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天各一方

一輛公共汽車行駛在鄉間的公路上,路邊樹木的影子反射在車窗上。

海倫娜仍然按照自己的習慣,坐在靠車窗的座位上,凝視着窗外的風景。這幾天的旅行對她並沒有起到散心的作用,反而使她更加思念她的戀人。她彷彿看到自己回到美人魚銅像旁邊,海因策一邊看着手錶,一邊焦急地等待着她,長凳上擺着那天下午他倆分手時下的那盤沒有結束的棋局,她像一個犯了錯誤的小女孩一樣低頭不語,海因策的怒氣一下子煙消雲散,兩個人隨即坐了下來,繼續下那盤沒有下完的棋。溫暖的陽光照耀在這對棋壇戀人的身上,美人魚銅像似乎也綻放出了燦爛的笑容。

管家安德森把大鐵柵欄門打開,一輛黑色“奔馳”牌轎車緩緩地開進院子裡,開到樓門口停下。司機從車上走下來,繞到副駕駛那一側,把車門打開。

赫爾維格夫人從車上下來。

海因策從後備箱裡取出自己的行李箱,拎着它進了屋。

赫爾維格夫人等安德森過來,小聲對他說:“從這個月起,安德森,給你增加三百馬克的薪水,有一件事你一定要上心。”

“有什麼吩咐,夫人?”

“從今天起,凡是海因策的信件、電報、包裹,都要先交給我,尤其是從波蘭寄來的,記住了嗎?”

“記住了,夫人。”

“我看有必要先提醒你一下,如果由於你的疏忽,出了什麼差錯,那你就另謀高就吧。”

“放心吧,夫人,我一定照辦。”

午後的陽光照耀在維斯瓦河兩岸,河面上傳來了輪船的轟鳴聲和縴夫們的號子聲。

海倫娜在美人魚銅像附近徘徊着,徘徊着,四周空無一人,更沒有她日思夜想的人。她慢慢走到自己平時經常坐的那個長凳上坐了下來,她端詳着戴在自己右手無名指上的那枚心愛的戒指。這時,她的腦海裡又浮現出那盤沒有下完的棋:“該你了,我的世界棋王,你有三種選擇,王e7,馬f6,車g8,你到底會選擇哪一步呢?”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了,那高大的身影、英俊的面龐還是沒有出現在海倫娜的視野裡,她變得焦急起來,細長的柳葉眉擰成了一個疙瘩。她站起身來,往甬道上張望着,然後又走到一棵樹旁,揪下一片樹葉,拿在手裡使勁地揉着,眼睛盯着河邊。

美麗的美人魚小姐仍然眺望着遠方,平靜的維斯瓦河仍然一成不變地向前流淌着。

餐桌上擺滿了牛排、鰻魚、水果沙拉、黃油、烤麪包、開胃酒、波爾多幹紅以及各種餐具和酒杯。

海因策一聲不吭地吃着自己盤子裡的牛排。

坐在他旁邊的呂迪婭興高采烈地和路德維希•馮•赫爾維格上校閒談着。

赫爾維格夫人斜着眼睛看了一眼面無表情的兒子,對丈夫說:“好了,我們言歸正傳吧,路德維希。呂迪婭,親愛的,你回頭和你父母商量一下,我們一家哪天到府上拜訪,把你們倆的事定下來。”

呂迪婭頓時眉開眼笑:“是,夫人!我父母一向很關心我們倆的事,今天又提這事,外公更是期待……”

“我們倆的事?”海因策冷笑了一聲,“什麼事?”

“當然是我們倆的婚事了,這還用說嗎?”

“很遺憾,我不記得我和你有過什麼婚約。”

“海因策,你住口!”赫爾維格夫人大喝一聲。

赫爾維格上校的臉色也沉了下來。

“我吃好了,失陪了。”海因策說完,把手中的刀叉並排放在餐盤右邊,拿起鋪在腿上的餐巾布,扔在餐桌上,站起身來要退席。

“坐下!”赫爾維格夫人怒斥道,“我們要和你談的是你的婚姻大事!”

海因策只好先坐下。

“我們現在訂婚也不晚啊。”呂迪婭洋洋得意地說。

“我和你訂婚?真是笑話!沒有愛情的婚姻還不如拿着手槍照着自己的太陽穴扣動扳機來得痛快呢,只有瘋子纔會娶像你這樣傲慢無禮、卑鄙無恥的女人!”

“你?!”呂迪婭氣得嘴脣發抖,說不出話來。

“啪!”赫爾維格上校狠狠地拍了一下桌子,大吼一聲:“混蛋!把話收回去!趕快向呂迪婭道歉,快!”

赫爾維格夫人真恨不得抄起餐刀,一下子戳進海因策的喉嚨。

三個人的眼睛齊刷刷地盯着海因策的臉。

“對不起,普林茨小姐,我的言語冒犯了您,很抱歉,”海因策用陰陽怪氣的口吻說,“可是我不打算娶你爲妻,我高攀不起。我還有事,失陪了。”說完,站起身來,離席而去。

“站住!”赫爾維格夫人大喝一聲,可是海因策還是頭也不回地開門出去了。“太不象話了!”赫爾維格夫人氣得臉色鐵青,渾身顫抖。

“對不起,呂迪婭。”赫爾維格上校爲了緩解這尷尬的局面,只好替兒子向自己的準兒媳道歉。

“沒什麼。哼!”呂迪婭不以爲然地冷笑了一聲,“您帶回來的只是他的軀殼,夫人,很遺憾,他的心卻留在了華沙。”

赫爾維格夫人無言以對。

“這話什麼意思?”赫爾維格上校問。

“您還不明白嗎,上校?您看看這個。”呂迪婭轉過身,把她的手提包從她身後的掛衣架上取下來,拉開拉鎖,從裡面掏出一張報紙,把手提包扔在旁邊的椅子上,把報紙鋪平,遞到赫爾維格上校和夫人中間。

赫爾維格夫婦接過報紙一看,只見上面刊登着一張照片,海因策和海倫娜在新聞發佈會現場面對面互相對視着。

“這姑娘是……”

“她就是海倫娜•奧本海默,都怪我一時疏忽,保持了五年的棋後頭銜,讓這個猶太人給搶走了,讓我在家鄉父老面前丟了臉。”

“哦!長得真美!怪不得把海因策的魂都給勾走了!”

“路德維希!”赫爾維格夫人狠狠地瞪了丈夫一眼。

上校意識到自己失言了,趕忙轉移話題:“這上面寫的什麼,維拉契卡?我不太懂波蘭語。”

“這上面寫的是……”

呂迪婭搶先回答:“這上面寫的是現任男子象棋世界冠軍海因策•馮•赫爾維格先生突然出現在波蘭象棋協會召開的海倫娜•奧本海默奪取女子象棋世界冠軍的新聞發佈會現場。”

“他到那兒去幹什麼?”

“這還用說嗎?”呂迪婭冷笑了一聲,“他專程跑到華沙,可不是爲了出席什麼新聞發佈會,只是湊巧。”

“難道他大老遠的跑到波蘭,就是爲了……”赫爾維格上校臉上露出驚異的神情。

“就是這麼回事,什麼去看望舅姥爺,根本就是個幌子,我說得沒錯吧,夫人?”說着,呂迪婭兩眼緊盯着赫爾維格夫人,冷豔的目光裡充滿了千金小姐那種盛氣凌人的架勢。

赫爾維格夫人趕忙把目光轉移到報紙上,不經意間看見了報紙的日期,覺得有點不大對勁。

赫爾維格上校“呼”地站起身來,抓起報紙就往外走。

“你幹什麼去?”

“我去和他談談!你在這兒陪呂迪婭。”赫爾維格上校說完,快步走了出去。

赫爾維格夫人奇怪地問呂迪婭:“這張《華沙日報》你是在哪兒買的,親愛的?”

呂迪婭一愣,“哦,您是說這張報紙,”她思索了片刻,回答,“那天傍晚,我第二次在肖邦國際機場的候機大廳裡等候飛往柏林的航班時,閒得無聊,就買了這張報紙,沒想到上面竟然刊登着少爺在公開場合跟猶太女人見面的事。”

“沒想到你的波蘭語進步這麼快,都能看懂報紙上的新聞報道了,這才幾天功夫?”

“哪裡哪裡,有時間您教教我。”

“怎麼現在波蘭,當天發生的新聞,當天就能見報了?而且是日報,不是晚報?”

呂迪婭發現自己說的話要露馬腳,“呃……”她眼珠一轉,計上心來:“這我不知道,這條消息會有多少報紙轉載我也不知道,我只知道,我那天坐了四次飛機,過足了乘坐飛機的癮,這得感謝海因策。”

赫爾維格夫人心裡暗自思忖着:“不對呀,難道我記錯海因策去波蘭的日子了?”

海因策坐在寫字檯前,手裡拿着一杆自來水筆,在信紙上寫道:

“親愛的海倫娜:我的小心肝兒!你還好嗎?

請原諒我不辭而別,我暫時還不能面對母親的淚水,我懇求你再給我一些時間,我想我一定能說服我父母接納你,你等着我,我早晚會帶你遠走高飛。你還記得嗎?我和你一起看電影《亂世佳人》的時候,你的眼神告訴我,你非常向往那個地方,那是美國南方的佐治亞州,我要在那裡給你買一個種植園、一棟大房子,讓你做我的闊太太,生七、八個漂亮的寶寶,過上無憂無慮的生活,我想我一定能做到,請相信我。”

這時,他聽見有人在使勁敲門。

“誰呀?”

“我!開門,我要和你談談!”是父親的聲音。

海因策放下筆,拉開抽屜,把信紙拿在手裡,又把抽屜關上,然後站起身來,過去把門打開。

“瞧你乾的蠢事,海因策!”赫爾維格上校連推帶搡地把兒子推到寫字檯旁邊,把報紙鋪在上面,“這是怎麼回事?你給我解釋解釋!你這趟去波蘭,難道是爲了去見這個猶太姑娘?” 赫爾維格上校無意中看見海因策的寫字檯上沒有寫完的信,“你在寫什麼呢?”說着,他拿起信紙一看,看到Helena一詞時,馬上就明白了,他抓起信紙,衝着海因策揮舞着,“你在給這個猶太女人寫信,對不對?!”

“沒錯!我愛她!”海因策理直氣壯地回答。

“你是個高貴的日耳曼貴族的後代,你怎麼可以愛上一個猶太姑娘?”

“這是我的權利!愛情萬歲!自由萬歲!”

“混蛋!”赫爾維格上校掄圓了打了兒子一記耳光。

“你瘋了?!”海因策捂着臉,用驚愕的目光看着父親。

赫爾維格夫人聽見樓上海因策的臥室裡傳來了吵鬧的聲音,她站起身來,擡頭看了一眼天花板,“我上去看看,親愛的。”說完,便走了出去。

呂迪婭得意洋洋地從手提包裡掏出一盒香菸,抽出一根,叨在嘴裡,擦着一根火柴,把香菸點着,悠閒地吸了幾口。

“我絕不允許你愛她,聽見了嗎?絕不!”赫爾維格上校衝着兒子吼道。

“你允許還是不允許,悉聽尊便,你以爲我會在乎嗎?”

“什麼?!臭小子!我命令你,立刻和這個猶太女人斷絕來往,馬上和呂迪婭結婚,懂嗎?!”

赫爾維格上校的鬍子在抽搐,海因策的腹部一起一伏,父子二人怒目而視。

“你以爲我是你手下的小兵嗎?我有什麼理由要服從你的狗屁命令?”

“那你就給我滾出去!滾!”

“嗤!我非常高興。”說完,海因策拉開抽屜,找出自己的支票本,把它裝進內衣口袋裡,看了父親一眼,擡腿就往外走。

“我讓你給她寫信!”赫爾維格上校氣急敗壞地把海因策沒有寫完的信撕得粉碎。

“我可以再寫,除非你把我捆起來。”海因策轉過身,走到門口,正好遇到赫爾維格夫人,他只是看了母親一眼,就側過身,從母親身邊走了過去。

“你去哪兒?”

“不知道,反正離開這兒。”

“你給我站住!”

海因策不但沒有站住,反而加快了腳步下了樓。

赫爾維格夫人呆若木雞地站在那裡,望着樓梯。

不計其數的星辰在晴朗的夜空中閃爍着光芒。海倫娜抱着雅各布坐在陽臺上,仰望着星空。

“姑姑,後來呢?”雅各布好奇地問海倫娜說,“數完了星星,王子過來救那位美麗的少女了嗎?”

“來了,王子騎着黑天鵝來救少女了。”

“那麼,後來呢?他們把女魔鬼射死了嗎?”

“對不起,雅各布,我實在想不起來了。”

“姑姑你就是那個美麗的少女,我就是王子,我騎着黑天鵝救你來了!”雅各布回過頭,天真地看着海倫娜的臉。

吧檯上放着五、六個空酒瓶子。服務員打開一瓶威士忌,遞給海因策。海因策接過酒瓶,仰起脖子就往下灌。此時此刻,他從酒裡彷彿又一次看到那天上午在舅姥爺家門口,海倫娜的手被塔尼婭拉住,她轉過身去那一剎那,那憂鬱、無奈的眼神,還有那天下午,在華沙美人魚銅像旁邊,她那遠去的背影。海因策從褲子口袋裡掏出海倫娜的手帕,把它展開,平鋪在腿上。

海倫娜手捧着一本《創世記》 ,和家人以及其他虔誠的信徒們一起誦讀着。

她早已把舊約全書前五卷背得滾瓜爛熟,可是今天,她卻說什麼也不能把自己的注意力集中在禱告上。

塔尼婭瞟了一眼正站在那裡發愣的海倫娜,用手輕輕地碰了一下她的胳膊。

海因策睜開眼睛,發現自己躺在一張鋪着白牀單的單人牀上,沒有自己家裡的牀睡得那樣棉軟舒適。他努力判斷着這裡是哪兒,努力回想着自己是怎樣來到這個地方的,他只記得昨天晚上自己一個人在酒吧裡喝得酩酊大醉,後來發生了什麼,怎麼也想不起來了。他想起牀,可是忽然感到一陣頭昏腦脹,只好又躺下,不知道手碰到了什麼,發出了清脆的鈴鐺聲。

過了一會兒,他聽見有人敲門。

“請進。”

一名服務員推門進來。“請問您有什麼吩咐,先生?”

“這是哪兒?”

“這是梅策爾德旅館,先生。”

“我是怎麼來到這兒的?”

“您昨天晚上喝了很多酒,是酒吧的夥計把您送過來的。”

漫長的禱告終於結束了,海倫娜跟着塔尼婭從教堂裡出來,忽然停下了腳步,向四周張望着,期待着她日思夜想的人向她招手,向她微笑,向她跑過來,旁若無人地一把將她摟到懷裡,熱烈地親吻她,儘管這會讓她感到很難爲情。

“不要再想他了,把他忘掉吧,一切都沒有發生過,好嗎?”塔尼婭走了回來,握着海倫娜的手,對她說,“看你這幾天總是心神不寧,茶飯不思,這怎麼行?我們該回去準備午飯了。”說完,塔尼婭拉着海倫娜的手往家走去。

海因策從接過服務員遞給他的菜譜,翻了翻,正要點菜,忽然,“哐”的一聲,餐廳門被推開,一名佩戴着“卐”字臂章的蓋世太保和四名跨着機關槍的黨衛軍昂首闊步地走了進來。在這座城市裡,這些人的身影經常出現在大街小巷、餐廳、酒吧、咖啡館等公共場所,對此已經習以爲常的海因策沒有在意他們,繼續翻閱着菜譜。不料,傳來了吵鬧的聲音,他擡頭一看,原來蓋世太保指着留着大鬍子的身材瘦小的餐廳老闆的鼻子大吼大叫:“第三帝國不允許你們這些唯利是圖、欺行霸市的猶太奸商在這兒做生意,懂嗎?猶太人開的所有餐廳、旅館、酒吧、商店都必須關張,這項法令已經頒佈了一個多月了,難道你是聾子?”

“可是先生,我們一家老小就指望着這家餐廳維持生計,我懇求您,行行好,給我們留一條生路吧,我是個本分的生意人,您要不要來點白蘭地?”

“少羅嗦!讓開!”蓋世太保指着擺在酒架子上的神龕問,“這是什麼?”

“這是耶和華,先生。”

“哼!你們這些猶大的後代,見你的鬼去吧!”說着,他把餐廳老闆推到一邊,一個健步走到酒架子前,抓起神像,舉過頭頂就要往地下摔。

“你要幹什麼?你不能這樣,先生!”餐廳老闆慌忙搶上前去,一把揪住那傢伙的制服。

蓋世太保手捧着天父像,照着餐廳老闆的頭部狠狠地砸去,陶瓷做的神像被砸得粉碎,鮮血像爆發的火山岩漿一樣噴發出來。

餐廳老闆一手按着傷口,一手指着蓋世太保破口大罵:“你們這羣強盜!劊子手!上帝不會饒恕你們!”

不料,蓋世太保拔出手槍,照着餐廳老闆的胸口開了兩槍。餐廳老闆指着這羣喪心病狂的傢伙,倒在了地上。

這時,“哐”的一聲,裡屋的門被推開,從裡面跑出來一個十來歲的小男孩,抓起剛轉過身去的蓋世太保的一隻手,狠狠地咬了一口,疼得那傢伙嗷嗷大叫,他轉過身,使勁把孩子推開,然後揪住他的脖領子,把手槍對準他的頭部,眼睛眨都不眨一下就扣動了扳機。鮮血從孩子的頭部濺了出來,那傢伙一把將他推倒在地,然後若無其事地吹了**膛,和四名士兵一起推開門,揚長而去。

海因策被眼前發生的一切驚得目瞪口呆。

海倫娜心煩意亂地在牀上輾轉反側,煩躁的心情打破了她午睡的習慣,這幾天外出遊玩根本沒有使她的內心平靜下來,反而使她更加愁眉不展、寢食難安,即使是她最愛吃的魚子醬、雞肉沙拉,她也難以下嚥。她的心裡就像有一隻貓爪子在不停地抓她一樣七上八下的。最後,她乾脆坐了起來,穿上拖鞋,在屋裡來回來去踱步,一會兒走到窗前,看看她心愛的人是不是正站在馬路對面,用炙熱的眼神向這扇窗戶張望着,一會兒又回到牀上坐下,拉開桌子的抽屜,拿起海因策送給她的那枚戒指,放在眼前端詳着。“他現在一定會在老地方等着我,和我繼續把那盤棋下完,昨天沒來,今天他一定會來的。”

她再也按捺不住自己焦躁的心情,把戒指戴自己右手無名指上,走出了自己的房間,站在門廳裡,聽見父母的房間和哥哥嫂子的房間裡都沒有什麼動靜,她躡手躡腳地來到大門口,輕輕地把鎖擰開,戰戰兢兢地把手放在門把手上想把門打開。突然,一隻手從她身後抓住了她的手腕,嚇得她叫了出來,她下意識地回過頭來一看,是塔尼婭。

塔尼婭兩眼緊盯着海倫娜,慢慢地把握住她的手腕的那隻手鬆開,輕輕地把門鎖上,小聲對她說:“我的天啊!不要再去見他了,還不明白?”

海因策回到梅策爾德旅館,他已經完全沒有了食慾,鮮血從那個孩子的頭部濺出來的情景令他作嘔。

他無精打采地回到自己的客房門前,發現門是虛掩着的。“大概是服務員忘了把門帶上了吧。”他沒有多想便推門進去。只見他母親正在沙發上正襟危坐,怒氣衝衝地盯着他。

“想離家出走,臭小子?!你以爲你這樣做就能使你爸爸和我改變主意嗎?坐下!”

海因策只好走到距離母親幾米外的一把椅子上坐下。

“我附近一家一家旅館、飯店都查問過了,服務員說你昨天夜裡在酒吧裡醉得不省人事,是酒吧的夥計把你送過來的,哼!要不是你喝多了,你準會用假名字登記,對不對?”

“我不能答應……”

“你別說了!現在就跟我回家!從今天起,你的一切,都要服從我的安排,別想耍什麼鬼把戲,懂嗎?!”

管家安德森把大鐵柵欄門打開,汽車開了進去。

海因策覺得這和昨天被母親從波蘭抓回來時的情形一模一樣,而這裡,簡直不像自己的家,而是一座戰俘營,只不過是沒有崗哨和鐵絲網罷了。

呂迪婭從樓門裡走出來,下了臺階,站在花壇旁邊,雙臂交叉抱在胸前。

汽車緩緩地開進院子裡,開到樓門口停下。呂迪婭走到副駕駛那一側,把車門打開,伸出手,攙扶着赫爾維格夫人下車。

赫爾維格夫人用歉疚的目光看着呂迪婭。

海因策從另一側下了車,快步走到臺階前。

“海因策!”呂迪婭叫了他一聲。

他裝作沒聽見,大踏步走進樓門,直接上了樓,推門走進自己的房間。他一進門就感覺有些不大對勁,屋子裡好像有人動過,牀上的褥子還皺皺巴巴的,還聞見一股難聞的氣味。他趕忙打開窗戶,發現窗臺和地板上都散落着一些菸灰。

這時,呂迪婭推門進來了。

“親愛的,我們談談好嗎?”

“進別人的房間之前,應該先敲門,你母親沒告訴過你?”

“嗤!”呂迪婭冷笑了一聲,“告訴過,可是我母親還告訴過我,進自己的房間不用敲門。”

“這兒什麼時候成了你的房間了?”

“怎麼?我丈夫的房間不就等於是我的房間嗎?”

“對不起,我不記得什麼時候跟你結的婚,或者有過什麼婚約。”海因策很生氣地把身子轉了過去,看都不願意看她一眼。

“是沒有過,不過也快了。”呂迪婭從海因策身後一把摟住他,把她那張冷豔、傲慢的臉貼在他的後背上。

“見你的鬼!”海因策雙手抓住呂迪婭的胳膊,使勁把她的雙手鬆開,這世界上還有比您,呂迪婭•馮•普林茨小姐更恬不知恥,更死皮賴臉的女人嗎?”說完,轉身要往外走。

呂迪婭伸出胳膊把他攔住。“你怎麼能這麼說呢?我和你一樣,也是象棋世界冠軍。”

“哼!是前象棋世界冠軍。”

“好吧,就算我現在不是棋後了,可我也是個大家閨秀,也是有自尊心的。你對我這樣出言不遜,我不怪你,我知道你直到現在還在爲那次我讓你出面幫我作假證對我耿耿於懷,可是……”

“可是,恐怕耿耿於懷的是你。”

“不,你多心了,我瞭解你的爲人,正直、善良,是個正人君子,對我那樣的作法非常厭惡,我沒有理解錯吧?”

“是的,你沒有理解錯。作爲一名職業棋手,贏棋要憑棋藝,而不是靠這種無恥的盤外招兒,輸了就要認賭服輸,更不能在大庭廣衆之下向對手豎中指,這你應該明白,職業棋手。”

呂迪婭一下子張口結舌,但是,反應機敏的她眼珠一轉,想好了怎麼應對:“我知道自己做了件蠢事,爲此我追悔莫及。”

“口是心非。”

“不管你相信不相信,我已經受到了上帝的懲罰,這是事實。”

“咎由自取。”

“你說得對,那天我在往返於柏林和華沙的飛機上,在警察署的囚室裡,我一直在反省自己,我的作法的確有些不妥,在自己家門口給我們偉大的日耳曼民族丟了臉。”

海因策用詫異的目光看着這個從來不承認錯誤的女人。

“我關鍵時刻忙中出錯,完全可以強行兌掉她的f兵,兌掉就是和棋,棋後還是我的。”

海因策一把推開呂迪婭,走出了房間。

呂迪婭望着房門,皺起了眉頭,照着自己的腦門狠狠地拍了兩下,忽然又把眉頭舒展開,不以爲然地用鼻子“哼”了一聲。

海倫娜抓起已經被浸溼了的枕巾擦了擦眼眶裡的淚水。“萬能的主啊!我今生今世只有這一個心願,就是和我的戀人朝夕與共,依偎在他的懷裡,和他在六十四個方格里比翼雙飛,直到生命的盡頭,這難道是一種奢望嗎?難道我只能努力把他忘掉,然後自己欺騙自己,什麼都沒有發生過嗎?我做不到,永遠也做不到。”

海因策回顧了一下餐桌周圍,發現昨天吃晚飯時的情景正在重新上演,只不過換了幾道菜罷了,他覺得自己好像是某一部電影裡的演員,沒有按照導演的意圖扮演他的角色,所以只能重拍這個橋段。他將不得不繼續面對父親的淫威、母親的淚水,還有身邊這個陰險毒辣的壞女人的各種陰謀詭計的輪番轟炸。

這時,他注意到,在對面的牆上又增加了一幅油畫,上面畫的是在一座**肅穆的教堂裡,正在舉行一場盛大的婚禮。畫中那位美麗的新娘正是呂迪婭,英俊瀟灑的新郎正是他本人,這幅畫和倆人下象棋的那幅畫並排掛在一起。他心想:“哼!又在討好呂迪婭。”他拿起刀叉,切了一塊牛排,塞進嘴裡。

呂迪婭閉上雙眼,嘴裡唸唸有詞地做着禱告。

赫爾維格夫人擡起頭看着海因策,她注意到兒子在臉上沒有任何表情變化。

赫爾維格上校一邊疊着餐巾布,一邊若有所思地看着自己的準兒媳。

就在呂迪婭終於做完禱告睜開眼睛的一剎那,赫爾維格上校終於找到了一個話題:“親愛的,我今天下午在威廉大街碰見厄瑪了。她說她剛剛被提升爲中尉,我向她表示祝賀。”

“是的,她曾多次受到過上級的嘉獎,”呂迪婭頓時臉上露出了笑容,“在我父母和外公的薰陶下,她十二歲就參加了希特勒青年團,如果依靠我父親的關係和女孩子特有的資本,她會提升得更快,可是這個生性倔強的姑娘之所以能在部隊裡展露頭腳,完全是憑藉她自己的能力、年輕人的滿腔熱忱和對第三帝國、對元首的忠誠,比某些光靠一張漂亮的臉蛋兒,就不知道天高地厚,一門心思想勾引我們高貴的日耳曼貴族的猶太女人強多了。”

赫爾維格上校和夫人聽了,不住地點了點頭。

海因策剛要申斥呂迪婭,呂迪婭又說:“厄瑪說,元首指示我們,一定要把第三帝國境內所有猶太人一個不留,全都驅逐出去,絕不能讓這個劣等種族在我們優秀的雅利安人的臥榻之側睡大覺,早晚有一天,要把猶太人、斯拉夫人這些像昆蟲一樣繁殖出來的劣等種族統統趕盡殺絕。”

赫爾維格上校微笑着點了點頭,而赫爾維格夫人臉上卻露出了很不自然的神色。

呂迪婭意識到自己說錯了話,趕忙又給自己打圓場:“我想元首是指那些唯利是圖的小市民、無賴和異教徒,還有和我們第三帝國作對的那羣傢伙。”

赫爾維格夫人的臉上露出了笑容。

海因策拿起酒瓶,滿滿地倒了一杯,然後端起酒杯,一口灌了下去。

“最可恨的是那些撰寫反動書籍蠱惑人心的傢伙,”呂迪婭接着又說,“他們宣揚共產主義,鼓吹什麼人人平等,說什麼宗教是麻醉人民的鴉片,簡直是一派胡言。”

“元首早就下令把那些書付之一炬了。”赫爾維格上校說。

“元首真英明。”呂迪婭轉過臉來對海因策說,“而你,海因策,你怎麼還死抱着那個猶太大鬍子寫的那些該死的書不放啊?那些都是禁書,你……”

“這大概正是我們之間的主要分歧所在,”海因策打斷了呂迪婭的話,“卡爾•馬克思反對一切侵略戰爭,反對壓迫、剝削和民族仇恨,主張……”

“好啦好啦,”赫爾維格夫人不耐煩地說,“收起你那一套,不要再給我們講那些空洞無物、百無一用的廢話了!難道你讀了那些書,就能改變這個世界嗎?”

“夫人說得沒錯,”呂迪婭趕忙插話,“你應該讀讀《我的奮鬥》。”

“很遺憾,我不喜歡這本書,也不喜歡這本書的作者,我吃好了。”海因策說完,把手中的刀叉並排放在盤子的右邊,站起身來要離席。

“坐下!”赫爾維格上校氣得嘴脣和鬍子不停地顫抖。

三雙眼睛在緊緊地盯着海因策,呂迪婭擋住了他去路,海因策只好坐下。

“我的上帝,千萬不要說這樣的傻話!”赫爾維格夫人狠狠地瞪了海因策一眼。

“那是元首在服刑期間撰寫的,就算你不喜歡,你也沒有權利收藏這種禁書!”呂迪婭說着,扭過身去,把掛在她身後的衣架上的撐得鼓鼓囊囊的手提包取下來,拉開拉鎖,從裡面抽出一本厚厚的書,不料,一張相片紙袋掉在了地板上,其中一張照片露了出來。

“這是什麼?”海因策看見照片上的那個男人很像他自己。

呂迪婭眼珠一轉,“既然被他看見了,我和他之間也就沒有什麼秘密可言了,打馬虎眼也沒用,不如干脆把這張底牌亮出來吧。”於是她回答:“你當然很清楚,這是你和猶太女人幽會的照片,好好欣賞欣賞吧。”說着,她揀起那張照片,放在海因策的餐盤旁邊。

海因策不禁大吃一驚,照片上照的是他見到海倫娜最後一面的那天下午,在維斯瓦河畔,美人魚銅像周圍的小樹林裡,海倫娜撲到他的懷裡,雙臂摟住他的脖子,熱烈地親吻他,海因策張開雙臂,緊緊地摟住她的腰。

呂迪婭“啪”地一聲,把另外兩張照片放在他眼前。

一張是兩個人坐在長凳上,海倫娜依偎在海因策的懷裡,仔細地端詳着一枚戒指;另一張是兩個人擺開棋局準備對弈。

“嘖嘖!多麼幽靜的地方啊!多麼浪漫的情侶啊!”呂迪婭用譏諷的口吻說這句話的同時,眼睛裡露出了憤怒和忌妒的目光。

“你派人跟蹤我?!”海因策轉過臉,用輕蔑和厭惡的目光盯着呂迪婭。

兩個人怒目而視。

“哼!這叫魔高一尺,道高一丈。”

“卑鄙!”海因策一怒之下,抓起這三張照片,撕得粉碎,拽到呂迪婭的臉上。

“混蛋!你幹什麼?!”赫爾維格夫人衝着海因策喊道。

“馬上向呂迪婭道歉!快!”赫爾維格上校像對自己的部下發號施令一樣命令海因策。

“對不起,我失禮了,爸爸,”海因策仍然兩眼緊盯着呂迪婭,說,“可我不想道歉。”

呂迪婭不慌不忙地用手撣掉身上的照片碎片,慢慢地站起身來,拿起手提包和那本書,繞過餐桌,走到赫爾維格夫婦面前,把一個餐盤扒開,把書放在那裡。“這是在他的房間裡找到的。”

赫爾維格夫婦一看,書的封面上赫然寫着“資本論第一卷”。

呂迪婭又從手提包裡掏出一張相片紙袋,從裡面抽出三張照片,放在書上,然後洋洋得意地對正要起身離席而去的海因策說:“你別忘了,底片在我手裡。”

赫爾維格夫婦一下子目瞪口呆,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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