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被捕

手電筒的光照在掛在木門上的一把鎖上,一隻長滿了老年斑的手把一把鑰匙插進鎖孔裡,把鎖打開,擰開門把手,把門推開。

“進來吧,孩子,小心有門坎兒。”

海倫娜跟着裁縫鋪賽布里希太太走了進去。

賽布里希太太拿起窗臺上的火柴盒,從裡面抽出一根火柴,把它擦着,將蠟臺上的幾根蠟燭點着。

海倫娜藉助蠟燭的光亮環顧了一下這間小屋,確實像賽布里希太太形容的那樣簡陋,除了破舊的桌椅、板凳、牀、櫃子、被褥、掛鐘、臉盆架和一些陳舊的日用品以外,沒有什麼特別的。

最後,她注意到牆上掛鐘的旁邊掛着一個很大的鏡框,鏡框裡是一張青年士兵的半身照。

“這是我兒子尼洛,他在部隊裡當騎兵。”

“那他要是回來,我……”

“你就放心住在這兒吧,他不會回來的,恐怕永遠也回不來了。”老人說話的聲音顫顫微微,她的嘴脣在發抖。透過昏暗的燭光,海倫娜注意到,老人的眼眶一下子紅了。

“怎麼回事?”

“你趕了一天的路,早點休息吧。”老人說完,快步走了出去。

海倫娜聽見門外傳來了老人令人揪心的哭泣聲,她的淚水也不知不覺滾落下來。“在全國各地,還不知道有多少孩子成了孤兒?有多少孩子身受重傷或失去雙腿?有多少孩子踩着**身亡,連口棺材都沒有?多少家庭妻離子散?多少老人斷子絕孫?最讓我牽腸掛肚的是,我的家人現在究竟怎麼樣了?應該向爸爸媽媽報個平安。”

她把旅行包放在地上,來到桌子旁,拉開抽屜,藉助微弱的燭光找到了一根鉛筆頭和一張一面有字一面沒字的紙,把紙放在桌子上,坐下來,把鉛筆頭拿在手裡,略加思索之後,在紙上寫道:

“親愛的爸爸、媽媽:

我現在回國了,到了特切夫,找到了一份臨時的工作,我想掙點錢就回家,估計最遲贖罪日 之前到家。

我想念你們!

永遠愛你們的

海倫娜

1939年10月4日”

海倫娜放下手中的鉛筆頭,在抽屜裡亂翻着,沒有找到信封和郵票。她凝視着窗臺上的那幾根蠟燭的顫動着的火苗……

探照燈刺眼的光芒照亮了猶太人隔離區裡的小巷。揹着***的德國士兵在幾米高的瞭望塔上來回踱步。

在一幢陰冷、潮溼的破屋子裡,惡臭的髒水味、黴爛的舊衣服舊棉被味和腐爛的傷口味充斥着整個屋子。

幾十個猶太人擠在一張大通鋪上。周圍是那麼寂靜,只能聽見屋子裡的鼾聲。

薩菲拉•奧本海默在牀上輾轉反側難以入睡。她實在沒辦法,只好輕聲地叫睡在她旁邊的自己的丈夫:“你睡着了嗎,亞伯拉罕?”

“怎麼?你也沒睡着?”亞伯拉罕•奧本海默說。

“是啊,搬到這麼個鬼地方,更睡不着了。”

“我看你自從海倫娜離家出走以後,就沒睡過一個好覺,這都得怪我,從小到大,我都沒動過她一個手指頭,真恨不得拿刀把我的手剁下來!”

“我每天晚上睡不着覺的時候,就盼她早點兒回家。”

“家?我們的家已經成了碎磚爛瓦。”

“我是說,盼她早點兒回到咱們身邊,她一個人出門在外,也不知道現在怎麼樣了?這麼多天了,也不來一封信。”薩菲拉嘆了口氣。

“我倒希望她別回來,千萬別回來。”

“爲什麼?難道你不想她?她可是你亞伯拉罕•奧本海默的女兒!”

“你別傻了!她要是回來,還不得跟咱們一塊兒受罪?你想啊,她這麼漂亮的姑娘,這幫禽獸不如的畜牲能放過她嗎?”

兩個人沉默了一會兒,亞伯拉罕•奧本海默說:“懇求上帝保佑她,逃到法國,逃到英國,最好逃到美國,逃得越遠越好。”

“那你說,她逃得出去嗎?”

“我想上帝會保佑她的,這孩子命好,幸運女神經常眷顧她。好啦,快睡吧,明天一早兒要是起不來,他們會打死你的!”

第二天上午,小小的裁縫鋪裡擠得水泄不通。

海倫娜清點完人數,心裡暗自好笑:“不多不少,正好十三個人,用這麼好的料子做衣服,是要出席最後的晚餐 嗎?”

她用皮尺逐個量每個人的腰圍、臂長、腿長、臀圍,並逐個記在一張紙上。

機器在轟鳴,工人們在忙碌,一顆顆M24式長柄手**在傳送帶上傳送着。海因策漫不經心地聽着幾名車間主任向他彙報工作。

海倫娜坐在縫紉機旁,一刻不停地忙碌着。

海因策坐在辦公室裡,從女秘書手中接過一份報表。女秘書轉身出去後,他把鋪在自己膝蓋上的海倫娜的手帕疊起來,揣進褲子口袋裡。

市長夫人把每套衣服都仔細檢查了一遍之後,滿意地點了點頭,痛痛快快地從手提包裡掏出一張支票,遞給賽布里希太太。

這是一個風和日麗的早晨,海倫娜手裡拿着一封信,站在寧靜的維斯瓦河畔,望着上游的方向。

“連着三天了,我一直在不知疲倦地幹活兒,就像一隻辛勤的蜜蜂,除了睡覺和上廁所以外,我沒離開過裁縫鋪一步,今天總算騰出功夫把這封信寄出去了。也不知道得等多少天才能收到爸爸媽媽的回信。”

郵局緊閉的大門上貼着一張通知,上面寫着:

“本郵局從今日起暫停營業,何時恢復營業,另行通知,由此給您帶來的諸多不便,敬請原諒。

1939年9月3日”

海倫娜十分掃興,可又沒有辦法,只好轉身離開。

這時,她看見路邊有個信筒子,她覺得自己彷彿是在月黑星稀的夜晚駕駛着一艘航船,漂泊在無邊無際的大海上,迷失了方向,突然發現了一座燈塔一樣,她一個健步跑了過去,在自己胸前劃了個“十”字,心裡默默地祈禱着:“懇求上帝,把這封信送到爸爸媽媽手中。”這才用顫抖的雙手把信塞到信筒子裡。

這時,從不遠處的市政廣場那邊傳來了老約翰•施特勞斯的那首經久不衰的經典之作《拉德斯基進行曲》,她臉上露出了笑容。

“我三個月前,就是伴隨着這首曲子走上世界冠軍的領獎臺的。是不是在舉行什麼歡迎儀式,迎接我們在這次戰爭中立下赫赫戰功的英雄?”海倫娜在好奇心的驅使下走了過去,站在廣場邊上一個不太顯眼的地方。她環顧了一下四周,在這個長不過七、八十米,寬不過五、六十米的小廣場的周圍聚集着很多看熱鬧的人。

市**的官員們一個個穿着筆挺的新衣服,筆直地站在市政廳辦公大樓前面,恭候着嘉賓的到來。

海倫娜注意到,這些人身上穿的新衣服,全都是出自自己和賽布里希夫婦之手。她的嘴角上剛要露出笑容立刻又收斂了回去,因爲她看見橫幅上用德語寫着:“歡迎屈希勒爾將軍蒞臨我市參觀訪問。”

在這首振奮人心的、富有激情的樂曲聲中,三輛坐滿了德國士兵的卡車拐進了廣場,隨後是一輛敞篷吉普車,在副駕駛座位上正襟危坐的是一名將軍。

卡車停了下來,士兵們陸續從車上跳下來,按照黨衛軍上尉的命令迅速站好隊形。吉普車停在廣場的中央。

一位年逾花甲的老人一路小跑迎上前去。

海倫娜聽見旁邊有人小聲議論:“怎麼?難道市長大人還要親自給德國將軍開車門嗎?”

“哼!說不定還要親自給人家擦皮靴呢。”

市長向前來造訪的屈希勒爾將軍行了個脫帽禮,然後親自爲將軍開車門,還把手伸給將軍,想攙扶他。

可是將軍卻沒有把手伸給市長,而是自己從車上下來,仰着高昂的頭顱,一邊趾高氣揚地走着,一邊用勝利者那種高傲的、盛氣凌人的目光向廣場四周巡視着。

鎂光燈在不停地閃耀着。記者們給將軍拍照,官員們前護後擁,就像衆星捧月一樣。市長大人像個僕人一樣畢恭畢敬地跟在將軍屁股後面。

將軍走到橫幅下面,轉過身來。

《拉德斯基進行曲》演奏完畢,將軍開始大放厥詞。每說完幾句話,由翻譯官進行翻譯。

市長大人嘻皮笑臉,點頭哈腰,一副卑躬屈膝的奴才嘴臉。

儀仗隊舉着一面“卐”字旗,邁着整齊的步伐來到旗杆下。《德意志高於一切》 在廣場周圍響起,“卐”字旗緩緩地升了起來。將軍和士兵們隨着音樂同時高唱着:“Deutschland, Deutschland über alles, über alles in der Welt. Wenn es stets zu schutz und Trutze Brüderlich zusammenhält, Von der Mass bis an die Memel, Von der Etsch bis an den Belt. Deutschland, Deutschland über alles, über alles in der Welt. Deutschland, Deutschland über alles, über alles in der Welt.(歌詞大意:德意志,德意志,高於一切,高於世間所有萬物。無論何時,爲了保護和捍衛,兄弟們永遠站在一起。從馬斯到默默爾,從埃施到貝爾特。德意志,德意志,高於一切,高於世間所有萬物。)”

“奴才!哈巴狗!”海倫娜小聲罵了一句,轉身快步離去。

海倫娜走到維斯瓦河畔,回想着剛纔這令她作嘔的一幕,忍不住吐了出來。

“我付出的勞動,足足三天的時間,連安息日都搭了進去,我都幹了些什麼?助紂爲虐!”

過了好一陣兒,她才把氣消了,回到裁縫鋪。

賽布里希太太看見海倫娜推門進來,關切地說:“你累了,孩子,今天不用來上班。”

“我以後也不想來上班了,賽布里希太太。”

“怎麼回事?”兩口子同時把驚異的目光投向海倫娜。

“我要辭職。”

賽布里希太太覺得很意外,“怎麼?是什麼使你突然改變主意的?”

“我們三天三夜,忙得不可開交,就像三隻辛勤的小蜜蜂,從設計款式、選上好的料子,到加工,服務得多麼周到啊!我們累得連胳膊都擡不起來了,原來是爲了讓那些奴顏婢膝的傢伙穿得人模狗樣的,好去討好他們的德國主子,就像一羣忠實的哈巴狗!”

“是的是的,我知道。”賽布里希先生一邊說,一邊站起身,走到海倫娜身旁。

“您說您知道?”

賽布里希先生點了點頭。

“您覺得這錢賺得很心安理得,是嗎?”

“我不這麼認爲,可我們別無選擇,你明白嗎?”

海倫娜莫名其妙地看着這位慈祥的老人。

“我想我能理解他們這種忍辱負重的心情,如果有人用手槍頂住你的腦袋,你還有選擇的權利嗎?你要知道,這座城市雖然不大,可也有三萬多人口,三萬多條人命啊,姑娘!惹惱了這幫禽獸,他們是什麼都幹得出來的!”

“他們搶佔了我們的家園,到處殺人放火,難道我們對這夥強盜就應該這樣逆來順受?一隻小雞被宰殺的時候還知道蹬蹬腿兒呢!”

“我們不是沒有反抗過,可結果呢?幾十萬波蘭軍人屍堆如山,血流成河,其中就有尼洛,我們唯一的兒子。”

說着說着,兩位老人已經哭得泣不成聲。

海倫娜愕然地站在那裡,一時不知道自己該說些什麼,該做些什麼……

從早到晚,海倫娜一直坐在縫衣機旁,就像一隻嗷嗷待哺的小鳥等着爸爸媽媽飛回巢穴餵給它食物一樣焦急地等待着郵差推門進來,把一封信放到她面前。可是,一連幾天過去了,連一名郵差也沒進過這間屋子。

海倫娜看着鏡子裡的自己,穿着男人的衣服,用那頂禮帽把盤起來的金色的長髮遮蓋起來,眉頭緊鎖着,美麗的藍眼睛裡流露出比往常更憂鬱的目光,不過好在,她已經對自己的這副模樣習以爲常了。

她雙手把那撮假鬍子貼在鼻子下面,然後使勁按了按。

秋天的早晨,天陰沉沉的,下着濛濛細雨,一片片枯黃的樹葉飄落在街道上。

一位中年婦女擡起手,給海倫娜指了指火車站的方向。

海倫娜向她道過謝,向她所指的方向走去。

這是一個破破爛爛的小站,連一個旅客也沒見到。

“這也難怪,畢竟是個小站。”海倫娜走到進站口,從伸進口袋裡掏出那個使她多次矇混過關的“通行證”遞給鐵路警察。

鐵路警察檢查完之後,用蹩腳的德語問她:“請問您要買去哪兒的車票?”

“華沙。”

“對不起,恐怕您暫時還無法乘坐火車。”說着,他把海倫娜的假證件還給了她。

“爲什麼?”

“鐵路還沒有恢復運營呢。”

海倫娜沒有理會他,而是快步走進售票處。售票處的屋頂只剩下了一半,地板上還有一個很大的彈坑,顯然是遭到過空襲。除了兩個衣衫襤褸的流浪漢在那裡閒逛以外,連一個買票的旅客也沒有。

海倫娜走到售票窗口,看見幾名售票員正坐在裡面一邊吸菸一邊打撲克,他們的談話讓海倫娜簡直哭笑不得:“幸虧雨季已經過了,要不然這兒,就成游泳池了。”

“不,是水族館。”

海倫娜對他們說:“先生們,我想買一張開往華沙的車票。”

“對不起,先生,”其中一個連頭都沒擡,有氣無力地回答,“一張車票也沒有,去哪兒的都沒有,華沙也不例外。”

“怎麼回事?”

“鐵路客運還沒恢復運營呢。現在波蘭境內所有的鐵路都是給德國人輸送物資用的。”

“什麼時候恢復運營?”

“這得去問阿道夫•希特勒。”

海倫娜非常失望,可又毫無辦法。

天越來越冷了,樹上的樹葉早已被冷嗖嗖的秋風一掃而光了,冬天的腳步已經臨近,今年冬天不同於往年,天氣格外寒冷,凜冽的寒風呼嘯,卷着黃沙,瀰漫在空氣中,這讓人不難感覺到,這將是一個真正的冬天,一個漫長的、難以忍受的冬天。

早上,海倫娜來到裁縫鋪門口,看見一位貴夫人上了一輛上面站着幾名德國士兵的卡車,卡車開走了。

“怎麼回事?德國鬼子上這兒來幹什麼?”

海倫娜推開裁縫鋪的門,看見賽布里希夫婦正愁眉苦臉地坐在縫紉機後面,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桌子上放着的一件德軍坦克兵的軍大衣。她注意到,牆邊上還落着十幾個紙箱子。

海倫娜見賽布里希夫婦半天不開口,便好奇地問:“剛纔來的那個人是誰?”

“是這樣,海倫娜,”賽布里希先生終於開口了,“市長夫人讓我們按照這個樣式,用這些料子,在十五天之內縫製一百件德軍坦克兵的軍大衣。”

“你們答應了?”海倫娜的情緒有些激動。

“是啊。”賽布里希太太喃喃地說。

“你們……!”

賽布里希先生說:“她說,軍需官這幾天動不動就給市長施加壓力,說部隊的棉衣數量不夠,鐵路線最近經常遭到游擊隊的破壞,一輛運送軍用物資的火車被炸燬,所以責成市長大人就地籌措軍大衣。這麼大的事,市長大人不敢怠慢,立刻動員全市所有裁縫鋪,把手頭的活兒都放一放,趕製這批軍大衣。就給十五天期限,超額完成任務的,有嘉獎。”

“爲了得到嘉獎,你們就積極響應市**的號召,好讓這幫畜牲穿得暖暖和和地,肆意屠殺我們的人,掠奪我們的財產,是這樣嗎?”

“我們沒有別的選擇,如果不按時交貨,他們就會把我們三個抓起來,咯!”賽布里希先生把右手放在自己喉嚨前橫着使勁拉了一下。

“請把我的工資發給我,馬上。”海倫娜的聲音很低沉,語氣卻非常堅決。

“怎麼?”賽布里希太太驚愕地看着海倫娜。

“我要回華沙,今天就走,我早就想家了!

“你不能走,孩子!你走了,我們就更缺人手了!你要知道,這個節骨眼兒,即使是大裁縫鋪也招不到像你這樣熟練的女工。”

“對不起,我已經犯過一次錯誤,不能犯同樣的錯誤,否則,我將無法逃脫上帝的懲罰。”

“我們給你加薪!”賽布里希太太站起身,繞過縫紉機,走到海倫娜跟前,用乞求的目光看着她。

“請把我的工資給我結清,現在。”海倫娜重複了一遍。

“我就算把工資給你結清了,你也回不了華沙,孩子,沒有火車,你也不是不知道。”

“那我就沿着維斯瓦河一直走回去,有什麼大不了的?”

“別這樣,孩子!”

海倫娜沒有答話,轉過身,快步走到門口,忽然又回過頭,對賽布里希夫婦說:“看樣子,你們把自己說過的話給忘了,可是我還記得,幾十萬波蘭軍人屍堆如山,血流成河,其中就有尼洛,你們唯一的兒子。”說完,她推開門,走了出去。

賽布里希夫婦目瞪口呆地凝視着這扇被風颳得“咣咣”亂撞的門。

換好男裝的海倫娜提着旅行包,看了一眼掛在牆上的那個青年士兵的半身照之後,轉身剛要出去,門開了,賽布里希夫婦走了進來,看見海倫娜這身打扮,不禁一愣。

“你們攔着我也沒用,就算不發我工資也不會使我改變主意,我不願意!”

海倫娜說完這句話,賽布里希夫婦這纔想起,她剛來的時候,也是這身打扮。

“你是對的,孩子。”賽布里希先生說,“要是打死尼洛的那個坦克兵身上穿的軍大衣居然是尼洛的親生父母親手縫製的,那麼,尼洛在那邊,會責怪我們的。他是我們老兩口的獨苗。”

“是啊,”賽布里希太太說,“我們已經決定,這就把這批活退了,一件也給他們做。”說着,她從上衣口袋裡掏出一張厚厚的信封,遞到海倫娜面前。

海倫娜接過信封一看,裡面是一打馬克鈔票,頓時她露出了驚異的神色。“這……賽布里希太太,你們也不寬裕,我……”

“拿着吧,孩子,這也不算多,”賽布里希先生說,“你的路還遠着吶!反正我們也用不着了。”

“是啊,拿着吧,孩子,”賽布里希太太說,“路上多買點吃的,可別虧着自己。走吧,孩子,我們的裁縫鋪,日子快到頭了,他們不會放過你這個猶太姑娘。”

海倫娜更是大吃一驚。

“我們早就知道你是猶太人,你的姓氏,還有你每天按時做禱告,都說明了這一點。”賽布里希先生說,“我們連孩子都沒了,還在乎什麼?而你還年輕,沒有理由讓你的生命受到威脅,你懂嗎?走吧,孩子。”說着,他轉過身,把房門給海倫娜打開。

“等一下。”海倫娜剛要走出去,賽布里希太太把她叫住,然後走到衣櫃前,從裡面找出一件棉坎肩,雙手捧着,走到海倫娜面前,“天冷了,我想你用得着的。”

“太好了,謝謝賽布里希太太。”

“這是尼洛穿過的,你不會在意吧?”

沉默了片刻,海倫娜把棉坎肩接了過來,說:“他是戰鬥英雄。”

售票大廳裡除了值班人員以外,連個逃荒的都沒有,售票窗口緊閉着。

海倫娜失望地嘆了口氣。

維斯瓦河的水向身後流淌着,身着男裝的海倫娜拎着旅行包,沿着河邊走。

她一路上風餐露宿,不時就會看到河裡漂着的屍體和躺在路邊的被野狗啃的不成樣子的腐屍,不時就會遇到四處流浪的難民。運氣好的時候,能買到幾塊麪包、三明治和雞蛋,在教堂、修道院或者破舊的鄉村旅館裡湊合一晚上,運氣不好,就只能睡在荒郊野外了。

門“砰”的一聲關上了,水晶菸灰缸“啪”的一聲狠狠地砸在門板上,摔得粉碎,菸頭和菸灰散落了一地。

呂迪婭望着這扇門,氣得臉色發青,脖子上的青筋暴起,大口大口喘着粗氣。

這時,電話鈴響了。

她走過去,拿起話筒:“喂?找誰?”

“是我。”聽筒裡傳來了厄瑪略帶沙啞的聲音。

“怎麼樣,有什麼消息?”

“我已經派人在奧本海默家附近,當然了,現在是奧本海默家的遺址附近,他們蹲守了快兩個月了,把那頂后冠,還有她用線頭和熨衣板做的那副象棋給扣留了,直到現在還沒有人過去認領。”

“難道她已經去見上帝了?”

“完全有這種可能。十月初,有一次我的部下向我報告,說在但澤的一家瑞士銀行裡發現一個可疑的男人。”

“這事你已經跟我說過了,沒錯!肯定是她!”

“我也這麼想,真沒有想到,她居然從蓋世太保的眼皮子底下跑掉了,從此以後銷聲匿跡。她簡直是瑪塔•哈麗 的化身!在這之前,包括海倫娜•奧本海默在內,很多波蘭猶太人的銀行帳戶已經被凍結了,波蘭境內的客運列車和長途汽車直到現在還沒有恢復運營,換句話說,她即使有錢,也買不到從但澤開往華沙的火車票,她要想回華沙,只能徒步走上幾百公里,說不定她早就餓得眼冒金星,一頭栽進維斯瓦河裡餵魚了。”

“那樣太便宜她了!”

“幸運女神不會永遠庇護她,只要她還活着,我絕饒不了她。奧斯維辛集中營一號營地馬上就要竣工了,另外幾座營地也要陸續修建。我要響應元首的號召,到波蘭去收拾那些可惡的猶太人。”

“什麼時候動身?”

“我們明天就開拔,我要先把她全家都送進集中營裡。”厄瑪的眼睛裡射出像豺狼一樣兇狠、毒辣的目光。

一列看上去像是運送牲畜、家禽的悶罐火車停靠在華沙火車站月臺旁的鐵軌上。

揹着***的德國士兵排成一排,站在那裡

成百上千的猶太人有的揹着包袱,有的抱着孩子,亂亂哄哄地擠作一團,要從二十幾個狹窄的車廂門擠上火車。他們所有人的右胳膊上都佩戴着一個白色的臂章,上面繡着一個天藍色的六角星。

塔尼婭抱着雅各布擠上了車,然後轉過身來,把婆婆拽上車。

阿爾伯特扛着大包袱上了車,隨後接過叔叔手中的旅行包,把他拽了上來。

亞伯拉罕把手中剛剛熄滅的菸斗塞進身上穿的黑呢子大衣的口袋裡,回過頭來瞥了一眼這個被炸得破破爛爛的火車站之後,上了火車。

薩菲拉站在車廂門邊上,掃視着月臺,在還沒有上車的人們當中尋找着。

車廂門被關上了,隨着“嗚——”的一聲長鳴,火車啓動了。

凜冽的寒風捲着黃沙,吹打在海倫娜清秀的臉頰上。她站在維斯瓦河畔,一片滿目瘡痍的景象展現在她的面前,她目瞪口呆地環顧着周圍的一切,眼前的這座城市變成了一片廢墟,看不見一幢完好無損的建築,連聖約翰教堂也未能倖免於難,王宮城堡更是千瘡百孔,“卐”字旗隨處可見。

“這是我的家鄉華沙嗎?怎麼變成了這副模樣?真沒有想到,我走進了自己的噩夢當中。我一路上走過了好幾座城市,但澤、特切夫、比得哥什、託倫,它們都遭到了德國法西斯的炮火的蹂躪,可是都沒有受到這樣嚴重的破壞,我們美麗的家園,就這樣變成了一片焦土。咦?瓦津基大橋上怎麼還有人排隊?兩端都有人排隊,怎麼回事?”

只見瓦津基大橋的兩端各設了一個崗哨,德國人在逐個檢查每個過往行人的證件。

“一定又是在抓捕猶太人。我這次照樣能矇混過關,你們這羣白癡!”想到這兒,她從容地走了過去。

海倫娜從蓋世太保手裡接過她的假證件之後,走上了這座已經變得有些陌生的大橋。她仍然按照她的**慣,停下腳步,先向上游方向眺望,然後轉過身,走到對面,向下遊方向眺望。母親河彷彿已經失去了往日的平靜,泛起了波浪,看得出,她正經受着病痛的折磨。

海倫娜走過瓦基津大橋,來到河西岸自己常去的那個地方,她發現美人魚銅像不見了蹤影,四周光禿禿的,沒有鮮花、沒有綠草,自己經常坐的那個長凳倒是還在,可坐在那上面的是兩名德國軍官,他們翹着二郎腿,一邊吸着雪茄,一邊誇誇其談,肆無忌憚地狂笑着。

“哼!傳說終歸是傳說,靠一座銅像怎麼能保衛一座城市、一個國家呢?家裡現在到底怎麼樣了?爸爸媽媽和雅各布都還好吧?”想到這兒,海倫娜轉過身,急匆匆地往家的方向走去。“我要向爸爸媽媽好好懺悔我的過失,不該揹着爸爸媽媽跟那個德國人幹出這種見不得人的事,更不該離家出走,不該抱着幻想,冒着死亡的危險偷渡,爸爸要是還生氣,我就二話不說,讓他狠狠地揍我一頓出出氣。”

海倫娜推開房門,看到的是母親驚喜的淚水、父親寬容的笑臉、嫂子溫婉的目光和一桌豐盛的晚餐。

可事實上,當她走到自己家所在的那片居民區時,發現這裡和這座城市的各個角落一樣,早已被夷爲平地。望着眼前的這一片廢墟,海倫娜迷茫了,甚至連自己住過十多年的地方的準確位置都找不到了。

廢了好長時間,海倫娜憑藉記憶,終於找到了自己家的遺址,手中的旅行包落在了地上。“人呢?都哪兒去了?”她心急如焚,像熱鍋上的螞蟻一樣,四處亂轉,四處張望着,周圍空蕩蕩的,一個人也沒有。

“您需要我的幫助嗎,先生?”身後傳來了一個男人的聲音。

海倫娜轉過身來,的確有個男人在看着她。

“您需要我的幫助嗎?”男人又問了一遍。

海倫娜聽得出,這是口音純正的波蘭語,她顧不上仔細打量這個人,便急切地問:“人都去哪兒了?這是怎麼了?”

“您是剛從國外回來?”

“是的。”

“您要找誰?也許我能幫您。”

“奧本海默一家去哪兒了?”

“您是問奧本海默一家,對嗎?”

“對!他們去哪兒了?”海倫娜急得眼淚掉了出來。

“我想我能幫您找到他們。請跟我來。”

海倫娜跟着這個陌生的男人來到一幢臨時搭建的木板房外。

男人推開房門,挑開門簾,示意讓海倫娜進去。

海倫娜一隻腳邁進門坎的一剎那,她的腦海裡忽然閃現出一種不祥之兆,她想把邁進門坎的腿收回來,可是感覺到自己的後背被人用力推了一把,她被推進屋裡。等她站穩身子,回頭一看,帶她進來的那個人把門關上,身子堵着門。

四個圍坐在一張圓桌旁的男人齊刷刷地轉過臉來,把目光盯在她身上,其中三個身穿黑色制服,胳膊上戴着“卐”字臂章,另外一個頭戴禮帽、身穿米黃色風衣,她一眼就認出來,這是在柏林跟蹤過她的那個人!

海倫娜意識到自己的處境不妙,想轉身逃出去,可是她的手腕被那個男人粗壯的手緊緊地抓住。

“先生們,這位先生要找奧本海默一家。”

那四個人有三個站起身,走了過來,把海倫娜團團圍住,

生性怯懦的海倫娜嚇得臉色蒼白,嘴脣在不停地顫抖,心在突突地跳。

“啊——!咱們又見面了,先生!這間屋子裡可沒有電車!”私家偵探埃森博格目不轉睛地盯着海倫娜。

“請過來吧。”仍然坐在圓桌前的那名蓋世太保用陰陽怪氣的語氣說。

他們連推帶搡地把海倫娜推到圓桌旁,桌子上擺着一盤正在進行的棋局,這副象棋是用線軸、布頭兒、鈕釦和熨衣板做的,海倫娜一眼就認出來:“怎麼?這不是小時候爸爸媽媽作爲生日禮物送我的那副嗎?怎麼回事?怎麼到了這些人手裡?”她猛地伸出手想把它奪回來,可是她的胳膊被一把死死地攥住,動彈不得。

“如果我沒有猜錯的話,你就是這副象棋的主人吧?”坐着的那個傢伙說,“我可以把它還給你,不過你必須幫我保住這盤棋,我不奢望反敗爲勝,只要能和棋就行,你看怎麼樣?”

海倫娜把目光投向桌子,抓住她胳膊的那隻手放了下來。棋盤邊上除了放着被吃掉的棋子以外,還放着兩疊鈔票。她心裡暗自在想:“哼!毫無疑問,你們這幫混蛋正在拿這項古老、純潔的智力遊戲當成賭博,拿我的象棋當賭具,賭場就設在我們家門口!好吧,既然你們給我這個機會,那我說什麼也得把它們全都要回來,一個都不能少!絕不能讓這些殺人不眨眼的劊子手再用他們沾滿了鮮血的雙手玷污它們純潔的身軀!”

可是當她把目光投向棋局的時候,發現想把自己的寶貝要回來的這個念頭簡直是天方夜譚,說話的這個傢伙拿的是黑棋,他只剩下一個車、一個象來保護他的國王,再加上一個和對方頂牛的兵,而對方還有皇后和四個兵,而且現在是在叫殺,白方只要把後往前推兩格,就把黑王將死了。

“現在輪到黑棋,你只有一分鐘的時間,明白嗎?”

海倫娜一聽,心裡不禁打了個冷戰:“這怎麼可能呢?雙方的子力,相差太懸殊了,也許就像納粹的宣傳機器所大肆宣揚的,波蘭軍隊與戰無不勝的德意志第三帝國的軍隊之間所存在的那麼大的差距。怎麼辦?爸爸媽媽送給我的這副象棋怎麼能拱手送給他們?看來現在,只能死馬當作活馬醫了。”

鬧鐘的秒針一邊旋轉,一邊發出惱人的“嘀嘀嗒嗒”的聲音。

正當秒針即將轉滿一圈時,海倫娜忽然眼前一亮,發現了一步絕妙的好棋,由於白王的位置恰恰是在角上的h1格里。於是,她當機立斷,拿起e8格的象,放進c6格里,將軍!

她耳邊聽見“哼”的一聲。

執白棋的那個傢伙看也不看,就把剛放進c6格的象拿到棋盤邊上,把後從c5格挪到c6格。

海倫娜還沒等到那傢伙把棋子放正,立即拿起g6格的車,放進g1格里,然後把疑問的目光投向對她許諾的那個人。

那傢伙吃驚地盯着棋盤上寥寥無幾的幾個棋子,幾秒鐘之後,他纔開口:“和了?棄了象又棄車!居然和了!真是妙極了!”

“哼!這也太小兒科了。”海倫娜說完這句話,還沒有來得及把自己嘴角上露出的笑容收斂回去,她發現這些人正在用惡狼一樣兇狠的眼神盯着她,這才意識到自己順口說的這句波蘭語使自己徹底裸露在狼羣當中。

答應只要走成和棋就把這副象棋還給海倫娜的那個傢伙冷笑了一聲,慢慢地站了起來,陰陽怪氣地說:“猶太之花,果然名不虛傳啊。作爲棋迷,我佩服你;作爲蓋世太保,我逮捕你!”說着,他伸出手,揪住海倫娜鼻子下面的假鬍子,把它撕了下來,扔在地上,又把她的帽子摘了下來,金色的長髮隨即散落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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