不小心……”
史茗川眼眶發熱，一夜的不安和剛剛的委屈一下子涌了上來，埋在趙靖亮頸窩裡忍不住輕輕啜泣。趙靖亮的手臂緊了緊，撫着史茗川的腦後安慰她：“不哭不哭，十四乖，不哭……”史茗川從小就是個愛哭鬼，一道數學習題做不出來眼眶就會發紅；趙靖亮一句金州方言都不會講，但唯一一句“不哭”的發言卻被那個愛哭鬼逼得十分地道。
簡簡單單兩個字，就讓史茗川全線崩潰，有什麼東西滿滿地堵在胸口，幾乎讓她無法呼吸，只好攀着趙靖亮的肩整個人哭癱在趙靖亮身上。女人，一輩子都會遇到那麼一個可以完全左右自己情緒的男人，趙靖亮之於是史茗川就是那樣子的存在。
“亮亮，我們好不容易走到了這裡，今後彼此不要再有隱瞞，快樂的、痛苦的，我們都一起分擔，好不好？”史茗川哭得有些氣急，抽着鼻子斷斷續續地講，“分開的七年太長太長，我好怕再也走不到你的身邊去了……”
趙靖亮抓着她的肩細細地看着她，然後偏頭輕輕吻上她的脣，慢慢地輾轉。史茗川閉上眼，豆大的眼淚不斷滑落。對於未來，她一開始想得太過簡單，直到昨天才無力地發現自己手上一點把握都還沒有。但是，眼前的人可以給她百分之兩百的信心。
趙靖亮放開她的脣，抵着她的額頭承諾道：“好，以後我們之間沒有秘密、沒有謊言，不管有多難，我們永遠都在一起，絕不分開！”
史茗川輕輕地點頭，伸手從口袋裡拿出一樣東西套到趙靖亮的小指上：“剛剛好……”她擡眸，亮晶晶地望住趙靖亮，“這是我媽媽最珍貴的戒指，我把它先寄存在你那裡，等你有一天，有一天再把它戴到我的無名指上。”
那一天，我就是你的新娘。
“好！”趙靖亮又一次讓史茗川破泣爲笑，颳着她的鼻子說，“身上難受嗎？快回去洗洗吧。傷口也要好好處理一下，知道了嗎？”
史茗川聽話地點點頭，從牀邊站起來：“嗯！我馬上就會回來。你要吃什麼，我煮給你吃！清淡些的雞絲粥，好不好？”
趙靖亮笑着點點頭，衝她搖手：“我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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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茗川！”聽到自己的名字，史茗川回頭，看到施淳淳從塑料椅上站起來。她臉上的笑容已經恢復正常，從容優雅地走上前去，“茗川，我們談談吧。”
施淳淳遞上一包紙巾，溫柔大方地笑着。剛剛掉了一地的咖喱和蝦卷已經被清掃乾淨，大理石地板上面光可鑑人，可史茗川身上還有一股咖喱的味道。她接過施淳淳遞上來的紙巾，跟着她一起下了樓去。一樓有家咖啡廳，施淳淳正打算進去，卻被史茗川抓住手腕：“淳淳，亮亮還在等我……”
施淳淳轉過身來，也不勉強：“你和趙靖亮，不適合。”
醫院外面知了在樹上不知疲倦地啼叫，雖然只是上午八點多鐘但陽光耀眼，從施淳淳身後直直射過來。施淳淳的嘴形很漂亮，一笑起來彎成元寶的形狀，整張臉都明媚起來。她就是那樣的人，吐出再冰冷的話來嘴邊還能掛着甜甜的笑。
史茗川放開她的手，有些失望：“淳淳，我一直當你是朋友。”
“正因爲是朋友，我必須老實提醒你：你們，真的不合適。”施淳淳攏了攏耳邊的碎髮，緩緩地講，“當局者可能會衝動、會迷糊，但不能盲目。你爸爸和靖亮姑姑的關係，你不是最後清楚了嗎？你們硬要在一起，壓力太大了！這次靖亮住院，我沒有告訴他姑姑，你們……”你們應該趁還沒有人盡皆知的時候，早些了斷——她本來想這麼說下去，但史茗川先打斷了她的話。
“他們會結婚。”史茗川淡淡地講，施淳淳不解地望過去，她便繼續平靜地說，“我爸爸和亮亮的姑姑會結婚。但是，在那之前，他會跟我媽離婚、離開史家，然後他便不再是我爸爸。”
是的，爲了一個無關的人，史茗川絕不會再傻傻放棄自己的幸福。她有媽媽，有阿青，現在還有亮亮，已經足夠了。
趙倩喻還沒來得及把史民生要離婚的事告訴施淳淳，從史茗川口裡聽到這個消息的時候，施淳淳有些吃驚。她本以爲史媽媽那麼傳統的女人，就算爲了一雙子女和自己的面子，她也會死死纏住老公不放。她沒有想到，一個母親竟然可以爲子女犧牲到這樣的地步。
“亮亮還在等我，再見！”史茗川把用完剩下的紙巾遞迴給她，轉身離去。
施淳淳把那包紙巾用力攥緊，憤憤地瞪着史茗川的背影：“憑什麼你從來不用努力，就可以這麼幸運！我、不、允、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