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度醒來時,冰藍色的治療網已經消耗一空,牀上不知何時架了帳幔,淡淡的蓮青色,十分素淨。
黎非只覺身體似乎比以往輕快不少,她慢慢坐起,後背忽然有種像是要裂開般的劇烈麻癢感,她伸手用力一抓,卻抓下一把薄紗般輕柔的皮,她嚇得怪叫一聲,沒命地將手裡東西甩出去,那層雪白的皮落在地上,轉瞬間又消失不見。
她驚惶失措地揭開被子,這才發覺自己根本沒穿衣服,又是一陣驚恐,紅白交織的嶄新弟子服正放在牀頭,她一把抓過來,縮進帳幔深處,手忙腳亂地開始穿。
是又脫皮了嗎?!這個難道就是日炎說的脫殼?這樣一層層脫殼,那到最後她會變成什麼樣?完完全全的陌生人嗎?
急匆匆繫好腰帶,黎非搶過牀頭櫃上的銅鏡,這一看卻讓她鬆了口氣,還好還好,還是原來的鼻子原來的嘴臉,就是好像又白了那麼一絲絲。
她很少這樣照鏡子仔細打量自己,此時鉅細靡遺地端詳,到底還是覺得自己確實與剛下山的那個小炭塊判若兩人,或許是皮膚變白太多的緣故,又或許不僅僅因爲變白。
她的臉曾經與師父像是一個模子印出來的,看自己就像看見了師父,可現在,這張臉上師父的影子慢慢在變淡。五官並沒什麼變化,連眉毛裡的陳年舊疤都還在,可湊在一處看,卻越來越不像師父了。
房門忽然被打開,滿身青鱗的蜥蜴女妖端着水盆走了進來,聲音中有些驚奇:“你醒得這麼快?”
黎非見着是女妖,又鬆了口氣,太好了,看樣子幫她脫衣服的是女妖,如果是先生們或者左丘先生那樣的老頭子,她可不知該有多尷尬。
蜥蜴女妖輕輕揭開帳幔,見她縮在角落裡,手裡還拿着銅鏡,不由嘻嘻笑了:“小姑娘就是愛美,剛醒第一件事居然是照鏡子。放心吧,漂亮着呢,還香噴噴的。”
她招呼黎非起牀,替她擦了擦臉,又在後面替她梳髮綰髮髻,剛梳好,房門忽又開了,左丘先生與胡嘉平走進來,見她起了,兩人都面帶喜色。
“醒了?可還有什麼不適?”左丘先生摸了摸她的腦袋,神情欣慰,“那樣的重傷能這麼快痊癒,你的身體素質相當好。”
黎非急忙道:“我都好了,完全沒事,謝謝您。”
左丘先生笑道:“好的只是身體上的傷,精神與消耗的元氣卻回不來,今天暫且好好休息,修行的事明天再說。”
他事務繁忙,匆匆說了幾句便走了,胡嘉平湊過來在她小腦袋上敲了敲,嘆道:“丫頭,這次真的是九死一生啊。”
黎非見他眼底有些陰影,大概是由於擔心沒睡好,心裡倒有點感動,這位先生雖然吊兒郎當地,其實人很好。
“先生,我們測試過了沒?”現在她最擔心的就是這個。
他笑了:“都過了,你們是第一組通過測試的。不止你們,這次十六人全過了,倒真是罕見,往常這種測試都要刷掉一半多人的。”
居然所有人都過了,這可真是件大喜事,黎非見他滿臉輕鬆,不由笑道:“先生也輕鬆了,不用再費力分組。”
他在她粉嫩的臉頰上掐了一把,因覺手感很好,忍不住又多掐兩下,一面道:“你們還是太粗心大意了,這次是個教訓,不到最後一刻,都不可放棄警惕心,下次再不能這樣疏忽。”
他說得對,他們還是疏忽了,沒有仔細觀察虎蛟是否真的死透了,還好這是測試,倘若以後再這麼粗心大意,真的活不成。
黎非點頭道:“先生說的是,我記住了。”不過他能不能別再掐她臉上的肉了?
胡嘉平拍拍她,從懷中掏出一本薄薄的線裝書,溫言道:“你睡了五天,新的修行已經開始了,這本書你自己拿去看看,空了追下進度,不必急在一時,今天先歇歇吧,你的朋友都在外面等得心焦呢。”
五天?!這麼誇張?怪不得起來後總覺得腰痠背痛,躺了那麼久不累纔怪。
黎非見這書封皮上沒名字,一翻開,上面的字一看就是胡嘉平自己寫的,將新修行的事宜講解得十分詳細,看不出,他做事竟如此細緻。
胡嘉平推開門,果然外面站了好幾個小孩,正是百里歌林他們,一見他出來了,紀桐周比誰都急,連聲問:“先生,她怎麼樣了?醒了沒?”
胡嘉平把黎非輕輕推出來,眨眨眼睛:“好了好了,這幾日天天在我耳邊絮絮叨叨,人給你們送來了,小屁孩們自己樂呵去吧!”說罷人一眨眼便消失了。
衆人見黎非笑眯眯地站在門邊,衣服穿得彆彆扭扭,似是比先前又清瘦了些,大約是重傷初愈,膚色尤爲蒼白,平日裡那種粗魯的男孩子氣登時大減,終於像個秀秀氣氣的漂亮小姑娘了。
百里歌林第一個撲上來,抱着她都快哭了,一個勁叫:“黎非!黎非!嚇死我了!我醒過來的時候見着你全是血,他們還說你可能活不了!”
黎非趕緊動動手腳:“沒事沒事,你看,我好好的,有那麼多書院創立者在,我哪會這麼容易死?”
她擡頭,見葉燁和百里唱月,還有雷修遠紀桐周他們幾個都在,個個關切地看着自己,心中只覺暖洋洋地,有朋友的感覺真好。
“我沒事了。”她又強調一遍,“讓你們擔心啦!”
紀桐周尷尬道:“誰、誰擔心你了……不過是過來看看你醒沒醒。”
百里歌林咯咯笑了起來:“這個小王爺又開始撐面子,方纔最急的人不曉得是哪個。”
“多嘴。”紀桐周瞪她一眼。
黎非笑道:“謝謝了,對了,最後我們是怎麼過測試的?”
紀桐周道:“你們都暈了,就我醒着,那隻虎蛟鬧了一陣也死透了,我將你們送回來的。”
他猶豫了一下,又望向黎非,她又瘦又矮,臉色還那麼蒼白,居然讓這種小丫頭救了自己一命,他實在不知是什麼滋味,臉色又變得黯然。這次測試,最沒用的人就是他了,幸好姜黎非現在沒事,她如果是因爲救他而死,這個陰影一定一生都如影隨形,到死也忘不掉自己的無能。
“那個……你救了我,謝謝你。”他小聲道謝,雖然尷尬得耳朵都紅了,到底還是沒像上次一樣轉身逃走。
“客氣什麼。”黎非拍了拍他的胳膊,跟好哥們兒似的,“你後來不也是把我們送出去了嗎?扯平啦。”
她粗魯得像男孩似的動作又讓他有些驚訝,可轉念一想,姜黎非好像從來都是跟男人一樣粗魯的,要是突然某天變得跟蘭雅那樣優雅溫柔,反倒叫人起雞皮疙瘩了。
他也笑了笑,在她胳膊上輕輕一捶:“還活着,太好了。”
“別在這裡說啦!”百里歌林笑眯眯地抱住黎非的胳膊,“正好是吃晚飯的時候,咱們去北面食肆大吃一頓吧!黎非睡了這麼久可算醒了,這一頓就算遲來的慶祝,祝賀咱們都過了測試!”
孩子們個個興高采烈御劍飛往北面食肆,也不管吃不吃得完,拿了一桌子菜,百里歌林瞅着角落裡還堆着酒罈,本想偷拿一罈嚐個鮮,卻被葉燁發現了,在她腦門兒上彈了好幾下:“胡鬧!纔多大就喝酒?那些酒只有先生們才能拿,叫人發覺咱們偷來喝,你一個人捱罵麼?”
百里歌林急道:“偶爾喝一次怎麼了?堂堂仙家弟子連酒都不會喝,丟不丟人?”
正說着,卻見一旁的蜥蜴女妖端了一隻酒罈過來,道:“這是胡嘉平先生交代給你們的,說只有一罈,給你們嚐個鮮。”
孩子們頓時嗡然大叫,胡嘉平太夠意思了!絕世好先生!
百里歌林一把撕開封紙,一股甜香的酒氣漫溢而出,她聞了聞,奇道:“這是米酒吧?切,米酒算什麼酒!”
葉燁從她手裡搶過酒罈,一人給倒了一杯,杯中酒渾濁而香甜,果然是米酒,他笑道:“米酒已經出格了,明天還要修行,莫要太過忘形。來,先賀黎非重傷痊癒,大家乾杯!”
衆人嘻嘻哈哈地乾了這一杯,這裡的孩子大多是第一次喝酒,之前又沒吃飯,一大杯米酒下去,酒氣居然就這麼漫開了。黎非倒是面不改色,她跟着師父在外面混了這些年,不要說米酒,再烈的酒都嘗過,不過都是淺嘗輒止,師父也不許她多喝的。
葉燁再次舉杯,道:“來來,再賀我們都過了測試!再乾一杯!”
兩杯酒下肚,氣氛頓時熱烈起來,連百里唱月話都多了,扭頭跟雷修遠不知說什麼,葉燁和紀桐周居然也開始聊天,他倆一個是前高盧皇子,一個是現越國英王爺,意外能談得來。
黎非夾了一塊蘿蔔,正要吃,百里歌林忽然湊了上來,她酒量極淺,兩杯米酒下肚連脖子都紅了,眼神迷離,拽着她嘀咕:“我跟你說,你睡的這些天,紀桐周丟了魂一樣,昨天見你還沒出來,他都快哭了……”
“你又在胡扯什麼!”紀桐周急了,一把將她拽下來,本來沒什麼的,被她這樣添油加醋一說好像就變得有什麼了!姜黎非因爲救他差點要死,他不擔心的話還是人麼?
百里歌林好像已經快醉了,瞥他一眼,哼哼一笑:“小王爺,你的小郡主呢?這次不陪她在弟子房吃飯了?”
紀桐周皺眉道:“扯上蘭雅做什麼?我不過中午與她一同用膳而已,她是諸侯國郡主,於情於理,我不可冷落她。”
“冠冕堂皇!”百里歌林搖頭,忽又湊到他身邊,笑道:“我們黎非不比那個蘭雅好?人家還救了你呢!”
怎麼又把姜黎非跟蘭雅放一起?她這是搞什麼啊?紀桐周懶得搭理她,悶頭喝酒。
他也是第一次跟這些平民一起吃喝,以往不是獨來獨往便是跟蘭雅一起吃,他們這些皇族講究食不言寢不語的訓誡,起先他只覺他們吵,可漸漸卻又覺得有趣極了,葉燁十分健談風趣,百里歌林也活潑愛鬧,席間歡顏笑語不斷,他心底那層被姜黎非救了的不甘心,到底是淡了些。
算了,今天暫且放縱一下,明日開始,要更加努力地修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