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倫娜、艾琳、施蘭妮大嬸三個人拿着飯盒,向被服車間走去。
突然,“啪”的一聲槍響把她們嚇了一跳,她們不約而同地停下腳步,戰戰兢兢地朝槍聲的方向望去,只見前面不遠處,一名女囚犯正捂着隆起的腹部,痛苦地倒在了雪地上。
“好槍法!哈哈哈哈!”一陣狂笑聲傳進了她們的耳朵,定睛一看,面無表情的厄瑪正嫺熟地把一隻手槍塞進槍套裡。她們連忙躲到樹後面,看看她又要幹什麼。
“槍法不錯呀,厄瑪!哈哈!”鮑爾少校一邊心悅誠服地誇讚着他的同行。
“您還是稱呼我的軍銜吧。”厄瑪洋洋自得地把右手伸向鮑爾,手心向上。
“**P08果然名不虛傳,能達到這麼遠的射程!哈哈!”
厄瑪用手碰了碰鮑爾的胳膊。
“好!我輸了,上尉。”鮑爾從上衣口袋裡掏出一張十馬克的鈔票,遞給厄瑪。
厄瑪欣然地接過鈔票,拿在手裡。“我給您一次翻本兒的機會,怎麼樣,少校?”
“好啊。”
“我賭十馬克,她懷的是個男孩。”
“不見得,我看是女孩,我要把我的十馬克撈回來。”
“那好。下士!到這兒來!”厄瑪衝站在不遠處的一名士兵招了招手。
士兵跑了過來。“有什麼吩咐,上尉?”
“把你的刺刀借我用一下,下士。”
下士把步槍從胳膊上解下來,把刺刀從步槍上卸下來,遞給厄瑪。
“這兩個傢伙在說些什麼?”施蘭妮大嬸問。
“他們在打賭,這麼遠的距離能不能打得着那個孕婦,然後要用刺刀豁開她的肚子,看看肚子裡的孩子是男孩還是女孩,賭注十馬克。”
“上帝啊!這……我連宰只雞還怕濺一身血呢,”施蘭妮大嬸在自己胸前劃了個“十”字,“我還從來沒見過像她這麼殘忍的人。”
“她不是人,是禽獸,是惡魔。”海倫娜說。
“咱們還是離禽獸和惡魔遠一點兒吧。”施蘭妮大嬸嘆了口氣,無奈地走開了。
海倫娜失神地站在那裡,她的腦子裡完全是一片空白。
“難道你愛看這個?走吧。”艾琳催促她。
“禽獸,惡魔。”海倫娜喃喃地說。
艾琳一把抓住她的手腕。“快走吧,回去晚了就沒命了。別忘了,你也是孕婦。”
縫紉機的轉軸在不停地轉動着,灰色的軍大衣料子在縫紉機上一點一點挪動,縫紉機的跳針在不停地上下跳動着。熨斗在鋪在熨衣板上的剛剛製作完成的軍大衣上來回熨燙。
天色暗了下來,又到了排隊打飯時間。飢腸轆轆的囚犯們手裡拿着飯盒和勺子站在雪地裡,焦急地等待着。
海倫娜多麼希望叔叔的身影還能出現在大鍋的後面,她用手抹去眼眶中的淚水,想閃開個空當,看看站在其中一個大鍋後面給大家盛飯的那個人是不是叔叔,可是人太多,擋住了她的視線。耳邊只聽見勺子與飯盒撞擊發出的“叮叮噹噹”的聲音。
大鐵鍋裡盛着熱氣騰騰、香味撲鼻的土豆燉牛肉,還有煮雞蛋和帶果醬的麪包。叔叔帶着笑容,滿滿給海倫娜盛了一飯盒土豆牛肉,光是這湯就饞得讓人流口水。
“海倫娜,該你了,往前走啊。”站在海倫娜身後的艾琳拍了拍她的肩膀。
海倫娜這纔回過神來,前面排隊的人少了,她閃出空檔,看了一眼每一名站在大鍋後面負責給大家盛飯的囚犯的臉,沒有看到那張熟悉的、已經佈滿皺紋的面孔。
海倫娜的心徹底涼了,就像地上的雪一樣冰涼,她精神恍惚,連爛菜葉子湯是怎麼盛到她的飯盒裡的,一小塊乾麪包是怎麼拿到手裡的都不知道。
“快吃吧,吃完了還得幹活兒呢。”艾琳說。
“我吃不下。”
“是很難吃,可是這兒沒有烤牛排、魚子醬,捏着鼻子往下灌吧。”
海倫娜只好從飯盒裡崴了一勺湯,湯勺放在嘴裡的一剎那,一股難聞的味道薰得她幾乎要暈倒。
雷娜特少尉走到正在縫紉機旁工作的海倫娜的身旁,對她說:“8864,霍夫曼上校找你,跟我來。”
海倫娜站起身,剛要跟着雷娜特身後往外走時,她感覺有人拽了一下她的囚服,回頭一看,艾琳把一把錐子塞進她的手裡。
海倫娜被帶到了一幢木板房外,她聽見裡面有人在用德語交談,德語水平大有長進的她基本上聽懂了談話的內容。
“我們必須趕快亡羊補牢,上校,否則還會有人敢鋌而走險。”這略帶沙啞的女人的聲音,一聽就知道是那個死亡天使。
“我又組建了兩個巡邏隊,上尉。”
“這麼大的奧斯維辛,巡邏隊恐怕不管用。”
“那麼……”
“我建議把鐵絲網全換成高壓電網,爲了保險起見,最好設兩層,高度不低於四米,外圍要鋪設**,埋得越多越好,讓他們插翅難逃,就算米道斯 來了也無計可施。”
“好主意,哈哈!我明天就向希姆萊先生請示。”
站在門口的衛兵把門打開,雷娜特對海倫娜說:“請吧。”
海倫娜走了進去。雷娜特把她帶到一張辦公桌前。
這時,鳥籠子裡的那隻紫藍金剛鸚鵡突然開口說了一句:“去死吧,猶太佬!去死吧,猶太佬!”
海倫娜對這句話聽得清清楚楚,她緊咬着自己的下嘴脣。
雷娜特對坐在辦公桌後的霍夫曼上校說:“報告上校,她來了。”說完,行了個納粹軍禮之後,轉身出去。
海倫娜環視了一眼,這間屋子跟像冰窖一樣寒冷的營房和被服車間有着天壤之別,一個爐子把這間面積不大的屋子燒得暖暖和和,整個屋子乾乾淨淨,不像營房那樣髒亂、那樣臭氣熏天。果然,那個冤家就站在上校旁邊。上校和厄瑪身後的牆上掛着阿道夫•希特勒的半身像。
當海倫娜把目光從希特勒的照片上轉開時,她發現那個女巫正在盯着她,像兩把利劍一樣粗壯的眉毛下面的一雙烏黑的大眼睛裡流露出兇悍的、令人望而生畏的目光。就在兩個人的目光相會的一剎那,今天早上阿爾伯特、塔尼婭和雅各布中槍倒地的情景浮現在海倫娜的腦海裡,復仇的火焰頓時在她的心中點燃,憤怒的目光從她雙那美麗的藍眼睛裡迸發出來,她把右手伸進褲子的口袋裡,緊緊地捏着艾琳遞給她的那把錐子,她真恨不得衝過去,用錐子刺穿這個德國**的喉嚨,可是她注意到,那傢伙腰裡彆着手槍,更不用說旁邊還坐着一個,門口還站着衛兵。海倫娜不得不把心中復仇的怒火強壓下來,只是和這個惡魔,這個法西斯的爪牙對視着。
“你就是大名鼎鼎的猶太之花奧本海默女士?”霍夫曼問。
海倫娜沒有回答,她的眼睛繼續盯着自己的仇人。
厄瑪把目光轉移到霍夫曼的臉上,她冷冷地說:“我還有個建議,上校。今後,要是再發生犯人逃跑這種事,我們不但送逃跑者本人去見上帝以外,還要讓十個人和他一路同行,我看只有這樣才能做到殺一儆百,還能讓他們互相制約。”
“嗯,好主意。”
厄瑪轉過身,向霍夫曼行了個納粹軍禮之後,昂首闊步地走了出去。
“真是太榮幸了。”霍夫曼說,“我不僅是黨衛軍上校,還是個不折不扣的象棋迷。我們用哪種語言交談?德語,還是波蘭語?”
“對不起,我不懂德語。”海倫娜用德語回答。
“那好,請坐。”霍夫曼改用波蘭語對海倫娜說話。
海倫娜坐了下來。
“聽說你對象棋大有研究。”霍夫曼說着,站了起來,繞過辦公桌,在海倫娜身後來回踱着步,“象棋和戰爭有異曲同工之處,都是智慧的藝術。要想取得勝利,都需要運用大腦。象棋是一場沒有硝煙的戰爭,而戰爭,則是一盤硝煙瀰漫的象棋。克勞塞維茨說,戰爭的政治目的就是要消滅敵人,而要達到這個目的,就必須要通過武力決戰,通過戰鬥才能實現,這是最優越、最有效的一種手段。作爲指揮官,站在指揮所裡,面對瞬息萬變的戰場,要懂得審時度勢,根據所掌握的情報判斷敵人的意圖,讓自己的部隊搶在敵人前面佔領制高點和軍事要地;而作爲象棋手,要對局面作出準確的分析,知道對手下一步要幹什麼,要迅速搶佔有利的格子,控制住局面,使對手陷入被動。另外還有,戰爭,無論勝負,多多少少肯定要付出一些代價,任何一位象棋大師也不可能在十六個棋子一個不少的情況下,就把對方將死。我對你說這些是不是有點兒班門弄斧了?”說着,他把一隻手放在海倫娜的左肩膀上。海倫娜擡起右手,把霍夫曼的手從她的肩膀上拿了下去,然後輕輕撣了撣自己的肩膀。
這個細小的動作讓霍夫曼心中不免有些惱怒,揚起手,正要朝海倫娜的後腦勺上拍去的一剎那,他看到了從一雙美麗的藍眼睛裡射出的堅毅的目光,於是,他把揚起的手放在光禿禿的腦袋上,假裝撓了撓癢癢。
海倫娜把臉扭了過去。
“我說,你應該感謝我。”
這句沒頭沒腦的話讓海倫娜聽了一愣,她莫名其妙地回過頭來看着霍夫曼。
“難道你不知道?很多新來的囚犯都被分配到機加工車間、鍊金車間、木工車間,有的進了豬圈去餵豬,這些人乾的都是髒活兒、累活兒。我這個人憐香惜玉,對你這樣的美人兒,只是讓你進被服車間幹些輕活兒,那兒不用幹重體力勞動,也用不着聞油漆味兒和髒水味兒。”
海倫娜沒有回答。
“你不願意感謝我也沒關係,直說了吧,我只是想和你切磋切磋,希望你能給我這個面子。”
海倫娜從椅子上站了起來。
“怎麼?”
“我寧可到豬圈去餵豬。”
“耳聽爲虛,眼見爲實,我很想領教一下,猶太之花到底厲害到什麼程度。”
海倫娜心想:“既然這個禿燈這麼說,那就讓他好好領教領教吧。”於是,她又坐了下來。
霍夫曼走到櫃子前,打開櫃門,從裡面拿出一個上面刻有交錯的黑白格子的大盒子走了過來,坐在海倫娜對面,把大盒子放在辦公桌上。海倫娜頓時聞見一股淡淡的、沁人心脾的香味。
霍夫曼將繡着“卐”字的紅綢子疊起來放在桌子上,一枚枚精緻的、閃閃發光的棋子映入海倫娜的眼簾。
“只有你這樣的大師才配得上使用這副象棋,因爲它價值連城,說不定是全世界價格最昂貴的一副象棋,棋盒是紫檀木的,這是一種非常名貴的木材,而棋子,是鑽石的,打磨得非常精細,沒有任何瑕疵。請允許我執白棋吧。”霍夫曼邊說,邊把棋子全都抓出來,放在桌子上,把棋盒扣過來,把白子往最靠近自己一方的兩排格子裡擺放。
海倫娜開始擺放黑子。
“你一定想知道,這麼價值連城的工藝品有什麼樣的來歷,我是從哪裡收藏的,對吧?”
霍夫曼的話確實引起了海倫娜的一絲好奇心。
“這是奧地利末代皇帝卡爾一世的至寶。去年三月,我們第三帝國和奧地利合併,時任奧地利內政部長的賽斯•英夸特 把它饋贈給元首,元首把它賜給了我,還頒發了我一枚鐵十字勳章作爲對我的表彰,因爲我爲第三帝國解決奧地利問題立下了戰功,那時候我纔不過是個黨衛軍中尉。”
海倫娜心想:“多麼精美的一副象棋啊,可是這些價值連城的棋子卻散發出刺鼻的硝煙味兒,紫檀木的清香也掩蓋不住政治的腐臭。”
“戰爭是讓軍人發揮才能的好機會,如果一名勇敢的士兵從槍淋彈雨中闖了過去,衝入到敵人的底線,那麼他就可以一步登天,成爲大人物,伴隨而來的是無盡的榮耀。”霍夫曼說完,拿起e2格的兵,放進e4格里。
海倫娜拿起e7格的兵,放進e5格里。
按照這位黨衛軍上校的話,這場沒有硝煙的戰爭已經拉開了序幕,可是心事重重的海倫娜卻無法把注意力集中在棋盤上。今天早上那血腥的場面,阿爾伯特和塔尼婭兩個人就像一對熱戀中的情侶一樣親暱,年幼無知的雅各布被法西斯罪惡的子彈打得腦袋開花時的情形,還有中午,叔叔痛苦地倒在冰冷的雪地裡抽搐時的情形,始終盤踞在她的腦海裡,揮之不去,叔叔昨天晚上在營房門口給她送雞蛋時說的那句話還有他說話時用的那種古怪的腔調讓她困惑不解,
“爸爸媽媽不會再生我的氣了,他說這句話究竟是什麼意思?難道……?”海倫娜不敢再往下想了,心神不寧的她開局槍法顯得有些零亂,而且還鬼使神差地犯了一個只有初學者纔會犯的低級錯誤。
“哈哈,看來猶太之花徒有虛名啊。”霍夫曼得意洋洋地笑了起來,把d4格的兵往前拱了一格,同時攻擊着黑方c6格的馬和e6格的象,而白方d5的兵有e4兵掩護,這樣,馬和象必丟一個。“這也難怪,猶太之花畢竟只是猶太人的花罷了。”
霍夫曼這句取笑的話像一把刺刀一樣深深地刺痛了海倫娜,她心中的怒火一下子被點燃了,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然後呼了出來,她努力穩定住自己的情緒,儘量把注意力集中在棋盤上。
“這八八六十四個方格在這個德國佬心目當中,就是炮火連天的戰場,所以作爲指揮官,我不能讓我的棋子再作出這種無畏的犧牲,他們都是我手下的將士,他們同樣是有靈魂的,站在棋盤上,他們同樣是有血有肉的生命,我必須把悲傷和憂慮先放在一邊,要心無旁鶩地應戰。開局遭受點損失有什麼大不了的?一定要讓這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德國佬嚐嚐猶太之花的厲害!可是,怎麼才能擺脫目前的困境呢?”
考慮再三,除了用象換對方一個兵,沒有更好的辦法。
“看來,我要贏了,猶太之花。”說着,霍夫曼拿起e4格的兵,用一個漂亮的手勢,把它放進d5格里,並把d5格中的黑象放到棋盤外邊。
“恐怕下這樣的結論還爲時過早,上校。”海倫娜邊說,邊把受攻擊的馬挪開。
“你不信?那好,你敢不敢和我打賭呢?”
“賭什麼?”
“如果這盤棋你輸了,你看見這六十四個格子沒有?第一個格子意味着我們要處決一個猶太人,第二個格子意味着我們要處決兩個猶太人,第三個格子處決四個,第四個格子八個,以此類推,下一個格子處決猶太人的人數是上一個格子的兩倍,一直到第六十四個格子,怎麼樣,你敢不敢打這個賭?”
海倫娜一聽這話,腦海裡立刻回想起五個月前,那個使她的命運發生重大改變的夜晚,在河畔莊園的別墅裡,她和海因策下棋時的情景:
海倫娜微笑着,沒有做聲。
“要不這樣吧,不要講究這些繁文縟節了,誰贏了誰有權向對方提個要求,怎麼樣?”
“提什麼要求?”
“假如我贏了你,你看見這六十四個格子沒有?第一個格子代表你要讓我吻你一下,第二個格子代表你要讓我吻你兩下,第三個格子吻四下,第四個格子吻八下,以此類推,下一個格子親吻你的次數是上一個格子的兩倍,一直到第六十四個格子。你同意嗎,親愛的?”
“你怎麼不說話,奧本海默女士?”霍夫曼笑了,光禿禿的腦殼反射着燈泡耀眼的光芒。
海倫娜冷冰冰地回答:“這個天文數字,大概是包括你們元首全家在內的全世界人口總和的八十多億倍。”
霍夫曼的笑容變得不像剛纔那麼自然了。
海倫娜靜下心來,步步爲營,很快便穩住了陣腳。她雙臂交叉,抱在胸前,瞟了一眼霍夫曼。
子力稍佔優勢的霍夫曼看到黑方已經構築了十分穩固的防卸體系,一道道防線就像用鋼筋混凝土築成的堡壘一樣牢不可破,一個個棋子互相保護,相得益彰。霍夫曼一籌莫展地撓了撓近乎寸草不生的光頭,他冥思苦想着:“怎麼才能把她的陣地撕開一道口子呢?看來必須得加強王翼的兵力才行,”於是,他把f1格的車往前推了一格。
海倫娜眼前一亮,這是天上掉餡餅,白方這個車和皇后處在同一條斜線上,如果走象b6就可以攻擊他的皇后,爲了不丟掉皇后,就必須把皇后閃開,沒別的辦法,那麼她就可以用象吃掉白方的車,還能安然無恙地跑掉。
海倫娜正要伸手拿c7格的象時,霍夫曼猛然間意識到了這步臭棋將要產生的後果,趕忙把剛剛放到f2格的車又放回了f1格,嘴裡用德語小聲嘀咕着:“這還不行。”
海倫娜用鼻子不然爲然地哼了一聲,她不慌不忙,耐心地等待着機會的降臨。
霍夫曼認爲自己已經勝券在握,只要對眼前這個窮寇發起總攻,她的防線頃刻之間就會土崩瓦解,於是,他把一個馬從b4格挪到c6格,攻擊黑方的皇后。
“這還真是一步好棋,”海倫娜暗自吃了一驚,“不但攻擊着我的皇后,還封鎖住了我c線的車,破壞了我棄後連殺的計劃,看來這步好棋讓他看出來了。不,不一定,這麼絕妙的好棋,他一個不入流的業餘棋手也能看得出來?說不定他是歪打正着。那麼,我不妨給他設個陷阱,考考他。只要他把那礙事的馬挪開,我就可以一招制敵。反正我現在必須得把皇后躲開。”
於是,她把皇后從a7格挪到b6格。
“窮途末路了吧,猶太之花?”霍夫曼用譏諷的口吻說着,臉上露出了得意的笑容,他拿起c6格的馬,放進e7格里,這樣,馬攻擊着黑方c8格的車,d6格的車攻擊着黑後。
可是,出乎霍夫曼意料之外的是,他話音還沒落的時候,海倫娜就已經拿起黑後,放進g1格里,把g1格的白車拿到棋盤外邊。然後身子靠在椅背上,雙手交叉,放在後腦勺上。
霍夫曼一愣:“嗯?棄後?她瘋了?”
“窮途末路了吧,黨衛軍上校?”海倫娜用同樣的口吻說。
霍夫曼偷偷地瞟了一眼海倫娜,秀美的臉頰上沒有任何表情,那雙美麗的藍眼睛裡射出的是自信和堅毅的目光,令他困惑不解。他心想:“難道能將死我?”他用一個漂亮的手勢拿起h3格的馬,吃掉黑後。
海倫娜伸手正要去拿g4格的黑馬,準備給黨衛軍上校以致命的一擊。
“等一等!”霍夫曼猛然意識到他被將死了,“我……我應該這麼應對。”
海倫娜擡起頭,用堅毅的目光盯着霍夫曼。
霍夫曼把白馬放回到h3格,把白王挪到g1格。
海倫娜冷笑了一聲,把黑馬放回到g4格,拿起c8格的黑車,放進c1格。
“被你偷襲了!”霍夫曼懊惱地拍了一下自己的腦門,“沒想到你還有這麼一手!唉!眼看就要贏了!再來一盤!”
“請吧。”
“還是讓我先來,可以嗎?”
“可以,這場戰爭不就是你們德國人先來的吧?”海倫娜一邊擺棋子,心裡一邊想:“哼!不服是吧?那好,我再也不會給你任何機會了!一點兒機會也不給!等着瞧吧,德國佬!”
已經完全進入狀態的海倫娜棋下得非常穩健,棋子之間互相保護、互相策應,配合得天衣無縫,簡直無懈可擊。
“真是固若金湯啊!”霍夫曼一邊抓耳撓腮,一邊在想,“這簡直就是人們常說的馬奇諾防線 !”
到了中局階段,霍夫曼越來越感受到了棋後深厚的功力,彷彿渾身被一條巨蟒死死地纏住了,使他動彈不得,而且越纏越緊,纏得他透不過氣來。
“我就不相信,我們所向披靡的德意志戰車一路高歌猛進,連波蘭都征服了,在不久的將來,我們還要征服整個歐洲大陸,乃至整個世界,怎麼?難道我一個堂堂的黨衛軍上校,連這六十四個方格,連這麼一個柔弱的、身懷六甲的猶太女人都征服不了嗎?不管花多大代價,也得擺脫目前的困境,挽回這種被動的局面。冒一下險吧。”於是,霍夫曼決定走一步險棋,用馬換掉對方兩個兵,可是,幾個回合之後,他發現他的想法是多麼不切實際,不但沒有扭轉局勢,反而吃了虧,使自己陷入更加不利的境地。
局勢正朝着更有利於海倫娜的方向發展,她不但牢牢地控制住了局面,而且還實現了子力上的優勢。緊接着,排山倒海般的總攻開始了。面對海倫娜凌厲的攻勢,霍夫曼招架不住了,白方的棋子一個接一個被海倫娜嬌嫩的小手放到了棋盤外邊,連皇后也沒能倖免。
海倫娜身子靠在椅背上,把雙手交叉放在後腦勺上。
眼看大勢已去,霍夫曼無可奈何地搖了搖頭,從喉嚨裡發出了一聲翁聲翁氣的長嘆,把放在桌子上的那張沉重的手慢慢地擡起來,把棋盤上剩餘的棋子全部扒拉開。
“再來一盤!”
“好啊,我奉陪。還讓你先走,上校。”
每個棋子對號入座之後,霍夫曼拿起e2格的兵,放進e4格里。新的一輪戰鬥拉開了序幕,可是,開局時的勢均力敵的態勢沒有維持多久,勝負的天平就一下子傾斜了,急功近利的霍夫曼想通過兌子迅速打開局面,沒想到由於失算,使自己一下子在子力上吃了虧,還落了後手。不久,棋盤上的白子越來越少。
海倫娜再次習慣性地把身子靠在椅背上,把雙手交叉放在後腦勺上。
“真不愧是猶太之花,名不虛傳啊!”霍夫曼一邊用德語小聲嘟噥着,把棋盤上的棋子全部拿掉,然後用波蘭語對海倫娜說,“再來!”
“哼!再來也是一樣,還讓你先走。”
當棋子全部擺好之後,霍夫曼略加思索後,用帶有懇求的口吻說:“我只是個業餘愛好者,我的棋力,在我們第三帝國的軍官當中算排名比較靠後的,就像我的軍銜一樣,如果你在讓我一個子的情況下,比如說一個馬,要還能贏我的話,也許更能說明猶太之花的真正實力。”
海倫娜毫不猶豫地把b8格的馬拿了下去,然後手心向上,向霍夫曼伸了一下右手。
霍夫曼並沒有發揮出多一個馬所應表現出的優勢,連輸三盤的他,心態上發生了微妙的變化,在領教了猶太之花的頑強、堅韌和嚴厲之後,對眼前這位柔弱的女人產生了一絲敬畏,他多麼渴望能爲高傲的第三帝國的軍人挽回顏面,或者爲自己挽回顏面,可是無論怎麼努力,也拿這位棋藝精湛的棋後毫無辦法。當他走完一步他自己認爲能一舉奠定優勢的好棋之後,把身子俯向棋盤,眼睛卻偷偷地瞟了海倫娜一眼,希望從她的眼睛裡、臉上能看到慌亂的神色,可是他失望了,從那雙楚楚動人的藍眼睛裡看到的仍然是鎮靜、自信和堅毅。緊接着,這步他認爲能置對方的皇后於死地的好棋,被對方輕而一舉地化解了,他像泄了氣的皮球一樣懊惱地把身子往椅背上一靠。然後他又站起身來,在屋裡來回踱着步,剛開始還慢一點,後來越走越快,活像一頭受了傷的獅子。這時,他告誡自己要冷靜,不能給德意志帝國的軍人丟臉!於是,他從桌子上拿起咖啡杯,走到櫃子前,從一個裝咖啡豆的瓶子裡倒出了一些咖啡豆,把瓶子放回原處之後,拿起地上的暖水瓶,倒了一杯開水,又從櫃子裡找出了一瓶咖啡伴侶。
海倫娜並沒有在意霍夫曼的這一切舉動,而是坐在那裡,靜靜地等待着對手的迴應。
霍夫曼端着沏好的咖啡回到座位上,他一邊用勺子攪拌着咖啡,一邊忍不住又偷看了海倫娜一眼,他的目光被那鎮定的眼神、秀美的臉龐、迷人的嘴脣、嬌嫩的小手、隆起的胸部、優雅的氣質完全吸引住了。“從她昨天剛下火車,我就注意到,她很美。可是直到現在,我才注意到,坐在棋盤邊的她。美貌真的是那麼無以倫比。我不得不讚嘆,她是我見過的所有女人當中,毫無疑問是最美麗、最出類拔萃的一個。光這麼下棋太沒意思了,乾脆跟她聊聊。”於是,他把咖啡杯放在桌子上,問海倫娜:“請允許我問你,奧本海默女士,你丈夫是做什麼的?”
海倫娜被這突如其來的問題問得有些莫名其妙,心裡不由得畫了一個問號,思索了片刻之後,她冷冷地回答:“死了,被你們的飛機給炸死了。”
“哦!我很抱歉,可是沒辦法,奧本海默女士,這是戰爭。不過你放心好了,我是這兒的頭兒,我會照顧你。”說着,他把右手從桌子底下伸過去,摸海倫娜的腿。
這樣的小動作讓海倫娜非常反感,她只好把身子稍微挪了挪,可是那隻可惡的手又伸了過來,放在了她的腿上,這讓她感到更加厭惡,渾身的毛孔簡直都要張開了一樣。她“呼”地一下站了起來,真想抄起桌子上的杯子,用咖啡給這個狗雜種洗洗臉。可是,矜持和理智佔據了她的心靈,她強忍住心中的怒火,說了聲:“對不起,我去方便一下。”
“出門往左二十米就是。”
海倫娜蜷縮着身子,走到女廁所門口,正巧門開了,厄瑪正站在門口準備出來。
兩個人面對面站在門口,誰也不給誰讓路,而是像站在拳擊臺上等待裁判宣佈比賽開始的一對拳手那樣互相看着對方。
海倫娜真恨不得一把揪住這個惡貫滿盈的女劊子手的頭髮,把她的腦袋使勁往牆上撞。
厄瑪身子頂着門,不由自主地把右手放在別在腰間的槍套上。
海倫娜仍然站在那裡,紋絲未動,目不轉睛地盯着眼前的這個仇人。
幾秒鐘過去了,厄瑪把目光從海倫娜那雙充滿仇恨與堅毅的藍眼睛上挪開,她側過身子,從海倫娜的身邊溜走了。
海倫娜用手頂住那扇撞過來的門,沒有回頭看一眼厄瑪,便走了進去。她來到水池子旁,擰開水龍頭,自來水流了出來。海倫娜右手扶着池子邊,想把左腿擡起來,放進水池子裡沖洗,可這對腹部已經隆起的她來說已經變成了一個高難度動作,地板又這麼溼滑,她只好把腿又放下來,吃力地彎下腰,把兩條褲腿撩起來,然後把手伸進自來水裡,這水冰涼刺骨,可也沒辦法。她雙手捧着冰涼的水,彎下腰,抹在腿上,使勁搓着,可是水實在是太涼了。
“那一定是一隻骯髒的手,是一隻沾滿了鮮血的手,媽的!把我弄髒了。算了,洗上一個小時也沒用。”
她看着大鏡子裡的自己,堂堂的現任棋後身上穿的是單薄的、破破爛爛的藍白條囚服,而這身該死的囚服,曾經不止一次出現在她的夢裡;那頭飄逸的、金黃色的長髮不見了,變成了寸頭;凍得發皴的臉上看上去是那麼憔悴;傲人的身材已經不復存在,而現在,她已經變成了一個大腹便便的孕婦。她無奈地嘆了口氣,慢慢地彎下腰,把褲腿放下來。她的手無意中碰到了褲子口袋裡一樣東西,掏出來一看,是她從車間裡出來之前,艾琳塞進她手裡的那把錐子。
海倫娜回到霍夫曼上校的辦公桌前,當她坐下的一剎那,發現棋局有些不對勁。
“該你了,猶太之花。”
“請問您走哪兒了,黨衛軍上校先生?到底是馬d4還是象c5?”
“我走的是……我走的是……”
“我記得您說過,您是德國黨衛軍上校。”
“是的。”
“我這個人對打仗什麼的一竅不通,但是我能下車輪戰,對手再多我也不怕,就算下盲棋也不在話下。”
“這我不懷疑。”
“可以毫不誇張地說,即使讓我睡一覺醒來再接着下這盤棋,我也能記住封盤時的局面。”
“不不,請別誤會,我挪動棋子的時候,不小心把棋子碰倒了,忘了我的象在哪個格子裡了。”霍夫曼的臉上露出了尷尬的笑容。
“在e3格,上校先生。”
霍夫曼只好把象放回到e3格里。
海倫娜不以爲然地“哼”了一聲,心想:“有什麼伎倆,你就施展吧,猶太之花就是猶太之花。”
霍夫曼在猶太之花所構築的這條棋盤上的馬奇諾防線面前無計可施,很快,子力上的優勢也喪失殆盡,黑棋從戰略防禦的態勢逐步轉入戰略反攻。
“我還從來沒有遇到過這麼厲害的猶太女人,她不僅擁有美麗的容貌、精湛的棋藝、優雅的氣質,要是換了別的女人,早就嚇得尿褲子了。可也許,我能採取別的方式,讓她自投羅網。”於是,霍夫曼說:“我很同情你,奧本海默女士。你丈夫在這次戰爭中不幸遇難,而你,懷上了他的遺腹子,真是太可憐了!”說着,他擡起頭,想看一眼海倫娜,沒想到海倫娜正目不轉睛地盯着他,那眼神充滿了鄙夷和敵意,他趕忙又把頭低下,把目光放在棋盤上。接着,他又說:“我說過,我是一個憐香惜玉的人,我會照顧你,幫你把這孩子生下來。”說着,他又把右手從桌子底下伸過去,摸海倫娜的腿,可是他的手心不知道被什麼尖東西紮了一下,疼得他大叫一聲,把手縮了回來。
霍夫曼偷偷瞟了一眼海倫娜,可沒想到的是,從那雙美麗的藍眼睛裡看到的仍然是鎮靜、堅毅、若無其事的眼神。
海倫娜右手拿起一個車往前衝,左手緊緊地握着錐子把兒。
這步棋看似十分樸實,實際上卻是一步招法嚴厲的硬棋,兩個車馬上就可以並在一條線上,能牢牢地控制住一條半開放線 ,並對白方中心的孤兵形成威脅,使白方無計可施,想兌車也來不及。緊接着,海倫娜吹響了總攻的號角,白方的防線在她摧枯拉朽的攻勢面前簡直不堪一擊。
霍夫曼拿起b2格的象,放進e6格里,把e6格的黑車拿起來,還放在桌子上,還形成了將軍。
“狗急跳牆了吧,黨衛軍上校先生?”
“怎麼?”
“您的黑格象也能像你們的軍隊一樣到處亂竄,想去哪兒就去哪兒嗎?”
“我違規了嗎?”
“難道您沒看見在棋盤上白方有兩個白格象嗎?”
“對不起,我看錯了。”霍夫曼苦笑了一聲,這笑容比剛纔那次還難看。
不出十幾個回合,海倫娜在走完一步棋之後,又把身子靠在椅背上,雙手交叉放在後腦勺上。
霍夫曼意識到已經無力迴天,他無可奈何地搖了搖頭,很不情願地擡起那隻撂在桌子上的手,把棋盤上的棋子一個接一個拿開。
一滴淚珠從海倫娜的藍眼睛裡滾落下來。
“再來一盤,我就不相信還會輸給你!”
“對不起,上校,我累了,明天還要工作。”
“那好吧,我送你回營房。”
“我認識回去的路,再見。”說完,海倫娜站起身來,轉過身,當她走到鳥籠前時,小聲說了一句:“哼!臭棋簍子!”說完,走了出去。
紫藍金剛鸚鵡在籠子裡一邊蹦蹦跳跳,一邊叫道:“臭棋簍子!臭棋簍子!”
霍夫曼氣急敗壞地從棋盤上抓起一枚棋子,向鳥籠子扔過去。
煞白的路燈照在海倫娜憂鬱的臉上,她擡起胳膊,用袖子擦掉淌在臉上的淚水。
遠處,昨天晚上看到的那一團火又在那裡燃燒着,照亮了漆黑的夜空。
海倫娜來到自己的營房附近,用手在胸前劃了幾個“十”字,這才轉過彎,她彷彿看到一個瘦小的身影從路燈下向她走過來,日漸蒼老的臉上帶着笑容,老人伸出凍得發皴的手,把兩個熱乎乎的煮熟的雞蛋放進她的手心裡。
事實讓她失望了,沒有人在等她。她只好走到木板營房門口,踱掉鞋底上的雪,然後推開門,走了進去,頓時,一股像腐爛的屍體那樣刺鼻的黴味撲面而來,強烈地刺激着她鼻腔,她忍不住一連打了幾個噴嚏。營房裡靜悄悄的,勞累了一天的女囚犯們都睡下了,耳邊只能聽見呼嚕聲。
海倫娜摸着黑,手扶着中層木板牀的邊緣,往自己睡的地方走去。
“海倫娜,是你嗎?”艾琳的聲音傳進海倫娜的耳朵,手電筒的光照在她的臉上。
海倫娜沿着手電筒的光走了過去。
“你可算回來了,”艾琳正坐在木板上,用袖子擦了擦薩繆爾的小嘴脣兒,然後把他放到被子下面,“來,快上來吧。我都把被子給你捂熱了。”說着,她一隻手拿着手電筒給海倫娜照亮,伸出另一隻手攙着她上來,扶她躺下。
海倫娜急切的問:“有人找我嗎?”
“沒有。”
“真的沒有嗎?”
“沒人找你。”
“沒有人讓你們轉交給我什麼吃的?”
“哎呀,沒有啊!你怎麼了?”艾琳有點兒不耐煩了。
“叔叔死了,這是真的。”海倫娜喃喃地說。
沉默了好一會兒,艾琳這纔開口:“這兒動不動就有人被打死或者自殺,我都習以爲常了,說不定哪天就輪到我了,媽的!他們叫你幹什麼去了?”
“讓我陪那個黨衛軍上校下棋。”
“霍夫曼?他沒有爲難你吧?”
“他用他那隻髒爪子摸我的腿,結果摸到了錐子尖兒上!把他疼得嗷嗷直叫。”海倫娜一邊說一邊笑了起來,“你要是在旁邊就好了,瞧那個禿燈那副表情,我們一共下了四盤棋,我把他殺得七零八落,四比零啊,艾琳!你沒看見他那副愁眉苦臉的樣子,急得他那禿腦袋瓜比燈泡兒還亮。”海倫娜笑得更開心了。
艾琳也陪着她笑了。
“你不應該不給他留面子,傻孩子。”施蘭妮大嬸開口了。
“施蘭妮大嬸,您還沒睡?”
“你半天不回來,我真不放心,孩子。”
“我沒把他殺得片甲不留,已經夠給他面子的了。”
“這羣瘋子一怒之下會要你的命,孩子!艾琳說得對,你現在已經不是一條人命了。”
“是啊,”艾琳說,“爲了活命,爲了孩子,我們只能低三下四夾着尾巴當牛做馬,不情願也沒辦法。睡覺!”說完,她把手電筒關上,收到枕頭邊上,然後閉上了眼睛。
海倫娜注意到自己蓋的被子好像比昨天蓋的厚了一些,她用手摸了摸自己右邊,那裡冷冰冰的,空無一人。
“哼!人已經沒有了,她怎麼可能還會躺在我的身邊呢?她一直不把我當作她的小姑子,而是當作她的親妹妹。她不是聖女貞德,可是,在今天這個充滿了血腥的、慘絕人寰的早晨,面對死亡,從她那張秀美的臉上看不出一絲一毫的恐懼,她是那麼氣定神閒,那麼若無其事,和平常沒什麼兩樣。哦!我想起來了!”
她的腦海裡回憶起昨天夜裡,塔尼婭凝視着放在自己腿上的三張塔羅牌,嘴裡喃喃地說:“這是上帝的旨意,上帝的旨意。”
“看來她已經預料到自己,還有她丈夫、孩子已經在劫難逃了。今後再也聽不到她那溫婉的聲音了。”
海倫娜嘆了口氣,坐了起來,在艾琳的枕頭邊摸着。
“你找什麼?”
“手電筒。”
“你要小便?早幹什麼來着?”艾琳把手電筒打開,遞給海倫娜,然後把身子翻了過去。
海倫娜拿着手電筒,照着自己的右邊,這裡空蕩蕩的。她明白,是施蘭妮大嬸和艾琳把塔尼婭蓋的被子蓋在了她的身上,因爲塔尼婭已經用不着了。
手電筒的光照在一個掛在牀鋪楞子上的一顆釘子上的一包袱上。她伸手把包袱解下來,放在腿上,把它打開,裡面是一些換洗的內衣、內褲以及洗頭膏和女人用的手帕、化妝品什麼的,還有摩西五經。這時,一本相冊映入她的眼簾。
海倫娜把相冊拿出來,放在腿上,慢慢地打開。第一頁是雅各布的百日照,胖乎乎的雅各布趴在牀上,眼睛睜得大大的,用好奇的目光看着周圍的世界,哈喇子都流到了下巴上。海倫娜忍俊不禁笑了出來。可是,就在她笑出聲這一剎那,她的腦海裡立刻閃現出今天早晨,雅各布的後腦勺被子彈打中,鮮血四濺時的情景,她的笑聲嘎然停止了。
她翻開第二頁,只見照片上的塔尼婭是個頭戴花冠、身穿婚紗的美麗的新娘,阿爾伯特是個風流倜儻的新郎,他們的臉上綻放着燦爛的笑容,他們的眼睛裡充滿着對婚後幸福生活的期待。第三頁是塔尼婭和她父親、母親的合影。
海倫娜翻了一篇,第四頁是她和塔尼婭兩個人的合影,兩個姑娘手拉着手,雖然穿得十分樸素,可她們臉上依然洋溢着歡樂的笑容,她們的背後是高大的、英姿颯爽的美人魚的銅像。第五頁是一張全家福。一家人穿得整整齊齊,爸爸、媽媽坐在前排中間,爸爸懷裡抱着剛剛滿月的雅各布,手裡還拿着他那把心愛的石楠根菸鬥。叔叔站在後排中間,他張開雙臂,摟着站在他左右的阿爾伯特、塔尼婭和海倫娜的肩膀。他們身後都是些破破爛爛的傢俱,可是全家人是那樣其樂融融。
海倫娜長嘆了一口氣,把相冊合上,眼睛盯在包袱裡,她的目光被一個精緻的木盒子吸引住了,她把相冊放進包袱裡,把木盒子拿出來,放在腿上,把它打開,裡面整齊地放着一張張紙牌。她把紙牌全都拿出來,把木盒子放在一邊,把紙牌一張一張翻過來,放在腿上,塔羅牌精美的圖案呈現在她的眼前。
塔尼婭那溫婉的聲音又縈繞在海倫娜的耳邊,溫柔的眼神又出現在她的眼前:
“你不僅是奧本海默一家的榮耀,還將成爲我們這個偉大民族的女英雄,會有很多同胞欽佩你、愛戴你,對你頂禮膜拜,儘管你看上去只不過是個弱不禁風的女孩子,可正因爲你的外柔內剛,你才成爲大家心目當中的女神,因爲你用自己的方式捍衛了這個命運多舛的民族的尊嚴。不過這也爲你自己帶來了災難,你成了敵人的衆矢之的,有一股非常強大的邪惡勢力企圖征服你,將你置於死地而後快。你在二十二歲那年,恐怕要面臨一場劫難。”
“那,到那時候我該怎麼辦?”海倫娜收斂了笑容,憂心忡忡地問。
塔尼婭嫣然一笑,“想消災解難倒也不難,只要你委曲求全就能躲過這場殺身之禍,你比誰都更能學會忍讓,就看你怎麼去選擇。”
“恐怕不會特別順利,過程是那麼一波三折。你的對手不僅棋力很強,棋盤外的功夫也不可小覷。你將陷入絕境,不過你不必擔心,會有貴人出手相助,使你逢凶化吉。你會爲他感恩戴德。”
“你們的結合將會導致血光之災。”
“是真的嗎?”海倫娜吃驚地睜大了眼睛看着嫂子。
“是的,很遺憾,血光之災。現在懸崖勒馬也許還來得及。”
海倫娜呆呆地凝視着這些塔羅牌的圖案。
“你怎麼還不睡呀?”耳邊突然傳來了艾琳的聲音,“你老這麼坐着,會凍感冒的!要是明兒早上起不來就麻煩了,這幫畜牲不會放過你的,尤其是新來的那個臭娘們兒。”
海倫娜把塔羅牌收進木盒子裡,蓋上蓋子,把它放進包袱裡,把包袱繫好,放在一邊,然後慢慢地躺下。她希望能儘快睡着,可是今天她親眼目睹的一幕幕慘劇仍然纏繞在她的腦海裡,揮之不去。
“今後再也不能讓這位卡桑德拉公主給我算命了,再也看不到她溫柔的笑容,聽不到她溫婉的話語;再也得不到哥哥的鼓勵和讚美。雅各布,姑姑答應過你,要教你下象棋的,真沒有想到,你還沒鬧明白吃過路兵是怎麼回事,你就不學了。看來,想要忘記一個親人的離去所帶來的痛苦,最好的方式就是另一個親人的離去。叔叔,我再也不能和您一起切磋棋藝了,再也不能和您爲了哪步棋應該怎麼走更好跟您爭得面紅耳赤了。我見到爸爸媽媽,他們要是問起來,讓我怎麼回答?”
想到這兒,傷心之淚奪眶而出。
“你還沒睡着?怎麼,哭了?”艾琳把胳膊伸到海倫娜的脖子下面,對她說,“好了,別胡思亂想了,你要是睡眠不夠,就容易生病,對胎兒不好。”
海倫娜用被子擦了擦臉上的淚水,說:“我,我睡不着。”
“你什麼都別想,數羊,咩!數着數着你就睡着了。做個好夢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