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前的黑暗終於籠罩大地,慣於在夜晚活動的鳥獸也都好像已經疲倦,返巢休眠。諾大的皇宮裡也剩下必經之路的零星幾盞燈火,黑夜迎來了最後的寧靜。
雲繡宮寢殿的大門無聲無息地滑開一條縫,又無聲無息地緊緊合攏,無人察覺。
殿內十分昏暗,只有遠處廊上極其微弱的的燈燭光線從窗子裡投射進來,但這並不影響風含影輕鬆自如的行動。
尹雲初趴伏在窗邊的桌子上,呼吸並不均勻,顯然睡得很不安穩。
只是在黑暗中這樣看着她的背影,風含影便覺得自己的心一陣一陣地抽痛——她看起來那樣纖弱無助,明明很痛苦,卻獨自咬牙承擔一切。
殿內留有明顯的龍涎香的味道,顯然玄帛一定經常呆在這裡。
風含影握了握拳,強迫自己忽略這裡一切有關於玄帛及其相關的東西,輕輕邁步走向那個令他魂牽夢縈的女子。
近在咫尺的距離,觸手可及的溫度,風含影伸出的手卻在顫抖。這一刻,他覺得他和她離的那麼近又那麼遠,他銘刻着她所有的柔情與歡笑,又那麼害怕再看見她故作絕決的臉。
他的手始終沒有觸摸到她,是因爲心底的幾分彷徨,更多是不忍將好不容易入睡的她叫醒。他靜靜地坐在她身邊,靜靜地看着深陷在黑暗中她的睡顏。他看她,已不需要多明亮的光線,因爲她的一切都已刻在他的心裡。他甚至能“看”到,此刻她因爲睡得不舒服、不安穩,而微微蹙起秀眉。
氛圍靜好,時光卻沒有因此而靜止。
很快,東方泛白,朱戶見曉;宮裡各處的粗使宮婢和太監都已經起身,開始忙碌着準備各宮的日常所需。
尹雲初這裡是從來沒有被叫早牀的慣例的,合宮上下,也就她有一覺睡到自然醒的特權。但是趴在桌案上到底睡得不好,外面一丁點細微的響動便驚醒了她。
她迷迷糊糊地睜開惺忪的睡眼,正準備起身,視線裡一道驚豔的白影卻驚住了她。她就那樣半僵着脖子,保持着半起的姿勢,怔怔地看着眼前那個一往情深溫柔淺笑正看着她的人。
淚水漸漸模糊了她的視線,她卻不敢眨眼。
——有多少次她在夢裡也是這樣看見他,可是轉眼他就不見了,無論她再怎樣尋找也是遍尋不着。
她愛他,
就剩下夢裡的這點空間,如何能捨得在夢裡也失去。
“醒了”他說,聲音異常輕盈,輕得就像撫不動一縷髮絲的微風,轉瞬即逝。但這就是他的語調,就算山崩地裂他也可以保持波瀾不驚的語調;平靜、平常得讓人想起平凡夫妻的幸福——他們平淡生活,日夜相對,沒有大風大浪的激情,卻彼此默默地相寧,說着最淡然的對話,誰也離不開誰。
尹雲初長長的睫毛閃動着,眼眶裡滿盈的淚水終於滑落,也讓她重新看清了眼前這張俊美無雙的年輕的臉。
“風大哥……”
她輕輕地用疑問的語氣喚着他,似乎仍然不太確定他是不是真的存在。
風含影伸出右手,輕捧着她的臉,用手指擦拭着她臉上洶涌的淚痕,輕嘆了一口氣說:“我很懷念當初你叫我師父的那些日子。”
他的體溫從他的手上傳遞過來,很熟悉,很溫暖。
尹雲初聽了他的話,心中堅固的心防像是被打開了一個缺口,所有的思念與委屈洪水般傾泄出來,眼淚便再也止不住。
她想立刻撲過去抱住他,告訴他她無時無刻不在想念他。可是她不敢,她覺得自己再也不能像以前那樣坦然地去擁抱他,她的心裡充滿了愧疚與自卑。
她甚至不敢再看他的雙眼,連在他面前哭泣都覺得很難堪,所以她只好狠心轉過臉不去看他。
風含影捧着她臉頰的手落了空,他的心也跟着落着空;他以爲她轉過臉去,依舊是在故做冷漠地趕他離去。他的眼神於是在一瞬間變得無比落寞,他不想違逆她的意思,想要就此離去。可是他的心那
樣不捨,他的腳步也無法移動半分。
“邊塞的戰事,一直沒有停歇過,戰火已經如你所料,蔓延到了安宜”風含影說。
尹雲初極力壓抑着抽噎的聲音,答:“我知道。”
她怎能不知道,手鍊上的數字已經所剩無幾,事情馬上就會結束。這也是她越來越心痛、越來越彷徨不安的原因。
“我們……”風含影用輕得幾乎聽不見的聲音說:“我們也許會分開很久、很久……可不可以、再好好的……看我一眼。”
這句話,敲碎了尹雲初所有的堅持。
是啊,也許他們會分開很久很久,一輩子都不復再相見。現在她又如何能對他視而不見,她怎麼可以……
尹雲初轉過頭,目不轉睛、淚眼朦朧看着風含影,連眼睛都捨不得眨動一下。她心裡有很多話想對他說,也有無數個奢望,可是她說不出口。他看起來這樣超然,這樣清癯無垢;那些話對他來說,哪怕說出一個字都是沾污。
——這樣也很好,還能再這樣看着他,真的很好。
回來的時候她不是對紫倩說過嗎,哪怕只能再看他一眼,她也心甘情願。
風含影看着她的眼、她的淚,清楚地感受到了她壓抑的情感。縱然他知道前路兇險重重,但他的心卻因此刻確定了她的愛而覺得無比幸福。
脣邊綻開燦爛的笑意,他握過她的手說:“雲初,我很想你。”
他的話仍然很輕柔,卻沒有半分牽強與芥蒂,有着讓人深信不疑的篤定。他更不是一個習慣將感情掛在嘴邊的人,只是如此簡單的一句話,便說明了他的決定、他的心。
尹雲初再也忍不住,整個人撲進了他的懷裡,緊緊地抱着他一疊聲哭着呢喃:“我不要失去你、我不可以失去你!就算這樣覺得自己很卑鄙,我也要告訴你,風大哥,你等我、你一定要等着我。我們要永遠在一起,好不好、好不好……”
“雲初!”風含影沒想到尹雲初會突然這樣直接大膽地向他表白,他就像一個被幸福的巨石砸蒙了的人,有些不知所措。
尹雲初緊緊抱着他低泣:“這段時間我想了很多,我想從我一開始對玄帛存有同情之心起,我就犯了一個天大的錯誤。我從那時起就一直在傷害你,可你還是一直對我那麼好。但是風大哥,我真的不是因爲愛他,我只是不想別人因爲我受侮,不想別人因爲我而死。”
“我知道,我都知道”風含影將她輕輕拉起,溫柔地吻了吻她的額頭說:“你什麼都不用說,什麼都不必擔心,我就在這裡,一直會。”
尹雲初感動得一塌糊塗,扯起風含影的衣袖往臉上一頓亂擦,扁着嘴哭道:“你這個笨蛋。”
她雖然還在“叭噠、叭噠”掉眼淚,可是神色言語間卻有了幾分久違的俏皮——
愛的甜蜜。
風含影不禁幸福地笑了,不但由着她把自己右手潔白的袖子揉得滿是眼淚鼻涕,還撩起自己左手邊的衣袖,幫着她擦乾淨臉上的淚痕。
這時,殿門外突然傳來日常近身侍候的宮婢的聲音:“娘娘,您可是醒了,可需要奴婢們即刻進來服侍您梳洗?”
尹雲初嚇了一大跳,一時有些發慌。
風含影安撫地拍了拍她的手,輕聲說“想是她們聽見了什麼纔過來尋問,爲了消除他們的疑心,還是放她們進來見一見”。
說完,他起身一縱,身影消失在輕紗縵繞的房樑之間。
尹雲初以爲他要走了,不由得心下大急。正好這些天玄帛不在,她還有好多要緊的話要對他說,怎麼可以讓他就這麼走呢?
“風……”她想叫住他,但又不敢叫出聲。
風含影藏身在房樑上,用傳音入密說:“我會在這裡,直到她們離開。”
尹雲初昂起頭找了幾遍都沒找到他到底藏在哪裡,不過有了他的保證,她也就安心了。
爲了防止宮婢們起疑心,她先用睡意十足的聲音對外說了聲“你們
就在門口等着”。然後迅速脫了外衣跳上牀塌,抱着被子打了幾個滾;把被褥弄成她一慣睡後的凌亂風格,才一邊用手掩着嘴假裝打哈欠,一邊揚聲說:“都進來吧。”
宮婢們魚貫而入,手裡端着洗漱用品。
看似很尋常的一幕,與平日裡好像並沒有什麼不同。若不是風含影的提醒,尹雲初也許不會覺得這些宮婢中的某一個,進門時對寢殿內“隨意”地掃了一眼有什麼不妥。
尹雲初不禁暗自苦笑。
看來,玄帛就差沒在她牀塌底下安排幾個人蹲着了。
不動聲色地洗漱完畢,尹雲初淡淡地吩咐道:“傳幾道清淡的清菜小粥,另外再多拿幾樣果品糕點來,午膳就不用傳了,沒什麼胃口。”
“是!”
一應宮婢恭順的應諾道。
尹雲初走到書案前隨意執起了這幾天在看的書,接着昨日翻卷的那頁邊看邊說:“你們都下去吧,遠遠地在院外候着,本宮有事自會傳召。”
一切看起來都與往常一般無二,沒有人再懷疑這裡有什麼不妥。
不會兒,管膳食的宮人送來了尹雲初所要的清菜小粥、鮮果糕點,琳琅滿目地滿滿擺了一整桌。放置好這些東西,這些宮人也自動自覺退了出去。
尹雲初雖然進宮時間並不長,但因爲是皇上心尖兒上的人,所以這些宮人們很容易記得她“不喜歡有人近旁侍候”的習慣。
眼角瞄見宮人將寢殿的大門帶緊,尹雲初趕緊撇下手裡的書,昂起臉向房樑上四處張望着。
可是房樑上仍然一片寂靜,連紗縵都不曾有過浮動。
“難道剛剛進來的那幾個宮婢裡,有武功十分高強的人?所以,風大哥怕被發現連累我,自己先走了?”
正在她胡亂猜測的時候,一雙修長的臂膀將她納入了懷中。
那懷抱中,有她熟悉的溫暖、熟悉的氣息;無論她的人生如何漂搖坎坷,這裡就是她最安寧的港灣,可以撫平她心中一切的傷痛。
風含影將臉埋在她馨香柔順的發間,嗅着她頸間好聞的體香說“他對你,比我想象得還要好”。聲音雖然仍是淡淡的,但尹雲初明顯聽出了些酸味。
“你怎麼回京都來了?”
尹雲初依靠在他懷裡,雙手握住他環在自己腰間的手,有些嗔怨地問。
“無論如何瓊遼兵都不可能再過安宜”風含影答非所問,他不能向她撒謊,但也不想告訴她他根本就沒離開過京都:“耶韓巴爾夫最近也忙於和蘇赤哈密謀,這一切很快就會結束了。”
他說得這樣輕描淡寫,好像事情真的會如他所說的這般輕鬆收場。
尹雲初卻知道,這只不過是暴風雨來臨前夕,最後的寧靜。她要改變的是大錦王朝歷史的結局,她已經掀起了一場腥風血雨。
殘酷的戰爭,絕不會以安寧唯美的畫面落幕。
“風大哥”尹雲初回身定定地看着風含影,目光中帶着懇求:“我知道這樣說會傷害到你的自尊心,可是我真的不希望你受傷。眼下事情已經在向既定的結局發展,你就不要再管這些是是非非,就當是爲了我,只管好好保重你自己,好嗎?”
風含影的心微微一顫,眼眶有些溼潤了。
他和她之間,中間一直橫隔着太多的事、太多的人,雖然彼此相愛,卻從未像今天這樣坦誠親密地說過話。所以,他們之間其實也存在着些許猜疑與不確定。
可是今天,
他們已經真正確定了對方在各自心目中的地位,他和她之間,無論相守與否心都會在一起。
他輕輕地將她擁入懷中,小心翼翼地就像護着比他的生命更爲珍貴的珍寶,卻沒說說話——他怎能告訴她,他已經無法抽身。
或許這次出宮後,或許在耶韓巴爾夫最後發難前;
他的生命已經由不得他自己決定安全與否,那種前所未有的危機感讓他實在沒有把握對她說出任何承諾的話。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