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在銜月峰上或朦朧或清晰,總是那樣好看。
文依徹底凌亂了:“你……說的……許大莊主你是瘋了嗎?你可知道……我已經……”話到嘴邊,只覺痛楚難耐,口中發甜。
寒池伸手握住了她的手腕,一道真氣滑入,文依頓覺心下清明。
抑制着自己快要崩潰的情緒,文依想,這怎麼可能,皇上對自己是否有情不說,那夜,雲坨河畔,孟紹濂曾告訴自己,太后一族近兩年大約是猜出皇帝對自己的身世有所察覺,已然顯現異動。
還有什麼比江山重要?自己知曉瞭如此多的皇族隱秘,皇上怎麼可能放棄自己,繼而承認自己與寒池的關係?
這當然不可能,除非……除非……六十萬禁軍教頭……出使那木措赫,除非……寒池此去……是有什麼……文依不自覺地抓了寒池的袖:“許莊主,許統領,你可知我已經答應皇上入宮爲妃了?”
出乎意料的平靜……文依沒有迎來寒池的錯愕。
“我知道……若是不知道,我怎會在皇上面前提到你?”寒池聲音平靜,“不要擔心,我說過一切都過去了……只是,皇上既然知道了你我之事,你也只得進京了,進京以後你就和寒塘夢昭住在我京城的統領府邸便可,不過就是當個一年半載的人質。我很快就回來了。”
“皇上……皇上答應了?”文依不可置信地望着寒池。
“是的。”寒池道。
努力想要拾起自己的理智,文依深深吸了一口氣:“你我之事,你是當着多人之面說的嗎?”
“不是,只有我和皇上兩個人。他是天子,我不知道說出來,他會怎樣?就我們兩個人在,他打不過我。”寒池笑道。
文依知道,寒池在保護自己。
開始發冷,全身都冷,寒池何等穩重之人,竟然做了一件沒有把握的,甚至是關乎性命的事情。
文依聲音哽咽:“你爲何會成爲禁軍統領?寒池,你要對我毫不隱瞞,要把你知道的都告訴我。我要你以我們數年的情分發誓,你絕不瞞我。”話雖決絕,已然擋不住聲音微抖。
寒池的目光幾乎是一瞬間的變冷:“你答應皇帝入宮爲妃,又是因爲什麼?”
文依心中大呼後悔,自己太過着急要知道寒池封官出使的真正原因,卻忘了寒池會追問自己爲何答應入宮。聰明若寒池,更以他跺跺腳江湖也能顫三顫的能力,只怕已經明白了事情的原委。
可是話已至此,沒有轉圜餘地了,乾脆道:“你先回答我的問題。”
寒池搖頭,眼中寒光閃動。
“那就請恕我不便久留。”文依說罷,轉頭便向山下走去。
走了有半柱香時間,眼前一閃,寒池已擋住去路。
兩人目光互不相讓……
寒池輕輕嘆了口氣,伸出手來拉着文依,復向峰頂走去:“你可知,爲何夢昭會嫁給寒塘?”
文依搖頭,她不願意這樣,可她沒有退路。
“因爲皇帝需要一個威望足以號令武林的人,成爲他的禁軍統領,出使那木措赫,只憑雲銜或者碧海堂獨自一方的實力都做不到。”
“據我所知,出使之事一直是禮部承擔。”文依道,手在寒池手中,溫暖又安心,心情也慢慢平靜了下來。
寒池輕笑:“你自然是知道的,你從小便和顧叔叔出使,你常和我提起……可這次不同。”
“那爲何不是你娶孫小姐,你纔是雲銜山莊的莊主,這樣的聯姻多少有些牽強。”文依問。
寒池回頭望着文依,頗有一些難道你不知道嗎的鄙視……文依先是不解,待明白了,馬上還了一個白眼。
寒池意味深長地點了點頭。
“我與寒塘、夢昭是一起長大的。”寒池道。
“嗯,我知道。你們均是武林名門之後。”文依道。
看不見寒池的臉,料想他是自顧自地笑了,爲着文依語氣中小小的連她自己也沒發覺的醋意。
“和我們一起長大的還有兩個人。”寒池道,語氣溫暖又微傷。
“是餘少俠和孫公子?”文依問道。
寒池回過頭來看了看文依:“你應該就見過他們一面吧?”
“一點也不難猜,你與很多江湖豪士一起在七凰樓喝過酒,但是從未向他們提及我,也從未見你醉得那樣一塌糊塗。”文依道。
“我那次醉了嗎?”寒池道。
“誰知道,反正那天你醉得一直在讓他們稱我……“文依忽地察覺自己的話說得急了,紅了臉,生氣地咬了咬嘴脣。
“讓他們稱你什麼?”寒池笑道。
文依瞪了寒池一眼。
寒池笑:“他們本來就比我小,喊你嫂夫人不對嗎?”
文依繼續瞪……
寒池輕笑,彷彿說着不經意的事情:“他們現在都不在了……”說罷低頭大步向上走去。
文依愣了一下,似乎沒有理解寒池的意思,只覺寒意不住地向背上爬來,忙快步跟上寒池。
峰頂,月觸手可及又遙不可及,風不再輕柔,席捲而過。
許久,寒池不語。
“孫公子是夢昭小姐的兄長,是碧海堂的少莊主?”文依試探着問。
寒池點頭,緊咬的牙齒讓臉上本來就硬朗的線條更加分明,冷峻得讓人生畏。
“他怎會……”文依的聲音有些顫抖。
“是公羽先去的……”寒池道,“在出使那木措赫的路上,羅敷嶺。”
文依似電擊一般,喃喃道:“羅敷嶺……羅敷嶺……”
“你知道羅敷嶺?”寒池目光投來。
文依略一定神,道:“我聽母親說過,那是她的家鄉……不知爲何餘公子會在此地故去?”
“相傳羅敷嶺巫術盛行。樊離鏢局派去跟隨公羽的人,還有禮部的使官,兵部的護衛無一倖免。發現他們的時候,他們全身青紫,面目全非,四肢扭曲,顯然是生前受了極大的痛楚。”寒池道,聲音中一絲溫度也沒有。
文依心中冷極:“那孫公子也是……”
寒池點頭:“夢昀與公羽也是從小一起長大,夢昭更是與公羽兩情相悅,已然有親書下定,只待公羽回來兩家便要聯姻了。公羽一死,夢昭幾不欲生……夢昀想都未想就前往京城面聖,請求禮部任職,出使那木措赫。”
文依努力回想着兩個人的面目,孫夢昀眉目清明,矯健善談,細想之下,與孫夢昭長得很像。餘公羽——被他們叫做漁翁的人,卻十分像個讀書人的,舉手投足書生氣十足,記得寒池說過,漁翁雖看起來儒弱,但家傳暗器——樊離鎖可謂獨步天下。
文依不敢想當今武林聲明赫赫的樊離鏢局和碧海堂的少主們,竟然相繼慘死在羅敷嶺。
寒池擡頭看着天空,道:“樊離鏢局開在長安,公羽看到皇上招募禮部出使使官榜文,便興沖沖地告訴夢昭,待他回來便迎娶夢昭過門,他一直爲着不能憑個人之力揚名立萬覺得委屈了夢昭……”
寒池停了停,繼續道:“出使官員慘死,朝野震動,那木措赫更是上書,請求借地勢靠近羅敷嶺之便,派兵徹查巫術禍民,殘殺來使之事。”
“皇上自然沒有應允那木措赫之請,纔有了孫公子的前往,只是孫公子也和餘少俠一般,有去無回……”文依出神道,“所以……皇家需要更有權勢的武林之家出使,權勢大到單憑碧海堂或雲銜山莊其中一個都不行?你消失的十天就是在操辦聯姻之事,並藉此……獲得出使的機會?你要爲他們報仇?”
寒池慢慢轉過身來,微微點頭,目光深邃:“你現在已經知道我爲何成爲禁軍統領,爲何要出使那木措赫。該你回答我,你爲何答應入宮?”
文依搖頭道:“我還沒有全都知道,爲何皇帝不派禮部官員前往出使,爲何不派兵部或者刑部前往那木措赫追查?你查訪二位少俠之事也未必需要藉助朝廷之力。”
寒池道:“自然是派了,只是隨行兵力用得一半是江湖人士。如你所說,不借助朝廷之力,也可以去查,但是不及舊路重走容易發現線索。”
文依道:“一半是江湖人士,爲什麼?”
寒池搖頭道:“我此去,只是借出使之名,報兄弟之仇,朝堂之事,我並不在意。
文依轉過身去,深深吸了一口氣。
原因——許寒池顯然是知道的,只是不能對自己說,這大概也能說明此去兇險,也能說明爲何皇帝可以冒着泄露皇族機密的風險,不再帶自己進宮。
文依覺得清冷的月光灑在身上都辣辣的疼:“我當時以爲你已經娶了夢昭。我病得很重,皇上……確實救了我的命。”
寒池目光微持,許久……笑道:“那你現在是否還會隨他入宮?”
文依搖頭:“孟紹濂乃天子之尊,後宮佳麗無數,怎會要一個心中有他人的女子?”
他將她拉入懷中……
月色清明,在銜月峰看起來,美得不真實。
“你多久會回來?”文依問。
“少則半年,多則一年。”寒池低聲道。
“平平安安地回來對嗎?”文依問。
“是的。”寒池道。月色勻雅清亮,痛,在目光中投下烙印,無聲無息。
夜色靜謐,文依從寒池懷中擡起頭來,正對上寒池清朗的目光:“答應我一件事。”
“好。”寒池道。
“今夜之後,無論發生什麼事,無論走到哪裡,你都要記得,我在等你……一直。”文依停住,臉色紅透。
寒池輕聲道:“一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