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化險爲夷

呂迪婭站在公用電話亭裡,手裡拿着話筒。

這時,聽筒裡傳來了略帶沙啞的聲音:“喂,我是厄瑪•馮•普林茨。”

“是我,厄瑪,有件事需要你幫忙。”

海因策坐在住院部附近的一個長凳上,雙手捂着臉,海倫娜憂鬱、充滿疑惑的眼神浮現在他的眼前,他的心理防線再也抵擋不住父親的淫威、母親的淚水,和那個蛇蠍心腸的女人的各種陰謀詭計的輪番轟炸,他意識到自己太天真了,此時此刻,他除了用雙手抓自己的頭髮和一聲嘆息以外,別的什麼也幹不了。

公路上、田野裡,到處塵土飛揚,一輛輛印有灰黑色“十”字的虎式、豹式坦克排成長隊,浩浩蕩蕩地向前推進,履帶肆意輾壓着莊稼,坦克手們還用機槍肆無忌憚地向四散奔逃的人們掃射。天空中,不計其數的轟炸機、殲擊機幾乎遮住了太陽。

利茨塔爾頓飯店的旋轉門再次被推開,幾名佩戴着“卐”字臂章的蓋世太保魚貫而入,他們用像狼一樣令人不寒而慄的目光尋視着大廳裡所有的人。

坐在靠近窗戶的一條長凳上的海倫娜忐忑不安地在自己胸前劃了一個“十”字。

爲首的那個走到前臺,從制服口袋裡掏出一張照片,問大堂經理:“見過這個人嗎?”

“這不是現任的世界棋後海倫娜•奧本海默嗎?”

“她今天來過這兒嗎?”

“對不起,先生,她沒來過。她要是光臨本店,會引起很多男士對她行注目禮。這裡不會有猶太人,我們有專人負責檢查每一位客人的證件,不讓猶太人進來。”

海倫娜從長凳上站起來,仔細聽着他們說的話,她清楚地聽見大堂經理說出了她的名字。“難道他們是來抓我的?我是不是聽錯了?他們怎麼知道我到了德國?萬一他們把我認出來可怎麼辦?不行,快走!”

她剛要邁開顫抖的雙腿,拎起旅行包,向旋轉門走去,站在門口的兩名蓋世太保攔住了正要出去的兩位女士,用德語對她們說:“請出示證件,女士們。”

兩位女士掏出證件,遞給蓋世太保。

兩名蓋世太保一個檢查她們的證件,另一個手裡拿着一張照片覈對她們的相貌。

檢查完證件後,拿着照片的那個把照片舉到兩位女士面前,問:“見過這個女人嗎?”

兩位女士搖了搖頭,回答:“沒見過。”

“請吧。”

兩位女士走開那一剎那,站在不到三米遠的海倫娜看見照片上的那個女人很像她本人,她還沒來得及看清楚,那名蓋世太保就把照片翻了過去。

“天啊!不能再往前湊了,不然會露餡兒的!我那蹩腳的德語發音會讓我吃苦頭的!我還是先躲起來吧!”她趕忙轉過身去,順着牆邊一步一步往裡走,她感覺到這裡的氣氛緊張得簡直讓她窒息,她比平時更害怕別人盯着她看,她急匆匆地從一個五大三粗的男人和牆壁之間擠了過去,走到比較幽暗、安靜的走廊裡,她加快了腳步,走到女洗手間外面,不小心踢倒了立在地上的一塊牌子,她顧不上把牌子扶起來,推開門走了進去,把門關上,後背靠着門,微合着眼睛,大口喘着粗氣。她明顯感覺到自己的心簡直要從喉嚨裡跳出來。

“啊—!”一個女人的尖叫聲把海倫娜嚇了一跳。她定睛一看,一個年輕女人正站在她面前,用驚異的目光盯着她。這個女人手裡提着一個拖把,身穿飯店的工作服、戴着口罩,顯然她是飯店的一名清潔工。她的肚子很大,看上去已經懷孕七、八個月了。

“先生,您走錯門了。”

海倫娜沒聽懂對方說什麼,趕忙說了聲“對不起”,轉過身,右手放在門把手上,剛要把門打開,她的手被那個女人的手按住了。她這才意識到自己忙中出錯,那句“對不起”用的是波蘭語,而不是德語。

“你是波蘭人?”女人摘下口罩,小聲問她。

海倫娜聽得清清楚楚,女人這句話用的是波蘭語!她回過頭,也用驚異的目光看着對方。

“怎麼回事?幹嗎不回答我?”女人一邊上下打量着海倫娜,一邊問。

“沒錯,她說的的確是波蘭語!每個字聽着都是那麼親切。”

“你怎麼了?神色這麼慌張?”

“求求你,救救我!”

女人遲疑了一下,說:“好,明白了,不會有事的,相信我好了。”

三名蓋世太保來到了洗手間門口,敲了敲女廁所的門。

海倫娜蹲在馬桶旁邊,順着門縫往外看,連大氣兒都不敢出。

女人把門打開。

“您需要我們幫助嗎?”

“不,謝謝,不需要。”

“我們剛纔聽見一聲尖叫,出了什麼事?”

“對不起,一隻該死的老鼠從我腳底下滋溜一下跑了,嚇了我一跳。沒想到五星級飯店居然還有老鼠。”女人說着,若無其事地戴上口罩,轉過身,繼續蹲地。

“打擾了,如果您需要的話,我們給您送一隻該死的貓過來。”

響亮的皮靴聲逐漸遠去了,海倫娜總算長出了一口氣,拍了拍自己的胸口。“謝天謝地,也許她就是我的救世主彌塞亞,下凡解救我來了。”

海倫娜躺在牀上,看着自己扣在希特勒半身銅像上的這身行頭,用右手拍了自己的腦門,心裡暗自好笑:“我怎麼這麼傻?連爸爸都認不出我,他們能把我認出來?我這不是欲蓋彌彰嗎?”

她凝視着天花板,皺緊眉頭思索着今天下午的事:“他爲什麼不來見我?沒收到我的信嗎?蓋世太保怎麼知道我到了柏林?他們又怎麼知道我要在利茨塔爾頓飯店和他見面?我露餡兒了?不可能啊。在火車上,我沒和任何人說過一句話,到了柏林,除了告訴馬車伕我的目的地以外,跟那幾個妓女說了聲‘請讓一讓’以外,也沒說過什麼話。難道是旅館的人把我認出來了?也不對呀,他們要告發我,直接把蓋世太保叫到這裡來把我抓走不就行了,幹嗎還讓這幫傢伙到利茨塔爾頓飯店?而且他們幹嗎今天晚上還允許我舒舒服服地躺在這間屋子裡?這究竟是怎麼回事?我是堂堂的世界棋後,就是在利茨塔爾頓飯店登上世界冠軍的領獎臺的,在聚光燈下,我手捧着鮮花,頭戴着令我多年以來一直心馳神往的金光燦燦的后冠,我的穿着十分樸素,儘管這樣也遮擋不住我的光鮮靚麗。可這還不到兩個月的工夫,我重返我的風水寶地來尋找我的戀人,這難道不是一件光明正大的事嗎?卻只能像間諜接頭兒一樣偷偷摸摸的,穿成這個樣子,還需要戴着這撮卓別林式的小鬍子,這不公平!”海倫娜輕輕地嘆了口氣。

在咖啡廳裡,在鋼琴的伴奏聲中,一男一女兩位歌手剛剛唱完一首意大利經典歌劇《茶花女》中的《飲酒歌》選段,全場頓時歡聲雷動,大家鼓掌喝彩。緊接着,兩位歌手開始唱黨衛軍軍歌《當人們不再忠誠》:“Wenn alle untreu werden, so bleiben wir doch treu, Daß immer noch auf Erden für euch ein Fähnlein sei. Gefährten unsrer Jugend, ihr Bilder beßrer Zeit, Die uns zu Männertugend und Liebestod geweiht. Wollt nimmer von uns weichen, uns immer nahe sein, Treu wie die deutschen Eichen, wie Mond und Sonnenschein! Einst wird es wieder helle in aller Brüder Sinn, Sie kehren zu der Quelle in Lieb und Reue hin…(歌詞大意:當人們不再忠誠的時候,我們依然保持忠誠。地球上應該還有爲你們樹立的旗幟,我們年輕時的夥伴,已成了那個更好時代的影像。他們使我們變成了男子漢,也經歷了愛情的死亡。永遠不要靠近我們,使我們屈服。我們的忠誠就像德國的橡樹,如同那日月的光輝!這忠誠將重新在所有的兄弟們身上閃爍!使他們重回那愛和恨的源頭……)”

呂迪婭獨自一人坐在那裡喝着咖啡。

服務員把門打開,一名年輕、漂亮的女軍官大步流星地走了進來,她頭戴一頂船形帽,脖子上戴着一串“十”字架,身穿灰色制服,腳上穿着高筒皮靴,粗壯的眉毛猶如兩把利劍,一雙兇悍的大眼睛令人望而生畏。

女軍官走到呂迪婭對面,跟在她身後的服務員把椅子給她拉開,她坐了下來,對服務員說:“給我來一杯咖啡加冰塊兒。”

“是,長官。”服務員走開了。

“怎麼樣,厄瑪,抓到了嗎?”

“你是不是搞錯了,姐姐?那傢伙沒有去利茨塔爾頓飯店。我派人把附近所有旅館的登記簿都查過了,沒有找到海倫娜•奧本海默這個名字。”

“什麼?!不可能!”呂迪婭大吃一驚,“這封信上寫得清清楚楚,她肯定到了柏林!還要和我丈夫在他們倆第一次見面的地方見面,她和我丈夫見的第一面,當然是在利茨塔爾頓飯店了。”

“她不住旅館,難道她還能像乞丐一樣露宿街頭嗎?”

“旅館登記的會不會是化名,用的假證件?”

“這種偷雞摸狗的勾當,猶太人絕對幹得出來,”厄瑪點了點頭,“這好辦,我現在就派人一家一家旅館搜查。”

“那樣容易打草驚蛇。直覺告訴我,在沒有付出沉重的代價之前,她是不會死心的,明天她還會去的。你們只要守株待兔就行了。”

“好主意。姐夫知道這件事嗎?”

“他不知道,今天他一步也沒離開過醫院。那個恬不知恥的猶太**以前來的那幾封信都被赫爾維格夫人給扣了,而這一封,感謝上帝,落到了我的手裡。他要是知道了,誰知道會惹出什麼亂子?自從他和這個海倫娜•奧本海默結識以來,他就像那個被老妖婆施了魔法的王子一樣,變成了一隻青蛙。我不得不承認,她不論是棋藝還是容貌,都不在我之下,我不能容忍。”

“我也是,”厄瑪點了點頭,惡狠狠地說,“你放心,姐姐,我非抓住她不可,我要扒下她的皮,抽她的筋!把她變成醜八怪!”她那雙粗壯的眉毛豎了起來,兇悍的大眼睛裡放出來像女魔鬼一樣毒辣的目光。

海倫娜躺在牀上輾轉反側難以入睡,乾脆坐了起來,雙手捂着額頭。“不行,我不甘心。”她下了牀,穿上拖鞋,走到寫字檯前,打開臺燈,從抽屜裡找出信紙和自來水筆,在信紙上寫道:“

親愛的海因策:

收到我的信了嗎?我到了柏林,明天下午老地方不見不散,好嗎?

永遠愛你的

海倫娜•奧本海默

1939年9月1日”

清晨,在炮火連天的戰場上,成千上萬波蘭騎兵揮舞着馬刀,催動着戰馬,向一輛輛虎式坦克衝去,坦克發射出一枚枚炮彈,呼嘯着落在波蘭騎兵隊伍裡,濺起一塊塊碎石頭和泥土,那些英勇的波蘭騎兵頓時被殺得人仰馬翻,橫屍遍野。炮塔裡德軍坦克手們一個個呲牙咧嘴狂笑着。

大堂經理看着蓋世太保手裡舉着的海倫娜的照片,搖了搖頭,說:“不,這個人沒來過這兒。”

“你能肯定嗎?”

“當然肯定。像她這樣的美人兒要是光臨本店,一定會成爲這裡最受關注的焦點,女士們會關心她穿什麼衣服,使用什麼樣的化妝品,而男士們會盯着她的臉和胸部看個夠。”

“謝謝,打擾了。”兩名蓋世太保轉身要離開。

“等一下,先生們。”大堂經理叫住了他們,“昨天來了一個很古怪的先生,拎着個旅行包,像是剛到柏林不久,可是他沒有辦理登記手續,在靠窗戶的那個長凳上坐着,像是在等什麼人。服務員問他需要什麼幫助,他二話沒說,站起身來就出去了,一會兒又回來了,還坐在那裡。服務員又問他需要什麼幫助,結果還是一樣,還是二話不說起身就走。你們來了以後,不知道什麼時候,那個人又不見了。我在這裡工作已經十幾年了,行爲舉止奇怪到這種程度的客人,我還是頭一次看到。”

“他是不是個外國人?”

“不是,門童檢查過他的證件。”

海倫娜再次來到利茨塔爾頓飯店門口的噴泉旁,她停下了腳步,望着飯店的旋轉門,她猶豫了片刻,向旋轉門走去。

當她拉開旅行包拉鎖,準備向門童出示她的假證件時,她的手被人抓住,擡頭一看,是昨天下午掩護過她的那位孕婦,身穿工作服,手裡拿着一塊抹布,她還沒反應過來怎麼回事,就被那位孕婦拽住她的手,把她拉到一邊,用波蘭語小聲對她說:“我的天哪!你怎麼還敢來啊?”

海倫娜一愣。

“剛纔又來了十幾個蓋世太保,檢查每一位客人的證件,比昨天還要仔細,還拿着一張年輕漂亮的女人的照片盤問我,我一眼就把她認出來了,這不是兩個月前在這兒奪取棋後的那個波蘭姑娘嗎?”

海倫娜一怔,對孕婦說了聲“謝謝”,從她身邊繞過,快步走開了。

“等等。”剛走出幾步,女人把她叫住,“您的鬍子掉了,先生!”

海倫娜下意識地摸了一下自己的人中,倒吸了口涼氣,“天哪,我的假鬍子!”她趕忙轉過身來,看見那撮假鬍子掉在地上。“壞了!太陽鏡也忘戴了!真糟糕!”女人正在用審視的目光打量着她。海倫娜感覺到自己的心跳在加速,額頭一下子被汗水浸溼了。

“請原諒,先生,”女人環顧了一下四周,見身邊沒有人,她說,“我蹲下去很不方便,您還是自己撿吧,海倫娜•奧本海默先生。”

海倫娜的頭“嗡”的一下,心跳得更厲害了。

女人走到她身邊,用很低的聲音對她說:“趕快撿起來吧,趁現在旁邊沒人,不然會露餡兒的。”

海倫娜趕忙蹲下身子,把假鬍子撿了起來。

女人把手中的抹布揣進工作服口袋裡,把手伸了過來,手心向上。

海倫娜一愣。

突然,女人一把將海倫娜摟到懷裡,使勁親吻她了幾下。

“唉?”海倫娜不明白她這是要幹什麼。

女人把雙手從海倫娜的身上放了下來。

兩名佩戴着“卐”字臂章的蓋世太保從她們身邊走了過去。

“來,給我。”女人說。

海倫娜把假鬍子遞給她。

女人接過假鬍子,往手指上唾了口唾沫,往假鬍子上搓了搓,用雙手幫她把假鬍子粘在她的鼻子下面,然後使勁按了按。“這兒太危險了,趕快離開這兒。”

“不行,我不能走,我要等一個朋友,約好了在利茨塔爾頓飯店見面。”

“對面有家咖啡廳,外邊有座位,他一來,你就能看見他。”

一本厚厚的書被合上,放在寫字檯上,書的封面上寫着“波德雙語詞典”。

“哼!果然不出我所料,等着瞧吧,這個不知死活的蠢豬!”呂迪婭把昨天晚上海倫娜寫給海因策的信胡亂地疊了幾下,塞進信封裡。

她望着掛在對面牆上裝裱精美的赫爾維格夫人畫的那兩幅令她百看不厭的畫,《對弈》和《婚禮》。她的嘴角露出了一絲笑容。

天色漸漸黑了下來,咖啡廳的霓虹燈點亮了。海倫娜仍然坐在利茨塔爾頓飯店對面的咖啡廳外的座位上,一邊胡亂轉動着手裡的一隻空杯子,一邊失神地望着飯店的旋轉門。

一隻手輕輕地拍了拍海倫娜的肩膀,她回頭一看,是幫助過她的那位孕婦,只是身上穿的工作服換成了自己的衣服。

“還在等你的朋友?”女人問。

“是的。”

“他沒來?”

海倫娜輕輕地搖了搖頭。

“我明白了。”女人壓了聲音說,“如蒙不棄,我可以榮幸地和女子象棋世界冠軍一起喝一杯嗎,看在我曾經幫助過她的份兒上?”

海倫娜擡起右手指了指對面的椅子。

“謝謝。”女人把海倫娜對面的椅子搬到她的右手邊,挨着她坐了下來。女人發現海倫娜臉上的表情告訴她,人家對這樣顯得過於親呢的舉動感到意外和不自在,連忙輕聲地向海倫娜解釋:“這樣就不會引起別人注意,他們會以爲我們是夫妻,我們小聲說話比較方便。艾琳•斯特恩伯格。”

“這是個猶太姓氏。怎麼,你是……?”

艾琳點了點頭,說,“波蘭猶太人。”

海倫娜露出了喜出望外的笑臉。

“如果世界棋後能賞給我一杯檸檬水,我會終生難忘的。”

“服務員!”

艾琳一把捂住海倫娜的嘴,“在這兒說波蘭語等於自殺,要說德語。”她向服務員招了招手。

服務員走了過來。“請問您二位需要點什麼?”

“請給我來兩杯檸檬水。”艾琳用德語說。

“請稍等。”服務員轉身走開。

耀眼的霓虹燈的光芒閃耀在她倆的臉上。

海倫娜看了一眼身邊的這個女人,看上去她的年紀大概在二十四、五歲左右,高高的鼻樑、薄薄的嘴脣,臉上只化了淡妝,擦了些粉底,這更能體現出她的自然美,一雙大眼睛看上去是那麼精明,可眼神卻多少顯得有些憂鬱。

服務員把兩杯檸檬水放在她倆面前。

艾琳抓起杯子,一飲而盡。

海倫娜把吸管放進嘴裡,剛吸了兩口,艾琳壓低了聲音問:“你聽廣播了嗎?”

“沒有。”

“昨天凌晨,德軍以62個師的兵力,突然越過了波德邊境,正在向我國縱深推進。”

海倫娜的心一沉,驚愕地看着艾琳,“開……開始了?”

“是的,開始了。”

夜幕降臨在萬賴俱寂的原野上,燃燒的烈火照亮了四周,一縷縷黑煙升到夜空中,漫山遍野橫七豎八地躺着成千上萬的波蘭騎兵和戰馬的屍體,他們有的血肉模糊,有的四肢不全,有的睜着兩隻眼睛,有的還緊緊地握着馬刀。

海倫娜放下手中還剩下一多半檸檬水沒有喝完的杯子,在聽到這個壞消息之後,平時情有獨鍾的檸檬水,好像一下子變得索然乏味。

“如果我們的棋後肯賞臉光臨寒舍,小住幾天,我深感榮幸。”

“謝謝您的邀請,可是,我已經給您添了不少麻煩,不能再……”

“是添了不少麻煩,可我一輩子都會爲此感到榮耀的。”

海倫娜搖了搖頭。

“我現在一個人很不方便,連襪子都穿不上了,身在異國他鄉,我們應該互相照應,別忘了,我們都是猶太人,彼此血脈相連。”

海倫娜一聽這話,有些動心了。

“我住的地方很清靜,沒有人打擾,你用不着打扮成這樣,還可以踏踏實實地做禱告,請相信我。”

昏暗的屋子裡只亮着一個燈泡,海倫娜和艾琳平躺在一張木製的單人牀上,雖然有點擁擠,一翻身就會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音,這間地下室還有些悶熱、潮溼,但海倫娜並沒有什麼不舒適的感覺,相反,她覺得比住旅館踏實多了,至少不用擔心半夜裡蓋世太保會破門而入,不用再把心愛的長髮盤起來,也不用再在自己鼻子下面貼這撮可笑的假鬍子。

“他是個什麼樣的男人,親愛的?很帥嗎?”艾琳忽然問。

海倫娜一愣。

“明知道這裡兵荒馬亂的,還女扮男裝千里迢迢偷渡過來,苦苦地等了兩個下午,除了愛情,還有什麼動力能促使一個女人冒這麼大的風險?”

海倫娜的心思被身邊這個素昧平生的女人一語道破,她轉過臉來,吃驚地望着艾琳。

“你不用這麼驚訝。我既不是弗洛伊德,也不是福爾摩斯,我只是一個普通的女人,女人爲了挽回失去的愛情,往往會不顧一切,不撞得頭破血流是不會罷休的,你和我也不例外。”

“你?”

“是的,半年前,我爲了尋找失去的愛情,爲了不讓孩子生活在一個沒有父愛的世界,我不顧家人的反對,拿着一個猶太人給我做的假護照、假證件,冒着嚴寒,歷盡艱辛從波蘭偷渡到德國來尋找那個男人。我冒充德國人,找了這份清潔工的工作,被廁所和垃圾難聞的氣味薰得頭暈腦脹,可是爲了謀生,爲了肚子裡的孩子,我除了強迫自己忍受這一切,沒有別的選擇。我謊稱自己是結了婚的,丈夫在部隊裡當中士,儘管我並不情願這樣做,因爲我知道說謊遲早要受到主的懲罰。可是,半年過去了,還是沒打聽到那個男人的下落。”

“怎麼認識的?”

“一切都是上帝安排的,哼!天知道。這說來話長,去年夏天,我在華沙的一家夜總會裡當舞女,你大概從我現在這越來越臃腫的體態上很難看出,我以前腿即使繃得很直也能輕而易舉地踢過頭頂,我說這些並不是爲了炫耀什麼,這並不是什麼體面的職業,只是爲了謀生罷了。後來我注意到,有個男人越來越頻繁地光顧,目光停留在我身上的時間也越來越長。其實我早就對形形**的男人色眯眯的眼神習以爲常了,可是從他的眼神裡,卻讓人看到了一種不同尋常的感覺,讓人浮想聯翩。一天早上,四點多鐘,我下班回家,哦,幹我們這行的,生活習慣和別人不一樣。走到半路上,雨越下越大,街上的商鋪都還沒開張,周圍連一個避雨的地方都沒有,我只好站在一棵樹底下。一把紅色的雨傘遮在了我的頭頂上,一個男人對我說:‘在樹底下避雨容易出事。’我擡頭一看,正是那個經常光顧我們那家夜總會的青年。後來,他打着雨傘,我們走在大雨中,街上空蕩蕩的,彷彿整個世界只有我們兩個人。”

“這麼浪漫?”海倫娜的臉上露出了笑容。

“是啊,聽起來很浪漫,愛情故事的開頭部分總是這樣,可究竟結局會怎麼樣,也許只有上帝知道。他做了自我介紹,他是德國留學生,來自柏林,在國立肖邦音樂學院就讀,他從小酷愛音樂,肖邦是他的偶像,從他的話語當中,我聽出他確實對音樂大有研究,也很有天分,但是按他自己的話說,他還沒有成爲一名真正的音樂家,所以沒有把自己裝扮成人們想象的那樣披頭散髮的藝術家的形象。我問他喜歡舞蹈嗎,他說特別喜歡華爾茲和踢踏舞,只是跳得不好,希望我能指點指點他。正說着,我們來到了瓦津基大橋旁,那地方你熟悉嗎?”

“我經常去那裡欣賞維斯瓦河的風景。”

“我們走到橋洞裡,那兒正好可以避雨,他把雨傘放在地上,在臺階上把鞋底的雨水蹭乾淨之後,給我跳了一段踢踏舞,你還別說,他的動作非常規範,雖然沒有音樂伴奏,可我看得出,他的節拍拿捏得很到位,我被他輕盈的舞步徹底征服了。後來,他請我和他一起跳探戈,我欣然同意了。我們跳得是那麼奔放,那麼酣暢淋漓,耳邊雖然沒有音樂,可我們卻用優美、嫺熟的舞蹈動作把心中的節拍展現了出來,我們配合得非常默契。”

“那麼,後來呢?”海倫娜目不轉睛地看着艾琳。

“你是問,接吻了沒有,對不對?正如你想象的那樣,我毫不猶豫地接受了他的吻,儘管我就像剛衝過終點線的田徑運動員一樣心跳動得厲害,這也許就是人們常說的‘一見鍾情’吧。”

海倫娜聽得眉開眼笑。

“接下來發生的事,我想你已經猜出來了,我們相愛了,愛得轟轟烈烈,就像乾柴烈火一樣,還發生了那樣的事,而且不止一次,要不然我怎麼會從一個婀娜多姿的舞女變成一個大腹便便的,連蹲下來揀你掉在地上的假鬍子都很吃力的孕婦,哼!”艾琳自嘲地苦笑了一聲。

“那麼,他現在在哪兒?”

“不知道。幾個月之後,當我發現自己懷孕的時候,他已經連續幾天沒和我見面了,我起初並沒有在意,當我興沖沖地來到他住的寓所,想把這個喜訊告訴他的時候,發現那裡已經人去屋空了。房東說他已經搬走快一個星期了。”

“到學校去問問。”

“我馬上就去了國立肖邦音樂學院,打聽到的消息讓我大吃一驚,說這個人幾個月前就被開除了,因爲多次缺課。”

“那去大使館問問。”

“從大使館得到的消息更讓我吃驚,說他已經回國了。”

兩個人互相看着對方的臉。

沉默了片刻,艾琳接着說:“我真搞不懂,他家裡究竟出了什麼急事,連個招呼也不打,就這麼急急忙忙地回國。我等啊等啊等啊,我想啊想啊想啊,幾天過去了,還是沒有他的來信,我終於耐不住性子,給他寫了封信,可是沒想到,被退了回來,因爲地址是錯的。”

“地址是錯的?怎麼回事?難道……”

“你說對了,我記得清清楚楚,肯定沒記錯。只能有一個解釋,他說的是地址是假的。”

“這是爲什麼?”

“我不相信他是想甩掉我,他向我求愛時那信誓旦旦的諾言讓人無法懷疑這是言不由衷的話。我不相信,這絕不可能,儘管他知道我是猶太人。”

兩個人再次陷入了沉默。

海倫娜輕輕地嘆了口氣,心想:“真是同病相憐,只不過牽動愛情的紐帶不同罷了,爲海因策和我牽線搭橋的是象棋,而促使艾琳和她的男友走到一起的是舞蹈,其他的沒有什麼區別,更重要的相同點在於,我們都把自己的第一次獻給了自己心愛的男人。”

短暫的沉默之後,艾琳說:“我那生性死板的父親知道了我懷孕的事,他勃然大怒,在經過了一番激烈的爭吵之後,他把我,他的親生女兒趕出了家門,從此不再認我。真沒有想到,他會這麼薄情寡義,我剛剛走出門外,就聽見身後‘咣’的一聲,像打雷一樣響亮,我回頭一看,門已經關上了。你能理解我當時的心情嗎?”

“是的,我能。”海倫娜的腦海中忽然閃現出那天吃早餐時的情景:

“蠢貨!”父親仰起右手,照着海倫娜的頭部狠狠地打了一巴掌。

“他雖然對哥哥和我一向都非常嚴格,可從小到大,我這還是頭一次挨他的打,頭一次見他發這麼大的脾氣,因爲我長這麼大,這是第一次違揹他的要求。”

“我一輩子也忘不了父親責備我時,那憤怒的眼神,還有母親那傷心、無奈的淚水,”艾琳打斷了海倫娜的回憶,“我知道父親是愛我的,可我沒有勇氣去敲那扇門,連回頭的勇氣都沒有,也許你會嘲笑我,可這是事實。我也不知道我是在賭氣,還是因爲不甘心失去愛情,我不能讓我的孩子一出生就沒有父親,我再次跑到德國大使館,沒想到簽證官很明確地告訴我,他們不歡迎猶太人入境。可是情況很快有了轉機,一個猶太人湊了過來,對我說,他想和我做筆交易,只要我肯出六百茲羅提的費用,他就能保證我順利到達德國境內的任何一座城市,我喜出望外,當即就答應了,甚至連他是不是個騙子都沒有考慮過。他給我做了一本假護照、假證件,就這樣,我冒充德國公民,順利地通過了海關檢查。”

海倫娜一邊傾聽着艾琳訴說親身經歷,一邊吃驚地看着她。

艾琳接着說:“我冒着凜冽的寒風,踩着厚厚的積雪,漫無目的地在大街小巷裡尋找我的愛人,可是找了很長時間,還是一無所獲。眼看我的肚子一天比一天大,身上的盤纏一天比一天少,眼看就要彈盡糧絕,你能想象得出我當時心急如焚的樣子嗎?”

“我想我能。”

“是啊,女人總會理解女人。幸運的是,我有點先見之明,在和他接觸的時候,學了不少德語,日常用語都能夠應付,在最後一枚硬幣花完之前,我找到了這份清潔工的工作。酒店老闆懷疑過,說我長得像猶太人,我一口咬定我是血統純正的日耳曼人,我也知道說謊是有罪的,可是沒辦法,爲了活命。爲了使自己不餓死在異國他鄉,爲了繼續尋找失去的愛情,爲了孩子,我強迫自己忍受垃圾、髒水和廁所的氣味,儘管一聞到這樣的氣味我就噁心。”

“打聽到他的下落了嗎?”

“沒有,茫茫人海,到哪兒去找?我在報紙上用化名登過尋人啓事,沒起任何作用。我的預產期快到了,看來想在孩子出生之前舉行婚禮,是來不及了,無論如何也來不及了,直到現在,我連那個男人的影子都沒找到。”

“還是回家吧。”

“回家?哼!”艾琳苦笑了一聲。

“你父親、母親總不會把他們的外孫拒之門外吧?”

“我已經告訴過你,戰爭爆發了,難道你不相信?”

沉默了足足半分鐘之後,海倫娜問:“你以後怎麼打算?”

“我想攢點錢之後,僱個私家偵探再找找看。”

“他會回心轉意嗎?”

“會的,看在孩子的面上也會這樣。”

“如果你見不到他,或者他已經變心了,你怎麼撫養這孩子?”

“聽天由命吧,不說了,睡覺,晚安。”說完,艾琳拽了一下牆上的燈繩,屋子裡頓時一片漆黑。

海倫娜望着艾琳的臉,心裡很不是滋味,她真想告訴艾琳:“身在異國他鄉,能有幸結識自己的同胞,這是一件多麼令人高興的事,我也很願意聽你對我傾訴衷腸,可我真沒有想到,我們的經歷竟然大同小異,來德國的目的都是爲了尋找自己丟失的愛情,就連偷渡的手段竟然也如出一轍,只不過她沒有像我這樣女扮男裝,不需要戴我這撮卓別林式的小鬍子,而我沒有懷孕。我們都很年輕、漂亮,可是俗話說,紅顏自古多薄命,生活在這個動盪不安的歲月,我們的命運會是什麼樣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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