卯時一刻,天邊開始泛起淡藍的光色,小棒槌推開柴門,第一件事就是朝東邊那間木屋張望——拴在門上的布條沒被人動過,看樣子師父又是徹夜不歸,不曉得在哪個地方酗酒賭錢去了。
她嘆了口氣,搖着頭去院后土井打水。
夏季天亮得早,沒一會兒工夫日光便已穿透林間白霧,撒在這座小小院落中。院子不大,三間木屋並排,外面圍着一圈籬笆,院後幾塊小田地,胡亂種些蘿蔔青菜,旁邊一口土井,井軲轆上拴着兩個木桶,正停了幾隻雲雀在上面叫個不停。
小棒槌人小力薄,一桶水要提半天,搖搖晃晃幾趟才能把水缸裝滿。以前這活都是師父做,後來某天師父把她領到土井邊上,比了比她的頭頂,說:“小棒槌,你如今比這口井高了,以後提水的活就你來做吧。”
唉,比井高,那時候她是六歲?還是七歲?算了,反正師父一向是個爲老不尊的老頭,她早就習慣了。
家裡沒什麼吃的,小棒槌在廚房掏了半天才翻出兩顆快乾掉的地瓜,搬了把竹椅,坐門前剝皮啃。
天色漸漸大亮,林中鳥開始歡騰,此起彼伏地嘰嘰喳喳,林子裡的風涼爽而潮溼,這是個愜意的清晨,如果忘掉那個亂七八糟沒心沒肺的師父,或許會更愜意些。
用腳趾頭想也能猜出,他們上個月好容易賺到的一點銀子,只怕已經被師父輸光了。他手氣向來爛得要命,偏偏還特別嗜賭。他們師徒倆一年中有大半年都消耗在異地他鄉,裝神弄鬼招搖撞騙,辛辛苦苦弄點錢,就因爲他酗酒賭錢,結果怎麼過都是緊巴巴,新衣好飯永遠弄不上,她今年十歲了,還穿着早年師父改小的袍子,上面全是補丁,再破下去都不知該怎麼補了。
師父喜歡自稱活神仙,他不知在何處學了些雜七雜八的方術,經常藉着降妖除魔的名頭四處詐騙,給人胡亂畫幾張符紙說是祓除穢物。早些年她還小,師父就不帶她出門,到了五歲的時候,說話挺流利了,她就開始跟着師父一起招搖撞騙,他假扮大仙,她就扮作他身邊的採藥童子;他假扮得道高人,她就扮作小道童。這些年走南闖北,能在家呆着的日子實在是屈指可數。
兩隻地瓜下肚,小棒槌覺得還未飽,最近不知是不是又要長個子,總覺得吃不飽,但家裡什麼熟食都沒有,她也只能摸着半飽的肚皮去給蘿蔔青菜澆水,順便鬆鬆土。
鋤頭剛下地,土裡就慌慌張張鑽出一隻黑色大蜈蚣,小棒槌不由想起上個月他們在雲城降服的那隻蜈蚣精,到底是妖物,比尋常蜈蚣大了幾百倍,立起來比人都高,還會吐黑煙,師父扔了十張硃砂符紙才把它除掉。
說起來,師父還是有些真材實料的,偶爾也能出手降服一些作祟的小妖,比如上個月的蜈蚣精,可世間作祟的妖並沒有那麼多,爲了維持生計,還是騙人的情況居多。
小棒槌從懷中取出幾張黃色符紙,上面早已用硃砂畫好符咒,她學着師父的姿勢,凝神定氣,嗖一聲將符紙丟出,剛丟出去就被風吹遠了——還是不行啊,她搖了搖頭。
這些年她也在跟師父學習方術,據說要引天地五行靈氣爲己用,這樣符紙才能穩穩地射出,貼在妖物身上降服它們。她從來也感覺不到什麼靈氣,不管怎麼打坐,怎麼入定,也體會不到靈氣入體到底是個什麼感覺。
或許就像師父說的,她沒天賦,不能吃這行飯。
可是,學不會方術,她以後要怎麼辦呢?師父年紀大了,他們又不像其他人,熱熱鬧鬧的一羣住在鎮子裡。因爲到處裝神弄鬼玩弄騙術,師徒倆一直都在這塊深山老林的宅子裡住着,省得被人找麻煩,一旦某天師父去了,她靠什麼爲生?就這樣在深山老林裡自己種種菜,一個人過下去麼?
唉,這世上雖然有很多人,可只有他們師徒二人相依爲命。
一大清早,真不適合想這些陰鬱的事情。小棒槌摞起袖子,她還是餓,乾脆挖幾顆蘿蔔燒了吃。
剛轉身便聽見院外傳來慢悠悠的腳步聲,緊跟着是一陣嗆人的菸葉味,師父滿面紅光,叼着菸斗笑呵呵地回來了。
“……師父你回來了。”小棒槌面無表情地看着他,聲音冷漠。
“哎呀,一回來就見着你這女娃娃一張殭屍臉。”師父看上去心情特別好,笑眯眯地歪在他常坐的那張老藤椅上,嘴也合不攏:“一個小女娃不笑不鬧,成天板着個臉,看到就煩。算了,今天手氣好,贏了許多,爲師不跟你計較。”
他一面說,一面從滿是補丁的寬大袖子裡摸出個油紙包,一把拋過去:“給你買了套新衣裳,快換給師父看看。”
小棒槌終於震驚了,師父買了新衣服?給她?院子裡的石頭都曉得師父有多摳門,贏錢了他是從來不會承認的,不要說買新衣,這十年來連塊糖也捨不得買給她。
難道是在做夢?她悄悄掐了自己一把。
“給你買新衣你也沒反應,連個謝謝師父都不會說?”師父在石頭上敲着煙桿,十分不滿。
“這……這個……”她猶豫了下,低頭看看裙子,擡頭再看看師父,來回看了半天,最後懷疑地問:“確定是買給我的?師父你醉了吧?我叫什麼你還記得嗎?”
“小棒槌。”師父吐出一口煙,頗不耐煩,“你就穿唄,囉嗦什麼。
手裡的油紙包怪沉的,她慢慢拆開,紙包裡赫然疊着一條粉色的羅裙,綢緞料子,裙角還繡着蘭草,又精緻又漂亮,以前她只能在遠處看幾眼的漂亮衣裳,現在正躺在她手中。
羅裙啊……還是粉色的……她活到十歲就沒穿過女孩的衣服,更何況是這麼漂亮秀氣的,把裙子拿在手裡翻來覆去地看,她一時摸不透要怎麼穿,總覺得這衣服漂亮,卻完全不是自己該穿的東西。
“快穿快穿!”師父不耐煩地催促。
小棒槌長長出了一口氣,二話不說就要脫下身上破爛補丁的舊衣服,師父一煙桿打在她腦門上:“你是個女娃娃!都十歲了還像個野小子?換衣服給我去屋裡!”
穿裙子感覺整個人都不對了,好像她不再是小棒槌,不知道是變成中棒槌還是大棒槌。小棒槌提着過長的裙襬,路都走不利索。新衣裳很大,裙子蓋過了腳面,她小心翼翼提起來,推開柴門走出去。
“穿好了。”這裙襬輕飄飄的,穿着要怎麼幹活怎麼做事?不會弄髒嗎?
師父目光灼灼地看着她,緊跟着呵呵大笑:“穿了裙子還是野小子!皮厚眉粗臉膛黝黑,什麼時候才能像個女孩家?”
小棒槌摸了摸腦袋,她的頭髮像男孩子一樣全束上去,這樣方便做事,不過配着羅裙估計看上去就挺可笑了。她想起以前在鎮上見過的那些打扮得漂亮又精緻的小姑娘們,頭上還簪着花,耳朵上墜着漂亮的彩色珠子,木底鞋裡塞滿香粉,走起來步步生蓮搖曳多姿,跟她不像是一個世界的人。
“怎麼想起要給我買裙子?”她還是忍不住要問。
師父笑道:“想想你已經十歲,這麼大了,該給你買點女娃用的東西。哎,時間過得真快,一轉眼就十年,那時候把你從河裡抱起來,小臉還沒我半個巴掌大,這會兒都活蹦亂跳了。”
咦?小棒槌愣了一下,愕然看着師父很有談興的臉,這是他第一次談起她的身世問題,以前只說她是撿來的,原來她是被丟在河裡嗎?
師父今日似乎很有興致,吞雲吐霧,滔滔不絕:“就是山下那條河,一大清早的,我趕着去拿符紙硃砂,就見你從上游漂下來,包在個襁褓裡,身邊既沒書信也沒信物,臍帶似乎剛剪掉。我還想着是上游哪戶沒良心的人家將親生孩子丟了,抱着你一路走一路問,最後也沒問出個所以然來。你那會兒一點小,餓了也不哭鬧,剛抱來那幾天眉清目秀怪討喜的,誰知道跟着我,眉眼卻越長越像我,我想,或許你我有緣吧,就把你留下自己養了。”
他一面說,一面看小棒槌的表情,她一點表情都沒有,好像在聽別人的故事,紋絲不動。這孩子一回家就這樣,在外面扮小道童的時候多乖啊,能說能笑,怎麼在家就成了悶葫蘆?難道她只有騙人的時候才說笑?
“那個,小棒槌啊……”師父清清嗓子,“你對自己的身世,就沒什麼想問的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