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處,一陣急促的槍聲和犬吠聲打斷了海倫娜的回憶,一股刺鼻的氣味透過車廂門的窟窿,傳到這列應該是用來運輸牲畜但現在卻裝滿了幾千名像牲畜一樣被驅趕的猶太人的火車裡,海倫娜順着窟窿向遠處望去,映入她眼簾的是一幢幢冒着黑煙的房子,一排牽着狼狗的德國鬼子正在用機關槍向手無寸鐵的人們掃射,看到這一切,她頓時又感到一陣噁心,張開嘴想吐。中年婦女趕忙輕輕地拍了拍她的後背,她這才覺得好些了。
“你多長時間沒來那個了?”中年婦女問海倫娜。
“嗯?”海倫娜沒聽清楚。
“我是問你多長時間沒來例假了?”
“快三個月了。”
“那看來沒錯。怎麼,就你一個人?”
海倫娜點了點頭。
“你丈夫呢?”
海倫娜搖了搖頭。
中年婦女一愣,“怎麼回事?他怎麼能拋下你一個人呢?”
“我也不知道。”
“那,你父母呢?”
“他們坐火車先走了。”
“是這樣。你怎麼哭了?”
不經意間,幾顆晶瑩的淚珠從海倫娜那雙憂鬱的藍眼睛裡流淌下來。
“你不用擔心,孩子,”中年婦女一邊安慰她,一邊從褲子口袋裡掏出手帕,遞給她,“你很快就能見到你父母的,一路上我會照顧你的,你就叫我施蘭妮大嬸吧,孩子們都這麼叫我。咱們去的那地方叫什麼來着,赫爾曼?”她問坐在自己對面的一位頭戴鴨舌帽的身體瘦削的大叔。
“克拉科夫。 ”
“還得走多長時間?”
“大概四個小時吧。”
雪越下越大,天色越來越陰沉,風夾着冰冷的雪花穿過車廂的窟窿,吹在海倫娜的身上,凍得她瑟瑟發抖。
“怎麼,你冷嗎,孩子?”施蘭妮大嬸問。
海倫娜點了點頭。
“穿得這麼單薄,連手套也不戴,你看你,手都凍皴了。要不然咱們倆換換?”
海倫娜搖了搖頭。
“沒關係,我胖,所以不怕冷,還能給你擋擋風。”
海倫娜站了起來,不小心沒站穩,險些摔倒,施蘭妮大嬸和赫爾曼大叔趕忙伸手把她扶住。
“慢點兒,孩子!”施蘭妮大嬸邊說邊把身子挪到剛纔海倫娜坐的位置。
海倫娜也坐下了。
“前幾個月是最危險的,你可千萬要小心,孩子,可別摔跟頭。赫爾曼,把我那件皮襖拿出來。”
“放哪兒了?”
“就在那個包袱裡。這是我丈夫。”
赫爾曼大叔從包袱裡抽出一件皮襖,遞給施蘭妮大嬸。
“來,孩子,披上點兒。”施蘭妮大嬸把皮襖披在海倫娜身上。
“謝謝,施蘭妮大嬸。”
“孩子,你身上帶的什麼東西,稀里嘩啦的?”
海倫娜一愣。
“要是什麼值錢的東西,自己千萬要保管好。”
海倫娜用顫抖的小手把自己隨身攜帶的旅行包放在腿上,拉開拉鎖,從裡面掏出一個挺大的木盒子。她打開木盒子,在裡面小心翼翼地摸了一會兒,最後摸出兩樣東西,攥在左手裡,右手把木盒子扣上,放回旅行包裡。
“噢,是一副象棋。你總是隨身帶着嗎?”施蘭妮大嬸問。
海倫娜好像沒有注意到施蘭妮大嬸的話,她左手拿着國王,右手拿着皇后,她那雙美麗而憂鬱的眼睛凝視着手中的這兩枚棋子,她的思緒又隨着車輪與鐵軌撞擊發出的單調乏味,甚至令人有些生厭的聲音再次回到了幾個月以前那個令她百感交集的夏天……
聽到裁判長宣佈中午封棋,海倫娜站起身來,她注意到面前的對手嘴角上流露出一絲洋洋得意的微笑,而呂迪婭脖子上戴着的那串藍寶石項鍊折射出的刺眼的光芒,又使海倫娜不敢把目光停留在對手身上,她走出對局室,心裡還是感到有些疑惑。“她到底有什麼辦法使自己轉敗爲勝?難道是我太盲目樂觀了?”
她慢慢走進電梯,下到一層,在電梯裡就聽見從餐廳裡傳來一首用小提琴演奏的奧地利著名音樂家約翰•施特勞斯的《藍色多瑙河》。這優美的旋律和唾手可得的棋後桂冠使她心情不錯,天使一般秀美的面頰上露出了一絲喜悅的微笑,她的腦海裡浮現出,人們向凱旋而歸的她獻上鮮花、掌聲和歡呼聲,爸爸媽媽、哥哥嫂子和侄子露出了喜悅的笑臉。她沒有注意到,電梯已經到了一層,門已經打開。
“小姐,一層到了。”服務員提醒她,聽不太懂德語的她沒有注意。
“小姐,一層到了。”服務員又提醒她一次,她仍然沉浸在勝利即將到手的喜悅當中。
電梯門關上了,海倫娜這才從浮想聯翩中回過神來,意識到自己坐過了。
電梯到了地下一層,門徐徐打開,看見一個身材修長、眉清目秀的帥小夥正站在門口。
小夥子以爲她要出來,先給她讓道,可是她站在電梯裡沒動,小夥子才進了電梯,對服務員說,“七層。”
小夥子的眼神被海倫娜的美貌一下子吸引住了,在這一瞬間,兩個人的目光不約而同地交織在一起。海倫娜只好把視線轉移到別處。
小夥子認出了眼前的這位姑娘就是棋後戰的挑戰者,於是用波蘭語對她說:“你好。”
海倫娜一愣,她沒想到小夥子會用波蘭語跟她打招呼,她小聲地回了一句“你好”。
“小姐,到地下一層了,這裡是車庫,請問您去幾層?”服務員問海倫娜。
“嗯?”
“他問您去幾層。”小夥子趕忙用波蘭語給海倫娜翻譯了一下。
海倫娜伸出右手食指。
“怎麼下來又上去?”小夥子奇怪地問。
一層到了,海倫娜出了電梯,向餐廳走去。
那首《藍色多瑙河》還沒演奏完,這優美的樂曲彷彿使她真的置身於多瑙河沿岸的秀麗風光之中,儘管她還從未領略過這條碧波盪漾的河流的迷人風采。
服務員把門打開,她走進這間能容納三、四百人同時就餐的豪華餐廳。精美的壁紙上畫的是德國浪漫主義風景畫家弗雷德里希的《山上的十字架》、法國印象派大師莫奈的《睡蓮》、意大利文藝復興時期著名繪畫大師達•芬奇的《最後的晚餐》等世界名畫以及阿道夫•希特勒的半身像和納粹鷹徽標誌,一面面“卐”字旗懸掛在天花板上。一個個身穿灰色軍服、頭戴灰色軍帽、活像一隻只大灰狼的黨衛軍軍官,還有穿着奇裝異服、露着後脊樑的濃妝豔抹的年輕女子挎着軍官們的胳膊,嘴裡叼着香菸,趾高氣揚地進進出出,再加上從這些人眼睛裡向穿着樸素的她投來的蔑視的、不屑一顧的眼神,讓她感到噁心。
一名穿着樸素、面頰瘦削、身材矮小的中年男人正坐在角落裡向她招手。她走了過去,坐在那個人對面。這個人眼睛雖然不大,卻炯炯有神,飽經滄桑的臉上看着很精明。
海倫娜看見餐桌上除了每次比賽中午休息時都吃的三明治、沙拉和冰淇淋以外,還多了一瓶酒和兩個酒杯。
“祝賀你,孩子,”男人拿起酒瓶,笑容滿面地說,“看來你的夢想今天就要實現了,來,喝點吧。”
海倫娜用手捂住酒杯,“您知道我不會喝酒,叔叔,我媽媽說,女孩子喝酒不好。”
“傻孩子,這是香檳,很甜的,你現在已經勝利在望,爲這樣的好事破個例,你媽媽不會埋怨你。”
海倫娜慢慢地把手拿開,秀美的臉頰上露出了燦爛的笑容,就像兩朵綻放的鮮花一樣嫵媚動人。
叔叔給她倒了一杯香檳,然後給自己倒上。
兩隻酒杯輕輕地碰在一起,兩人把酒一飲而盡。
優美的《藍色多瑙河》演奏完畢,演奏者們開始演奏貝多芬的第九交響曲《歡樂頌》。
“沒想到她會用斯堪的納維亞防禦應對,前七盤她一次也沒這麼下過。”她慢慢地放下酒杯,忽然預感到有些不妙,也說不清爲什麼,畢竟勝利還沒有到手。
“是啊,”叔叔說,“她大概是想出奇制勝吧。”
“我對她這樣的下法有些準備不足。沒想到她會連拱兩步g兵,而且之後還走短易位,簡直讓我琢磨不透。”
“是有些出人意料,我在觀戰室裡還以爲棋譜傳錯了呢。”叔叔又給海倫娜倒上一杯香檳,“不過孩子,你應對的很沉穩的,那兩步棄兵,還有後面那幾步棋都走得不錯,普林茨走的都是險棋,但效果並不好。”說完他自己也倒上一杯。
海倫娜沒有端起酒杯,“可是我不明白爲什麼,她今天走棋特別快,而且我看她臉上還有笑容,是不是我……”
這時,旋律歡快的《歡樂頌》演奏完畢,演奏者們開始演奏貝多芬的第五交響曲《命運》。
“那不過是虛張聲勢罷了,想在心理上迷惑你,有的棋手在形勢不利的情況下,表情還是那麼泰然自若,甚至喜形於色,這我見得多了。不要被這種心理戰術打亂你對形勢的判斷。我看吶,她除了走馬f5防止你走馬h6將軍以外,也沒什麼好棋可走。真要這樣,你別跟她兌皇后,否則她會跟你展開拉鋸戰,你走後c3,控制住a1到h8的斜線,這是先手,她的防線很快就會土崩瓦解。我相信你,孩子,這種局面你一向十拿九穩,我想今天也不例外,嗯?”
海倫娜微笑着點了點頭,端起了酒杯。
兩隻酒杯再次碰在一起,兩人一飲而盡。海倫娜這才感覺到,這香檳酒確實像叔叔說的那樣香甜。
“從你小時候我就看出來了,你很有天分,但我沒有想到幸福會來得這麼快。一開始,你媽媽堅決反對你跟我學下象棋,她說女孩子應該學的是縫衣服、釘釦子,將來在爸爸媽媽的裁縫鋪裡作裁縫。你從小就是個很聽話的姑娘,一直跟你媽媽學手藝,可要是僅僅當個裁縫,那就不會有今天了。”
“媽媽只讓哥哥學棋,讓我學縫紉。”
“遺憾的是,這項極爲有趣的智力遊戲並沒有引起他足夠的興趣,我教他下棋的時候,他滿腦子想着跳進維斯瓦河裡看看究竟能撈出多大的魚。後來我對你媽媽說,學下象棋可以開發孩子智商,她才同意讓你閒暇的時候跟我學棋。不過我沒想到,你學棋總是那麼專心、那麼投入,那麼一絲不苟,學手藝也沒耽誤。你真是一個有心計的姑娘。”
這時,音樂忽然停了下來,海倫娜回頭一看,不知道什麼時候進來了一個黨衛軍軍官和兩個當兵的,軍官衝着演奏者們行了個納粹軍禮,嘴裡喊着“嗨希特勒!”那幾個演奏者提着小提琴,走出了餐廳。
喇叭裡傳出刺耳的聲音:“請注意!請注意!帝國廣播電臺,帝國廣播電臺,下面播送宣傳部長約瑟夫•戈培爾先生的講話。”
餐廳裡頓時鴉雀無聲,人們不約而同地放下手中的酒杯和刀叉,軍官們的手也從女人的肩膀、後腰上放了下來,一個個直眉瞪眼地盯着掛在牆上的喇叭。
“德意志帝國的公民們!同胞們!英勇的士兵們!偉大的腓特烈大帝的優秀子孫們!我們日耳曼人是世界上最優等的種族!元首這樣形容我們這個擁有着悠久的歷史和燦爛的文化的民族,是很恰如其分的。在這一偉大的歷史轉折關頭面前,我們必須打破傳統的枷鎖,要把所有的人,從道德、良心招牌後的骯髒、腐朽和腐臭中解脫出來。大自然要遵循其自身的法則,那就是優勝劣汰。如果我們把日耳曼民族的精華送到炮火連天的戰場上,去解救全人類,毫不吝惜地獻出德國人珍貴的血,就能夠征服那些像昆蟲一樣繁殖出來的成千上萬的劣等的種族!今天的德意志是我們的,明天整個世界都是我們的!”
這近乎歇斯底里的叫喊聲總算告一段落,餐廳裡爆發出的雷鳴般的掌聲和歡呼聲。
緊接着,廣播裡開始播放一首歌曲。
“這是什麼歌?這麼高亢激昂。”海倫娜問叔叔。
“黨衛軍第一裝甲師軍歌。我們的坦克轟鳴向前,伴隨着陣陣塵沙。當敵人的坦克露出蹤影,我們加大油門全速向前!我們生命的價值就是爲了我們光榮的軍隊而戰!爲德國而死是至高無上的榮譽!伴隨着雷鳴般的引擎,我們在堅實的裝甲板後像閃電一般衝向敵人……”
“哼!一羣瘋子!”
“你小點聲兒,孩子!”叔叔趕忙把身子湊到海倫娜跟前,小聲對她說,“說不定這裡有人懂波蘭語!”
“真受不了!我去洗手間了。”海倫娜站起身,拿起手提包,快步走出餐廳,她實在忍受不了這種狂熱的氛圍,恨不得現在就找一個清靜一點的地方,哪怕是一個荒無人煙的孤島、人跡罕至的荒山野嶺,永遠也不回來。她的腦海裡思潮翻滾,在她的記憶中,是幾年以來自己耳濡目染的關於一場暴風雨即將來臨的風聲鶴唳的新聞報道、橫衝直撞的裝甲車、大街小巷裡耀武揚威的德國士兵、道貌岸然的黨衛軍軍官、一個個像打了雞血一樣亢奮的民衆、隨處可見的納粹鷹徽和“卐”字旗。在這個烏雲密佈、動盪不安的世界,她和其他猶太人一樣,受到所謂優等民族的白眼、譏諷、歧視和辱罵,還有對手向她投來的陰冷、傲慢的眼神。要不是爲了實現自己兒時成爲棋後的夢想,她纔不願意來到這座像狼窩一樣的城市。這裡一切的一切,都讓她感到不安和厭惡。
想到這些,她求勝的慾望就愈發強烈。“我絕對不會給你任何可乘之機,一點兒也不給!讓你們這些自命不凡的德國鬼子都見鬼去吧!瞧不起我們猶太人,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