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桐周還是不說話,他的沉默讓她怒不可遏,厲聲道:“說話!他們被你殺了?!”
紀桐周忽然低低笑了一聲,淡道:“你再也見不到他們。”
百里歌林只覺得握着短刀的手在劇烈發抖,眼前一片模糊,只有這滿身妖血的身影卻越來越清晰。她一個字一個字慢慢說道:“你確實很強,我現在殺不了你。不過總有一天我會親手報仇,你每一時每一刻都要小心萬分,只要你一個疏忽,我就會出現在你身後,把你千刀萬剮
。”
紀桐周冷道:“我可以送你去見他們,不必等許多年,就現在。”
百里歌林再也無法忍耐,她大吼一聲,沒命地揮舞短刀,毫無章法卻又迅猛至極,他豢養的妖物們更是一擁而上,黃鸝妖一陣陣尖利地啼鳴着,彷彿要噴出火來一般。
下一刻她手中的短刀忽然便消失了,整個人像被一隻無形的巨手朝後拉去,妖物們不由自主化作符紙,下雪般散落。沈先生鉗住她的雙腕,皺眉道:“眼下已經一團亂,。你還要再添亂?任何仇怨等到結束這一切再說!”
他見百里歌林心神激盪,什麼話也聽不進去,索性掐住她的後頸,昏睡法的靈氣灌入奇經八脈,她立即軟軟地癱了下去。
不能怪她衝動,至親慘死,仇人就在眼前,讓她一個年僅十七歲的小丫頭怎麼忍?沈先生森然瞥了紀桐週一眼,不得不承認,雖然這少年行事狠辣,天賦卻委實驚人。曾經與他旗鼓相當的雷修遠也曾是無月廷備受矚目的天才,可他是夜叉,而這少年是真真正正的人。
千年難見的好天賦,卻偏偏給了這盛行偏執狂燥的少年,攜腥風血雨而來,倘若無人拘束,任由他這樣發展下去,不知要變成什麼樣。
無正子也飛了過來,作爲紀桐周的師父,他此刻的表情好看不到哪裡去。沈先生暗歎一聲,連他的師父也無法管束他的話,這孩子真的危險了。
“跪下!”無正子停在紀桐周面前,厲聲呵斥。
紀桐周靈氣微微波動,春雨淅淅瀝瀝落下,洗淨一身妖血後,他才慢慢跪了下去,聲音沙啞:“弟子拜見師父。”
無正子有許多話想要說,訓斥他,教導他,可他也知道,無論他說多少,紀桐週一個字也不能聽進去。他心中甚至隱隱有些後悔,倘若當日答應他,替他迴護越國,他應該不至於做出那些誅心之事。
他只想讓紀桐周明白,一個國家的興亡是正常的,沒有能夠永久強盛的國家,作爲修行者,眼界應當比凡人寬廣,不該拘泥這些凡塵皇權。可他還是自以爲是了,原來在紀桐周心底蘊藏着這麼可怕的慾望,這些都是他的修行心,失去修行心,修行者也廢了。
爲了維護越國不擇手段,更加清楚地認識到自己心底所欲,這是玄山子想要給他的?確實他的玄華之火氣息又強了無數,這樣下去不出百年便可成仙,將來想要雄霸一方絕不是戲言
。
可作爲師父,他不願看見紀桐周這樣的臉色,這樣的眼神。他瘦了,臉頰微微凹陷,眼底有着濃厚的黑影,嘴脣微微抿着,面色蒼白——這一切讓他看上去陰鬱而深沉,當年那個如太陽般奪目,朗聲叫自己師父的小男孩,已經徹底死去。
“……海隕後隨我回星正館。”無正子怔了許久,推他進火海的人,也有他一個,他沒有辦法對他說出任何斥責的話語,“你結下太多仇怨,何時成就仙身,何時再離開。”
紀桐周淡道:“弟子謹遵師明,十年內必然成就仙身。”
十年?無正子駭然一笑,卻沒有反駁他的話,長嘆着將他帶在身邊飛回靈氣網下。
蘭雅靜悄悄地行至紀桐周身邊,換換跪下,卑微地抱住了他的雙腳,顫聲道:“網頁,蘭雅知錯,求王爺原諒。”
紀桐周輕輕地將她踢開,可她又如堅韌的藤蔓般纏了上來,抱着他的腳婉轉悽聲哀求:“蘭雅真的知錯了!從今往後蘭雅只聽王爺一人的話,即便是爲了網頁獻出性命也在所不惜!”
紀桐周瞥了她一眼,淡道:“爲我死?”
蘭雅哽咽道:“蘭雅願爲王爺死!”
“那便飛去雷雲下死吧,現在就去。”
蘭雅頓時僵住了,含淚仰頭看着他。紀桐周再度將她踢開,慢慢道:“我和你說過,我不愛聽這些好聽話。你說爲我死,那現在就去爲我死,做不到的話,以後都不要再說。”
蘭雅泣不成聲:“網頁還在恨蘭雅麼?”
“恨?”他卻笑了,“你怎會這樣想?”
他恨龍名座,因爲與他們有刻骨銘心的仇恨和警惕;還恨過姜黎非,她給不了他對等的感情,還妄圖將他拉回朋友的範圍;他更恨過自己,軟弱的心靈,脆弱的修爲,只有依賴強大的力量的幫助才能苟延殘喘至今
。
恨這種感情太過強烈,不是每個人都配讓他恨。
紀桐周低下頭,見蘭雅滿面迷惘哀求地看着自己,他又笑了,足尖抵在她臉上,留下髒污的痕跡:“你不懂,你心裡只有身份和風光。既然想要留住這些,就好好學學怎麼哄我開心,不要一廂情願自以爲是。”
蘭雅愣了半日,終於柔順地俯下身體,額頭恭敬地觸在他腳尖上,再也沒有說話。
黎非扶在破裂的木窗上,眯眼眺望不遠處密密麻麻的靈氣網。馭使妖物們撞碎了那些豎起的靈氣牆後,果然仙人們沒有重新架設。天雷連綿不絕劈了三天三夜,每次都是雷雲飄來劈三道,再退回東海上空。
她回頭望向雷修遠,他正扶在另一扇木窗前眺望那些黑紅的雷雲,神情凝重。
“怎麼了?”黎非問道。
雷修遠摸了摸下巴:“有些奇怪,沒見過這樣的天雷,好像在等着什麼一樣。“
她是第一次見識海隕,天雷火海該怎樣走全然不知,也不是特別在意。相比較這五百年一次的天地異象,她更在意的是歌林他們的狀況。
從袖中取出昭示令打開再看一眼,上面寫着百里歌林陸離他們勾結海外,有叛逃之心,故而將在東海行刑。這一看就是刻意的誘餌,肯定有事翠玄仙人的主意。不過他只怕再也想不到,他們就在這座小城鎮的一間客棧客房裡守了三天,隔得還不遠,可以很清楚地感到百里歌林他們沒有安危,甚至連紀桐周和蘭雅郡主也在。
除了那些熟悉的靈氣波動,還有許多機器強橫的靈氣震盪,甚至比翠玄仙人還要強上許多。書院創立者,各派掌門……昔日借了雙劍司命給左丘先生的那位桑華君來了,可是左丘先生沒來。
黎非心中微微酸楚,她的名字還是這位仙人取的,他也是出了師父之外第一個發掘自己體質特異之處,好心替她隱瞞下來的仙人。他雖然人沒來,心裡卻一定也有些過不去的心結吧?就像衝夷師父那樣。
後來她和雷修遠又回到青丘,找到衝夷師父他們,將事情原原本本說了一遍。原本以爲衝夷師父會有許多問題要問,再也想不到他只說了一句話,這句話讓她一直想到今天
。
他說:“單純的去海外自然最好,青城仙人已仙去,做什麼他也回不來,你若是要殺人,那今天說什麼我也得將你留下來。“
胡嘉平說過,他們這些海外之人對中土仙家來說是刻骨仇人,那是她還未曾深切體會這句話正真的含義,可衝夷師父說完,她卻立即明白了其中叫人心酸的意味。
她終究是個海外的異類。
她正色說不會殺人,鄭重其事地許下承諾,再珍重地與他們道別,昭敏師姐和蘇菀,還有鄧溪光都笑着讓她去完了海外趕緊回來,那些真心的笑容和不捨得眼神,她永遠也不會忘。
倘若真的能夠回來,還會再見到同樣的笑容與眼神嗎?
天雷的聲響又近了,屋子在撲簌簌地顫抖着,塵土四濺,緊跟着轟然一聲巨響,比前幾次的雷聲要響了無數倍,黎非耳朵被炸得嗡嗡一陣響,雷修遠忽然握住她的手,沉聲道:“雷雲散了!“
果然那些黑紅交織的濃密雷雲在幾乎破碎的靈氣網上迅速散開,露出被遮蔽已久的天空。卻見東方蒼穹明月朗朗,羣星璀璨,西方天空卻是正午烈日,白光刺眼,一半白晝一般黑夜,涇渭分明。
狂風平地而起,在黑夜與白晝的罅隙間尖銳地穿梭呼嘯,天頂響起一陣陣龍吟般的怪異聲響,時急時徐,忽輕忽重,變幻莫測。
“是風聲。“雷修遠將黎非的手握緊,”火海要來了。火海上岸後,我們就走。“
黎非下意識地將兕之角喚了出來,它緊緊貼着她的額頭,無聲地囂着自己的飢渴,爲了今天,她早已將角內貯存的靈氣都放了個空。
“安靜。“她皺眉望向東海深淵中那一線漸漸推進的赤紅之色,”馬上就可以吃飽了。“
天頂的靈氣網已被撤下,豎起的靈氣牆再度縱橫交錯地迅速架設好。龍吟般的風聲越來越響,窗外的狂風不再夾雜雪花,二十帶着無數熾熱的火點,燙的像能把人燒起來,半邊天空漸漸被火光映得發暗,忽然之間,風停,聲靜,無邊無際的火海像是從天邊傾倒下來一般,一瞬間吞噬了這座小小的城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