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離家出走

海倫娜來到樓門口,又打開信箱,奇蹟還是沒有出現,裡面還是空的。她嘆了口氣,撐起雨傘,出了樓門。

她擡起頭,看了一眼自己家的窗戶,她在自己胸口前劃了個“十”字,向小巷口走去。

可是,剛走了幾步,她又站住了。

“怎麼能這樣不辭而別?連個紙條也不留?這樣爸爸媽媽會更生氣的!我還是打消這個念頭吧。可要是打消這個念頭,他們能讓我去德國嗎?不去德國,怎麼能見到海因策?不見到海因策,又怎麼能知道他到底是怎麼想的?對我的承諾到底還算不算數?”

海倫娜在濛濛細雨中猶豫着、躊躇着,忽然看見遠處有個人在向她走過來。

“是塔尼婭,別讓她看見我,快躲起來!”她慌忙鑽進旁邊的樓門洞裡,收起雨傘,躲了起來。

海倫娜看着塔尼婭急匆匆地走了過去,進了自己家的樓門洞,她走了出來,快步向小巷口走去。

從裁縫鋪裡傳來了縫紉機清脆的“嗒嗒嗒嗒”的聲音,奧本海默夫婦在櫃檯和縫紉機之間忙碌着。

塔尼婭回到裁縫鋪,對公公婆婆說:“她不在家。剛纔我進她了的房間,枕巾溼透了,這就是說她的眼睛也跟這天兒一樣下過一場大雨。後來我去了河邊,美人魚雕像旁邊,那附近我都找遍了。”

“這孩子能去哪兒呢?你說今天鋪子裡這麼忙。”母親嘆了口氣,埋怨父親,“你怎麼能動手打她?!還當着全家人的面兒!她準是生你的氣了,她的自尊心很強,難道你這當爹的不瞭解她嗎?”

“可是你看看,她都幹了些什麼!”

簽證官搖了搖頭,把蓋了拒簽章的護照還給海倫娜,“很遺憾,小姐,我無法滿足您的要求,很抱歉,我本人非常歡迎您到我國參觀訪問,可我的職責不允許我同意您入境。”

“爲什麼?”海倫娜驚異地看着簽證官。

“我們德意志帝國不歡迎猶太人,對不起。下一個!”

海倫娜頓時覺得就像被人打了一巴掌,比今天早上父親打的那巴掌還要疼。

“等一下,先生,我需要您的幫助,我有非常要緊的事要辦,幫我想想辦法。”說着,她拉開旅行包的拉鎖,掏出錢夾,把裡面所有的鈔票全都掏了出來,遞到簽證官的面前。

“這可不行,小姐,把錢收回去!對不起,請讓一讓。”

海倫娜只好把錢放回到錢夾裡,她感覺到人格受到了**,自尊心受到了無情的踐踏,她真想在大庭廣衆之下大罵這個死板的傢伙幾句,可是她從小受到的良好的教育迫使她不得不剋制住自己心中的怒火,她狠狠地瞪了簽證官一眼,然後拎起旅行包,轉身走了出去。

海倫娜站在德國大使館門外,身子靠在大門旁邊的鐵柵欄上,緊鎖着眉頭,牙齒緊咬着下嘴脣。“我這已經不是第一次被這該死的德意志帝國大使館拒簽了,國際棋聯偏偏把今年的棋後挑戰賽安排在了德國,我歷盡千辛萬苦取得的棋後戰挑戰權,險些因爲我無法入境而被取消,爲這件事波蘭象棋協會多次和德國外交部進行交涉,還驚動了波蘭外交部,真是費盡了周折。聽說那位不可一世的前任棋後呂迪婭•馮•普林茨在接受記者採訪時還大言不慚地說什麼,她很願意接受海倫娜•奧本海默的挑戰,這樣她就有機會把這個初出茅廬的猶太棋手殺得落花流水,從而證明日耳曼人無論是在軍事上還是智力上都要遠遠優於猶太人,哼!最後丟人現眼了,讓這個自命不凡的德國女人見鬼去吧!可問題是,去不了德國,就見不到他,難道只能死了這條心嗎?難道期待我們倆的愛情能有所轉機,真的只能等上一輩子嗎?”她回過頭,衝着旗杆上的“卐”字旗啐了口唾沫。

“小姐!小姐!”這時,海倫娜聽見有個男人在叫她,她擡起頭一看,只見一個蓄着大鬍子的、年紀大概三十多歲的男人正站在她面前。

“在衆目睽睽之下賄賂人家,人家哪敢收啊?”

海倫娜一愣。

“我想您一定需要幫助,這恰恰是我分內的事。”

海倫娜用審視的目光上下打量了一下眼前的這個男人,臉色白得惹眼,一雙小眼睛看上去精明得像一隻狐狸。“會不會是個騙子?我得當心。”

“我見過的所有要去德國的猶太人都被他們拒簽了,”男人湊了過來,“不管他們是貧窮還是富有,即使是像您這樣的美人兒也不行,不過最後他們還是去了他們想去的地方,在我的幫助下,我想您也不例外,您放心好了。羅伯特•米爾維特邁恩。”說着,他把右手伸了過來。

海倫娜半信半疑地看着他,但出於禮貌,也把右手伸了過去。“海倫娜•奧本海默。”

“哦?您就是現任的女子象棋世界冠軍奧本海默小姐?”

海倫娜點了點頭。

“久仰久仰,我在報紙上看到過您的豐功偉績,報紙把您比作‘猶太之花’看來是很恰如其分的,您的美貌果然名不虛傳,您是我們全體猶太人的驕傲!”說着,米爾維特邁恩先生把左手也伸了出來,放在海倫娜的手背上,使勁地握了握。

“對不起,我還有事。”海倫娜感到十分窘迫,把手從米爾維特邁恩先生的雙手中抽了出來,轉身離開。

可是還沒走出幾步,聽見米爾維特邁恩先生說:“我真的能幫助您去德國,而且萬無一失,我以耶和華的名義起誓!”

海倫娜停下了腳步,轉過身來。

一位年紀大約三十歲左右的婦女端過來一杯熱茶,放在茶几上,“小姐,請用茶。”說完,轉身出去。

海倫娜道了聲“謝謝”。她環視了一下這間面積不大的屋子,四周牆壁上貼滿了照片,其中還有藝術照、婚紗照,屋子中間放着一部照相機,顯然這是一家照相館。

“能有機會爲您這樣的名人效勞,我們夫婦感到非常榮幸,我們和您一樣也是亞伯拉罕的後代,所以我們可以說是血脈相連,猶太人總得幫着猶太人,您說對吧?我這個人喜歡直來直去,您要以私人身份去德國,需要我們的幫助,而我們夫婦,要養活四位老人和五個孩子,同樣也需要您的幫助。”

“多少錢?”

“一千茲羅提 。”

“一千?”海倫娜大吃一驚,“這也太貴了。”

“請您聽我解釋,您不僅需要護照、身份證以及這些證件所需要的照片,您還需要喬裝改扮。”

“爲什麼?”

“您想啊,即使您穿得再樸素,除了您手上的那枚戒指以外,一樣首飾也不戴,也會因爲您傾城傾國的美貌和優雅的氣質而引起別人的注意,何況您是公衆人物,名符其實的猶太之花,很多人一眼就能把您認出來,過海關的時候,他們不會放您入境,蓋世太保會像蒼蠅一樣盯着您不放。您要是不喬裝改扮,恐怕很難到達您的目的地,甚至您踏上的說不定還是一條不歸路。”

海倫娜點了點頭。

“如果您願意再付五十茲羅提的勞務費的話,我可以按照當天的牌價,幫您把茲羅提兌換成馬克,這樣您出門在外,就方便多了。”

阿爾伯特•奧本海默領着雅各布走進裁縫鋪,來到櫃檯前,對母親說:“沒找着啊,這附近我都找遍了,美人魚雕像、河邊、瓦津基大橋、城堡廣場,還有她最要好的幾個女孩子家裡都找過了。”

“這就怪了!”母親說,“沒去你的鐵匠鋪,你叔叔到象棋協會問過,誰也沒看見過她。哦!她會不會去那個年輕人的親戚家了?”

“我看不會,”塔尼婭說,“她已經知道她的心上人早就回國了,還到那兒去有什麼用?”

“我知道她去哪兒了。”叔叔說。

大家不約而同地把目光集中在他的身上。

“德國大使館。”

海倫娜走到一面大鏡子前一看,裡面完全是一個陌生人。自己那一頭心愛的飄逸的金髮被盤了起來,蓋在一頂大概是德國貴族老爺們出入社交場合時經常戴的那種禮帽的下面,鼻子上戴着一副金絲邊太陽鏡,鼻子和上嘴脣之間粘着一撮濃密的小鬍子,上身穿一件筆挺的藏藍色西服,裡面套着一件高檔的立領襯衫,脖子上繫着一條領帶,褲子也是和上衣配套的藏藍色西服褲子。她看到自己的這身行頭和這不倫不類的形象,尤其是那一撮小鬍子,簡直讓她哭笑不得。

“挺合身的。怎麼樣?我說過,我妻子的手藝不亞於好萊塢的化裝師,”米爾維特邁恩先生自豪地說,“即使您的家人站在您面前,恐怕也認不出您,哈哈!”

“請您試試這雙靴子。”米爾維特邁恩夫人手裡拎着一雙嶄新的高筒皮靴走了過來。

海倫娜望着鏡子裡這張陌生的面孔,輕輕地嘆了口氣。

簽證官看了看西格蒙德•奧本海默手裡拿着的海倫娜的照片,回答:“這位小姐今天中午是來過這兒,沒錯,就是她!我接待過不少女士,還從來沒見過這麼美麗、優雅的女人,所以她特別顯眼。”

叔叔和塔尼婭互相看了一眼。

“不過,很遺憾,不能因爲她是個年輕貌美的姑娘,就指望我們德意志帝國對她,一個猶太人有什麼特殊照顧,所以她被拒簽了。”

叔叔和塔尼婭長出了一口氣。

“往這兒看。”米爾維特邁恩先生伸了一下右手,“好,就這樣!別動。”說着,他按動了快門。他把照相機推到邊上,然後坐到辦公桌後面的椅子上。

“明天可以取嗎?”海倫娜問。

米爾維特邁恩笑了笑,說:“很抱歉,就算加急也得三天才能洗出來。照片一洗出來,您的護照、身份證馬上就可以做好。您叫什麼名字呢?”

“海倫娜•奧本海默。”

“化名!您得起個德國貴族少爺的名字。”

“海因策•馮•赫爾維格。”

“不行,不行,不能和名人重名,否則就會引起別人的注意,這樣很容易露餡兒。您叫海因裡希•馮•恩斯特,怎麼樣?”

海倫娜趴在瓦津基大橋的欄杆上,右腳搭在下面的臺階上,眺望着遠方,輕風吹拂在她的臉上。當她轉過身來,看見兩個熟悉的身影正在向這邊走過來。“這不是叔叔和嫂子嗎?沒錯,就是他們!他們要看見我就糟了,不行,快走!”她趕忙拎起旅行包,快步走開。

“叔叔您看那個人,走路的姿勢有點兒像海倫娜。”塔尼婭指着海倫娜的背影,對西格蒙德•奧本海默說。

“你開玩笑?那明明是個男人。”

“真見鬼,她會去哪兒呢?”

“反正不會去德國,我看她今天晚上就得灰溜溜地回家,還能去哪兒?”

海倫娜鑽進了一條小巷,回過頭來一看,叔叔和嫂子從小巷口走了過去,這才長出了一口氣。

餐桌上的盤子裡盛滿了魚子醬、雞肉沙拉、番茄牛肉、蘑菇,這些都是海倫娜最愛吃的,可是海倫娜平時坐的椅子還是空的。

牆上的掛鐘敲響了九下。

“爺爺,我餓了。”雅各布用乞求的目光看着他爺爺奶奶。

“算了,別等了,菜都涼了。”亞伯拉罕•奧本海默拿起餐刀和餐叉,又慢慢地放了下來。

塔尼婭拿起餐叉,叉住一塊牛肉,送進雅各布的嘴裡。

“這孩子到底去哪兒了?怎麼連張紙條也沒留?”母親的神色十分凝重,眉宇之間擰成一個疙瘩,“她要是真有個三長兩短可怎麼辦?”

“從小到大,我從來都沒動過她一個手指頭,我這是怎麼了?她會不會忌恨我?”父親自責地說。

“我看不會,”叔叔說,“她是個很聽話的姑娘,我想她這些天一直在爲自己一時的衝動而自責,她確實是想去德國,可即使去了德國,見着她的白馬王子,除了兩個人抱頭痛哭一場,還能有什麼結果?更不用說她去往德國的路已經被堵死了,她已經意識到這一點了,只是想找到一個清靜的地方散散心,一會兒就會回來的。”

“這很難說,”塔尼婭說,“她確實是很聽話的姑娘,爸爸媽媽說什麼,她都會不折不扣地服從,即使有時候並不十分情願,可她也有倔強的一面,她輕易不會愛上誰,一旦愛上了一個男人,就會愛得轟轟烈烈,愛得死去活來,甚至會像個賭徒一樣,把自己的一切都當成籌碼,一下子全都押上。”

“連命都不要了?”父親說。

“裴多菲在詩中寫道,生命誠可貴,愛情價更高。”

“難道她還會偷渡?”阿爾伯特•奧本海默問。

“怎麼不會?女人爲了愛情有時候會不顧一切,一意孤行,而且誰都攔不住,失去愛情的女人往往會幹出一些蠢事來。”

“說什麼也要攔住她,千萬不能讓她去德國,這太危險了!”叔叔說。

“也許她現在還沒離開華沙,”塔尼婭思索着,“說不定她還想到德國大使館去碰碰運氣。”

“那她會不會找一家便宜點兒的旅館先住下?”阿爾伯特說。

“完全可能的。”父親說,“這樣吧,我們趕緊吃飯,吃完飯,薩菲拉,你在家看雅各布,其他人分頭去找,尤其是旅館。不能讓她一錯再錯,否則真有個……”父親話沒說完就停下了。

在一張鋪着白牀單的單人牀上擺着一副象棋,三十二枚棋子擺在相應的格子裡。

海倫娜正坐在牀上,目不轉睛地看着它們。她剛伸出手去摸王前兵時,聽見有人敲門,她擡起頭一聽,確實有人敲門,趕忙抓起枕巾,把棋子和棋盤蓋住,然後站起身來,走到門口,輕聲問:“誰啊?”

“我是服務員。”

海倫娜這才把門打開。

“您的檸檬水,先生。”

“謝謝。”海倫娜接過檸檬水杯子。

服務員走後,海倫娜把門插好,回到牀上,把枕巾掀開,把棋子擺正,開始一步一步還原那天下午她和海因策在美人魚銅像旁邊的長凳上下的那盤沒有下完的棋,儘管沒有記錄下棋譜,可她的記憶並沒有隨着時光的流逝而淡忘,從小到大,她下過無數盤棋,可是沒有任何一盤比這盤沒有結束的棋局給她留下的印象更深,也沒有任何一盤棋比這盤更能吸引她翻來覆去地覆盤,每一步棋、海因策的每一個眼神,都讓她終生難忘,很快她就把棋局擺到兩個人分手時的局面。

“仁慈的主啊!我懇求您幫幫我,再給我們一次機會,讓我們把這盤棋繼續下下去吧。”一滴滴淚珠落在了棋盤上。

父親、叔叔、阿爾伯特、塔尼婭分頭找了好幾家旅館,向旅館的負責人出示海倫娜的照片,查閱客人登記簿,最後一無所獲。

第二天上午,媽媽神色凝重,站在天父像前,閉上眼睛,心裡在爲海倫娜默默地祈禱。

在華沙火車站的候車室裡,父親焦急地走過來走過去,辨認着每一名旅客。

在德國大使館對面一個小酒館裡,叔叔坐在一張靠窗戶的餐桌,一邊喝着威士忌,一邊目不轉睛地透過窗戶盯着每一個進出大使館的人。

在肖邦國際機場的候機大廳裡,阿爾伯特在尋找着。

在街上,塔尼婭拿着海倫娜的照片向警察詢問。警察搖了搖頭。

海倫娜在房間裡焦急地來回踱步……

一列火車在蒼茫的大地上行駛着。海倫娜坐在靠車窗的位子上眺望着窗外。

兩個男人走到她身旁,對她大聲吼叫:“你!站起來!”

海倫娜轉過臉來,驚異地看着這兩個男人,他們左臂上佩戴着“卐”字臂章,手裡拿着手槍。

“說你吶,猶太妞兒!”

海倫娜站起身來。

“跟我們走一趟!快!”說着,他們連推帶搡地把海倫娜推到車廂門口。

火車不知道什麼時候停了下來,車廂門自動打開了。海倫娜被他們一腳踹下了火車,她從地上爬起來,拔腿就跑。那兩個傢伙窮追不捨,一邊追一邊喊:“站住!再跑就開槍了!”

沒跑出多遠,波濤滾滾的維斯瓦河攔住了海倫娜的去路。她回頭一看,一羣長着三頭六臂的大怪物噴着長長的火舌,張牙舞爪地向她衝了過來。

那兩個傢伙奸笑着:“你往哪兒跑?!”

“狗強盜,我死也不能落入你們手中!”說完,她坦然地轉過身去,縱身一躍,跳進了奔騰的河水中。

“海倫娜!哦,上帝!”母親從夢中一下子驚醒。

“你怎麼了,薩菲拉?做噩夢了?”父親問。

“太可怕了!”

海倫娜來到米爾維特邁恩先生的照相館門口,在胸口前劃了一個“十”字,然後推門進去。

米爾維特邁恩先生把僞造的護照和身份證遞給海倫娜。

海倫娜拿在手裡,仔細地端詳着。

“放心吧,我已經仔細覈對過好幾遍了,絕對能以假亂真,我希望您本人也能以假亂真,馮•恩斯特先生,Auf wiedersehen。 ”

海倫娜拎着旅行包來到華沙火車站的售票大廳,排隊準備買票。她真恨不得肋生雙翅,一下子飛到海因策身邊,撲到他懷裡,向他撒嬌。她彷彿看到了自己在柏林火車站下了車,她的心上人正面帶微笑,張開雙臂迎接她;彷彿看到了未來的公公婆婆對她笑臉相迎;彷彿看到了在一座**肅穆的教堂裡,她穿着潔白的婚紗,她的新郎穿着華麗的燕尾服,俊朗的臉上洋溢着燦爛的笑容,一位神父手捧着《聖經》,在爲他們主持婚禮;彷彿看到了初爲人母的她懷裡抱着一個可愛的寶寶,輕聲哼唱着舒伯特的搖籃曲:“睡吧,睡吧,我親愛的寶貝,媽媽的雙手輕輕搖着你。睡吧,睡吧,我親愛的寶貝,媽媽的雙手輕輕搖着你。搖籃搖你快快安睡,睡吧,睡吧,被子裡多溫暖。”

這時,她聽見廣播響了:“海倫娜•奧本海默小姐,海倫娜•奧本海默小姐,如果您聽到廣播,請立刻到服務檯來,請立刻到服務檯來,您的家人在等您,您的家人在等您。”

“要不?我過去和爸爸媽媽打個招呼?我已經出來三天了,他們一定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真見鬼!我怎麼這麼傻?三天時間,足夠我給爸爸媽媽寫封信的,我怎麼竟然忘得死死的!哪怕是一張支言片語的紙條也沒寫。我過去和他們說一聲吧,我肯定會平安無事的,讓他們不要爲我擔心。”

想到這兒,海倫娜轉過身來,正要從隊裡出來,看見一個身材清瘦、下巴上蓄着典型的猶太人大鬍子的中年人,手裡緊緊攥着一支菸鬥,站在那裡焦急地東張西望。

“是爸爸!”海倫娜下意識地轉過身去,把西服領子立起來遮住臉。“他是來抓我回去的。我要是跟他回去,恐怕就再也見不到我的心上人了。不回去吧,爸爸媽媽肯定會更生氣的,說不定以後連家門都不讓我進,因爲我這個不孝的女兒給他們丟盡了臉。”

“請往前走幾步,先生。請往前走幾步!”排在她身後的人提醒她。

海倫娜這纔回過神來,往前走了幾步。她忍不住回過頭來看着父親。“他看上去是那麼憔悴,這幾天一定沒有睡好覺,這都是我造成的。我還是去跟他打個招呼吧,告訴他,我幾天就回來。”

海倫娜猶豫着,把手裡拎着的旅行包帶子擰成了一個結。

“她又沒來?奇怪!這孩子到底去哪兒了?”父親冥思苦想着,“飛機場、汽車站、大使館、象棋協會、朋友家裡、河邊、城堡廣場、大小旅館、飯店都找遍了。她是不是三天以前就離開華沙了?不太可能,她不是被德國大使館拒簽了嗎?要不然就是想先離開華沙,到了邊境,再想辦法偷越國境?以她的性格,不大可能,她還沒有傻到連自己萬一被蓋世太保逮捕就得坐牢都不知道的地步。要不然就是有意躲着我們?嗯,這種可能性也是存在的,說不定她現在就在火車站。去不了德國,又沒臉回家。”父親捂着腦門,忽然眼前一亮。

海倫娜排到了頭一個,問售票員:“請問下一趟開往柏林的國際列車幾點鐘發車?”

“十點二十五分,先生,馬上就要檢票了。”

“還有票嗎?”

“還有幾張三等車廂的票。”

“好的。”海倫娜拉開旅行包的拉鎖,掏出錢夾。

海倫娜買完票,從隊裡出來,發現父親已經不在那裡了,她趕忙走到隊尾,看見父親正向售票大廳的門口走去,他的背影很快就消失了。

海倫娜剛一進候車室,就聽見喇叭響了:“旅客們請注意!旅客們請注意!乘坐開往柏林的國際列車的旅客請開始檢票,乘坐開往柏林的國際列車的旅客請開始檢票。”

海倫娜趕忙排在隊尾等待檢票。

當她從檢票口走到通往月臺的通道時,又聽見廣播響了:“海倫娜•奧本海默小姐,海倫娜•奧本海默小姐,海因策•馮•赫爾佐格先生給您來信了,海因策•馮•赫爾佐格先生給您來信了,聽見廣播後,請立刻到服務檯來,聽見廣播後,請立刻到服務檯來。”

海倫娜停下了腳步。“怎麼,海因策來信了?我是不是聽錯了?”

廣播又重複了一遍:“海倫娜•奧本海默小姐,海倫娜•奧本海默小姐,海因策•馮•赫爾佐格先生給您來信了,海因策•馮•赫爾佐格先生給您來信了……”

“我沒有聽錯,這不是幻覺,他真的來信了!感謝聖母,總算盼來了!快去吧!”海倫娜轉過身,又從檢票口走了出來,一邊走心裡一邊詛咒:“真該死!爲什麼通信還這麼落後?兩個接壤的國家之間寄一封信需要這麼多天!何況還是各自的首都。”

當她來到距離服務檯二、三十米遠的地方時,看見父親正站在那裡四處張望着,眼神看上去比剛纔還要焦急,臉色比剛纔還要憔悴,她站住了腳步。

“不對呀!剛纔廣播員唸的是赫爾佐格先生,照着信封念還唸錯了,而且連着幾遍全都念錯了,他的字寫得那麼工整,怎麼會看錯呢?哦,我明白了!爸爸這是在騙我!您把您女婿的姓都記錯了。根本沒有來信。不能再往前走了!不好!爸爸正盯着我看呢,快走!趁他還沒把我認出來。”海倫娜轉過身,向站臺的方向跑去。

這時,廣播響了:“旅客們請注意!旅客們請注意!開往柏林的國際列車馬上就要發車了!開往柏林的國際列車馬上就要發車了!”

海倫娜拎着旅行包,三步並作兩步跑到站臺上,眼看着火車正緩緩地啓動了,車廂門全都關上了,她趕忙跑到離她最近的一個車廂門前,一邊追着正在運行的火車,一邊使足了勁照着車廂門狠狠地拍了幾下,嘴裡高聲喊道:“開門!快開門!”

車廂門開了,一名列車員伸出手來,一把把她拉上了車。

父親在火車站外的廣場上茫然地徘徊着。

海倫娜身子靠在車廂門上,大口大口喘着粗氣。剛纔的情形不由得令她回想起奪取棋後桂冠的第二天早晨在柏林火車站,回家的火車沒有等她上車便揚長而去;海因策來華沙的那天晚上,在這裡,華沙火車站,海因策一個健步從車廂門跳了下來,走到她面前,一把抓住她的手,拽着她上了火車,還對她說:“真是太有意思了,你該下火車的時候下了火車,該上火車的時候你又上了火車,可愛的火車!”

她望着車窗外,一幢幢房屋、一棵棵大樹向與火車運行相反的方向迅速地移動,父親憔悴的面容、焦慮不安的眼神和母親傷心的淚水彷彿浮現在車窗上,一種莫名的傷感油然而生。

在潮溼、陰冷、散發着難聞氣味的車廂裡,隨着車身的晃動,海倫娜的身子在輕輕地搖晃,她的思緒就像這火車的車輪一樣在不停地轉動着。

“又是這一念之差,我又扳錯了道岔,真是一錯再錯,我真不知道我是聰明過頭呢,還是愚蠢到家。我永遠也忘不了那天在華沙火車站的售票大廳,在候車室,他那焦急、迷茫的眼神,他是個好爸爸,那麼疼我,那麼愛我,從小到大,都一直那麼呵護我,他從來沒動過我一個手指頭,可是那天,他大動肝火,也是爲了我。這都是我的錯,我沒有聽爸爸媽媽的話,沒有聽叔叔和哥哥嫂子的話,我是自作聰明,結果自作自受,僅僅是爲了一件毫無希望的事。今天是平安夜,儘管我們猶太人不信耶穌基督,可我們也盼望闔家團圓,就像盼望救世主降臨一樣,就算爸爸媽媽狠狠地責備我,打我罵我,我也心甘情願,只要爸爸媽媽肯原諒我,就算讓我在雪地裡跪上一天一夜我也毫不猶豫。”海倫娜越想越後悔,終於忍不住淚如雨下。

“你怎麼又哭了,孩子?”施蘭妮大嬸關切地問。

“騙子。”海倫娜喃喃地說。

“什麼?”施蘭妮大嬸沒聽清楚。

“他欺騙了我的感情!”

“我明白了,哼!有些男人就是不爲自己的所作所爲負責,”施蘭妮大嬸一邊掏出手帕,遞給海倫娜,一邊忿忿不平地說,“那些所謂的誓言,都是些哄騙女人的花言巧語,說完了就忘得一乾二淨。你不要傷心,孩子,那隻能說明這個傻小子是生在福中不知福,我不相信,他還能找到比你更漂亮、更善良的姑娘。彌賽亞會來拯救每一個受傷的靈魂,你不用擔心。”

海倫娜點了點頭,用施蘭妮大嬸的手帕擦乾了眼淚。

母親抱着雅各布,呆若木雞地坐在海倫娜的牀上,眼眶裡噙着淚水。這時,她聽見外面樓梯上有腳步聲,門開了,海倫娜懷裡抱着一個剛出生的嬰兒,臉上帶着幸福的笑容走了進來,身後還跟着一個高大、英俊的小夥子。

“媽媽,我回來了。我把您的女婿和外孫帶回來了。”

“海倫娜,快讓媽媽看看你。”

“媽媽,我是塔尼婭。”

母親擦乾眼淚,仔細一看,進來的不是海倫娜和海因策,而是塔尼婭和阿爾伯特,剛纔那不過是自己的幻覺。

“附近大街小巷、河邊都找遍了,我的腳都腫了,也沒找着她的影子,真見鬼!”塔尼婭癱軟地坐在婆婆身邊。

“她會不會犯糊塗,自尋短見?”母親說着,在自己胸口上劃了個“十”字。

“爲了以防萬一,我昨天上午就向警察署報案了,”阿爾伯特說,“一有消息他們就會通知咱們。”

“她會不會去親王殿下家?”母親說。

“我已經對您說過,媽媽,”塔尼婭回答,“她知道她要找的人早就回國了,她還怎麼可能跑到人家那裡住上三天三夜,她又不是那種輕浮的女孩子。”

“真沒有想到,一個這麼聽話的姑娘居然會離家出走。”母親嘆了口氣,說,“還真應驗了你那句話,蔫人出豹子。”

“我已經盡了最大的努力,媽媽,”塔尼婭說,“我一直都在安慰她,勸她面對現實,她總是一聲不吭,我也不知道她到底聽進去沒有,我還帶她去看過心理醫生,可是我萬萬沒有想到的是,向伯恩斯坦大夫諮詢之後,第二天就離家出走了。”塔尼婭猛地想起伯恩斯坦大夫對海倫娜說的話:“也許正如您剛纔說的,他反抗了幾下,可是發現這無濟於事,也就不再反抗了。您如果不相信我的判斷,不妨當面問問他,如果他想見您的話。”“大夫的這句半開玩笑的話,沒想到她倒當真了。”

“她真的要去德國找那個人?”阿爾伯特說。

“恐怕這毫無疑問。”塔尼婭回答。

“她不是被德國大使館拒簽了嗎?”

“可她還是不死心,內心的衝動促使她千方百計,不惜冒多大風險,不惜多大代價,非要見到他不可,而且現在十有八九,她已經動身了。”

“她明知道這樣做是在自尋死路,爲什麼還這麼固執?一個長着象棋世界冠軍頭腦的女孩子,怎麼愚蠢到了這種程度?!就算是見到了他,又能怎麼樣呢?”

“她不會出什麼事吧?”母親忐忑不安地在自己胸前划着“十”字。

一直老老實實坐在奶奶懷裡的雅各布,也學着奶奶的樣子,在自己胸前划着“十”字。

“那我來占卜一下。”塔尼婭站起身來。

“讓我來抽牌。”這時,屋門開了,大家擡起一看,是父親回來了。

父親用他那雙長滿了老繭的手按順時針方向洗牌。

母親、阿爾伯特和雅各布站在餐桌旁,目不轉睛地看着一張張散放在墨綠色天鵝絨桌布上的塔羅牌和那雙正在洗牌的手。

塔尼婭坐在父親的對面,善於察言觀色的她一眼就看出父親正在極力掩飾自己緊張的情緒,他雖然臉上看上去很平靜,可洗牌的手卻在顫抖,她的心裡不免感到有些酸楚。

父親把牌捋齊之後放在桌子上。

塔尼婭把牌切成三落,把這三落牌的順序顛倒,又落在一起,然後把所有的牌排成一個了半圓形。

父親看了母親一眼,用顫抖的右手抽出三張牌,排成一個三角形。

塔尼婭把這三張牌逐一翻了過來,長長地出了一口氣,向前傾斜的身子靠在了椅背上。

全家人的眼睛都盯住了塔尼婭的臉。

“她見到了那個人,可是她發現,最後一線希望也灰飛煙滅,只好灰溜溜地回來,這對她的心靈造成了極大的傷痛,使她心灰意冷,她對那個人的態度發生了變化,轟轟烈烈的愛逐漸轉化成了咬牙切齒的恨,因爲那個人自食其言。”

“也許這不能算作自食其言,”父親說,“那個年輕人來咱們家提親的時候,我們已經把話說得很清楚了,我們很敬佩他的爲人,可是殘酷的現實擺在面前,所以這門親事,我們說什麼也不能答應。你在親王殿下家裡,不也跟他談過嗎,塔尼婭?”

“是啊,他早晚會意識到自己當時是多麼的天真。”

“真這樣的話,這也許不是一件壞事,”阿爾伯特說,“只要海倫娜死了心,就不會嫁到德國去,只要她能回家,別讓德國納粹分子抓進集中營裡做苦力,我們以後就不必爲她的命運整天擔驚受怕了。”

“這孩子不會出什麼事吧?”母親還是很不放心。

“沒有,不過,她回來的時候看樣子不太順利。”塔尼婭神色凝重地盯着這三張決定海倫娜命運的塔羅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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