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午,子青殿的東暖閣裡,孟紹濂滿眼血絲,握着文依的手,久久不放開。
文依虛弱地笑着:“讓皇上擔憂了,臣妾沒事。”
“還說沒事,三日之間,朕的皇兒沒有了,你也憔悴成這樣,你讓朕怎能不擔憂?這樣兇險的異蟲,你爲何不早告訴朕?好讓朕派人救治公主,爲何你要親自做這麼危險的事情?”孟紹濂的目光幾乎是一刻不離文依蒼白的臉。
“皇帝太過偏聽偏信了?什麼斑斕虎蠱?哀家從來沒有聽過。簡直荒謬絕倫。”太后厲聲道,“顧文依,你好大的膽子,剛剛回宮就裝神弄鬼,不僅阻礙太醫救治公主,致使公主救治不及,還損傷龍體,妖言惑衆。哀家已經不能顧念皇帝了,必須要將你賜死,方能整治宮闈,絕不能讓你如此損害皇宮清譽。”
一旁正抱着盒子的採葭忙跪下,道:“啓稟太后,公主確實是被斑斕虎蠱鑽入體內吸盡血液而死,我家娘娘沒有說錯,而且,死蟲就在盒中,請太后觀看。”
“大膽奴才,這裡有你插嘴的份嗎?給哀家拉出去,亂棍打死。”太后怒道。
孟紹濂幾乎是青筋爆出。
文依忙拉住他,向太后道:“太后息怒,採葭之言乃是聽臣妾說的,公主所中確是異蟲,名斑斕虎蠱,極爲罕見,以吸食血液爲生,請太后明察。”
“若真如你說如此奇異罕見,爲何你卻知道得這麼清楚?難不成是你帶入宮中的?”太后道,語氣中滿是咄咄逼人。
“文依乃是在書中看到,這種異蟲尋無可尋,亦不是中原所產,文依無從得來。”文依道。
“所以根本就是莫須有的東西,不然衆位國手太醫怎會看不出來?”太后道,語氣沉壓,直透人心。
孟紹濂似乎是思索了一下,出聲道:“太后所言甚是,當日情急,朕與太后還真是忽視了其他太醫,需要傳來當時在場的太醫問問。王路,去傳黃太醫,張太醫。”
王路忙點頭遵旨,趕着就去傳人。
不多時,那日隨陳以前來的兩位太醫便於殿中立好。
孟紹濂看了看二人,道:“那日你們也曾爲公主診治,探脈的結果如何?可是如陳太醫所言之腸癆?務必據實以答。”
黃張二人對視了一下,似乎因爲茲事體大,心存畏懼,道:“回皇上,太后、皇后娘娘,那日公主之脈我二人也曾探過……確實不是陳太醫所言的腸癆,只是症狀極像,陳太醫會看錯不足爲奇。”
“確如黃太醫所言,臣當時也覺得脈象奇異,說是腸癆也未嘗不可,只是……脈象之中多了流竄之氣,臣當時也不敢斷定,回到太醫院和黃太醫交流之時才知道,原來黃太醫也有此感。”張太醫道。
“一派胡言,你們和陳以有何冤仇?一定是嫉妒他乃太醫院之首。”皇后忽然出聲急道。
“皇后且聽着。”孟紹濂冷聲道。
顧文喬待要再說,見紹濂面色陰沉,只得禁聲。
“那日爲何不說?”太后撣了撣衣角,道。
“臣見衿妃娘娘與陳太醫各執一詞,而且所賭巨大,臣等實在惶恐,臣等惶恐……”說罷,二人俱跪下。
太后顯是極討厭衣角上一個細小的褶皺,又用手撣了撣,一個眼光閃過,二人俱是一凜:“是嗎?當時不敢說,現在怎的又敢了,是這兩日裡偷吃了太醫院珍藏的雄心豹子膽,還是有人教你們這樣說啊?”
“臣惶恐,還請太后明察……臣惶恐!”張、黃二位太醫不斷叩首道,碰在地上咚咚作響。
“當然要查,必是要查,查誰這麼大的膽子,誰這麼大的能耐,能讓皇上的臣子們滿口胡言,信口雌黃!”太后眼神犀利,一片冷剎,“別說哀家苛待你們,哀家給你們這一個機會,若是不說……可別怪哀家心狠,這等涉及皇家血脈的大罪,可不是你們小小御醫頂得下的。”
黃、張兩人對視一眼,嗑頭如搗蒜道:“太后饒命,太后饒命!是……是衿妃娘娘派了吳成奎出來,到御醫院吩咐我們,說……說公主之病乃是斑斕虎蠱所致,當時吳公公告訴我們說公主已經救下,只要我們到時也這麼說定能將陳大人扳倒,我們就是太醫院的正副執事了。太后饒命,小臣不敢不尊衿妃娘娘之命啊。”
文依一句未語,只愣愣看着眼前發生的一切。
孟紹濂眼下一片森冷。
“鬼迷了心竅的東西!”太后狠聲道,“給哀家拖出去,喂狗!”
“太后,太后,罪臣都說了,句句屬實,還請太后饒命啊!”二人哭道。
“拖出去。”太后厲聲道,保養甚好的臉上因爲扭曲,看起來甚猙獰。
衆侍衛不由分說,拉了二人下去,不一會兒便有回信,已將二人處決。
“顧文依,你還有何話可說?”太后對榻上愣着的文依道。
“母后,母后,姐姐也是一時心切,文喬瞭解姐姐,姐姐不是……不是歹毒之人,還請太后從輕發落啊。”皇后跪下,抱着太后的腿嚶嚶哭道。
“皇后,你不能覺得你善良,天底下的人就都善良,這等殘害皇嗣,妖言惑衆之事,怎可饒恕?後宮此氣不整,讓皇帝何以治天下?”太后溫言對皇后說。
說罷,又看了看在一邊已經呆傻的陸芙甄道:“你也不必太傷心了,哀家必然幫你主持公道。”
說罷看也不看皇帝一眼,便道:“來人,給我剝去顧文依妃位服制,打入冷宮,待皇帝度過喪女之痛,再下旨賜死。”
便有宮中上年紀的宮女上來,要剝去文依外衣及頭上釵環。
“誰敢?”正握着文依手的孟紹濂起身道。
聽皇上呵斥,衆人忙住手,跪了下去。
“皇帝不要太任性,後宮清寧,皇帝纔可安心治理朝政,莫要爲一妖言惑衆的女子,讓一衆臣子們寒心,損了皇帝威嚴,而且哀家的語珮怎能這樣屈死?”太后道,語氣頗有威壓,幾乎是說明了,孟紹濂若要阻攔便是犯了衆怒。
“朕就是爲了不使清者蒙冤,佞者猖狂,纔要查清始末再做定奪。黃、張二位太醫所言並不屬實。是……”孟紹濂道,沒有辦法,孟紹濂打算吐露實情,才能暫時救下文依。
“皇上。”文依拉了孟紹濂衣袖。
“文依。”孟紹濂回頭道,“別怕,朕在。”
有一瞬間的感動,文依輕笑:“文依不怕,因爲公主並沒有死……”
一語既出,滿堂皆驚。
老辣若太后也不禁臉色一變。
“你說什麼?”孟紹濂顯是大喜過望,雙手挽起文依不及支撐的身體。
“公主沒死?”陸芙甄跌跌撞撞跑了過來,她本來一直抱着公主“屍體”,忙將公主放下,跑過來緊緊抓住文依。
文依因假孕滑胎之相失血,又被斑斕虎蠱吸去過多血液,且爲着斑斕虎蠱貪食血液,會不慎吸入女子經血致死,自己硬是不服食止血藥物,現在已經虛弱不堪,被陸芙甄抓着,自覺要被晃散了,勉力笑道:“扶我去看公主可好?”
“好好!”陸芙甄道。說罷忙扶起文依,二人慢慢走向公主。
及到公主面前,只見語珮面色竟然似乎已經稍顯紅潤,文依擡手點向風府穴,一點之下竟無動靜。
陸芙甄不禁着急看着文依。
跟來觀看的皇后臉上劃過一絲不易察覺地笑容。
文依苦笑,向孟紹濂道:“有勞皇上,臣妾實在沒有力氣,不能按動血脈。”
孟紹濂點頭,上前兩步,伸手點了語珮的風府穴位,衆人皆屏氣看着……
半晌,只聽一聲咳嗽,公主竟然幽幽睜開了眼睛。
衆人紛紛驚呼,一時間表情各異,趁大家不注意她,文依回頭看了文喬一眼,心中灰涼一片,因爲文喬還沒來得掩飾好失望又憤恨的表情。
文依轉身……
“傳御醫!”孟紹濂驚喜萬分道。
王路急跑了出去,便有一直在殿外候着的御醫匆匆進來。
診治的結果是----除了血氣虧虛,公主已無大礙。
在場之人無不歡欣鼓舞,一直抱着虎蠱盒子的採葭,因爲剛從生死線上掙回,此時更是喜極而泣,文依走到她身邊,低聲道:“傻丫頭,嚇着了吧?”安慰採葭,自己又何嘗不怕,剛剛一場較量,文依幾乎是忍不住發抖。
採葭使勁點頭,忙一手拿着盒子,一手扶住文依,因爲青寧和碧生連日來睏乏,文依沒有叫醒她們,只帶了採葭來,此時二人倒是多了一絲患難與共的默契。
陸芙甄自語珮醒了,一直抱着女兒看個不住。此時見太醫說公主無礙,便來到文依身邊,撲通跪倒,文依見狀忙俯身伸手去扶,口道:“姐姐不可。”話未說完,只覺天旋地轉,不自覺倒了下去……
陸芙甄和採葭忙扶,卻被飛身而來的孟紹濂一把抱起,口道:“傳御醫到寢殿,爲衿貴妃診治。”
本來關注點還在公主身上的衆人,此時都是一驚。顧文依,這個初回宮中,剛還在生死線上徘徊的人,現在已經貴爲西宮貴妃了。
“不可!皇上,不可!”孟紹濂懷中的文依掙扎道。
“爲何不可?德行相貌,哪裡不配?再說,你剛剛救了朕的公主。”孟紹濂道。
“不可,皇上,若是皇上執意如此,臣妾連妃位也不要了。”文依固執道,“公主如此可愛,臣妾冒險救她,爲的是皇上和芙甄姐姐,不是位份,若是皇上晉了文依位份,那豈不是讓人看輕了我,也看輕了皇上,文依還怎配得起皇上傾心?”
孟紹濂會心一笑,顧文依啊顧文依,世上怎會有你這般通透的女子,在如此虛弱的情況下,竟能真真切切把朕想說的話一句不落全都說出來。心中所想,手中加力,將文依緊緊摟在懷裡。
太后不動聲色地一挑眉,並未言語。
“也罷,朕的文依怎會在乎這些?和朕同心,纔是最珍貴的。”孟紹濂道。
文依伏在孟紹濂懷裡,不易察覺地皺了一下眉,卻被一旁的沁美人看了個滿眼,便道:“姐姐怎麼了?不高興了嗎?”
文依本就頭暈不已,聽沁美人出言挑撥,心中煩膩,便擡頭看孟紹濂。
孟紹濂在她耳邊輕笑道:“隨你。”
文依便回首道:“妹妹以爲我爲何不高興?”
“自然是……咱們皇上說要晉位份又作罷的事情。”說着臉上不禁露出得意之色。
“妹妹這話說得太輕浮了。”顧文依正色道,“皇上和本宮的事情,也是你能議論的?”
沁美人一時間不知所措,平日溫婉到幾乎不愛說話的顧文依,竟然這般厲害,不由得望向孟紹濂,滿眼含淚,跺腳嗔道:“皇上!”
“跪下。”孟紹濂依然抱着文依,半點也沒有放下的意思,隨口道。
沁美人只得跪下,口中仍在念念。
“給本宮回寢殿禁足,非準不得出!誰許你和姐姐如此說話?”這次出聲的是皇后,面色端莊。
文依緩緩道:“謝皇后爲臣妾做主。”
“尊卑有序,不能錯。”顧文喬道。
“是。”文依笑道。
“還有陳以,給朕削去太醫院執事之位,交給刑部處理。”孟紹濂撂下這句話,抱着文依一步不留地向寢殿走去。
所經之路,荷塘靜靜,風清路長……
孟紹濂含笑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