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架飛機降落在雨水已經曬乾的肖邦國際機場的跑道上。
呂迪婭推着行李車,再次來到海關大廳,見到的又是那個死板的傢伙。
“歡迎您再次來到華沙!”
“爲什麼比預定的時間足足晚了一個小時才降落?”
“剛纔一直在下雨,所以飛機無法降落,這您也看到了。怎麼樣,小姐,您的護照找到了嗎?”
“沒有,不過我知道放在哪兒了,就在海因策•馮•赫爾維格先生那裡,就是今天和我一起來華沙的那位先生,你們放我過去找找他。”
“這恐怕不行,小姐,沒有護照,任何人都不能過去。”
“我只要找着他,回來補辦一切手續,總可以吧?”
“很遺憾,小姐,我們只能照章辦事。”工作人員聳了聳肩。
“那好,你去給德國大使馮•毛奇先生打個電話,就說陸軍少將馬克•海因裡希•馮•普林茨的女兒呂迪婭•馮•普林茨到了華沙,讓他們派車到機場接我。”
“對不起,小姐,這是你們德國人自己的事。我們的事務很忙,很抱歉,下一個!”
“你這個死板的傢伙!白癡!見你的鬼去吧!”呂迪婭氣得揚起右胳膊,在空中使勁地揮舞了一下,然後轉過身,拽着行李車往回走,一邊走一邊嘴裡不停地罵罵咧咧。
海因策一手拎着被雨水浸溼的行李箱,一手拉着海倫娜的手,兩個人漫步在小巷裡。
海倫娜慢慢地停下了腳步,轉過身,看着海因策,對他說:“我家就在前面不遠。時候不早了,你還得趕火車。”
“我要看着你的背影。”
兩個人依依不捨地互相看着對方,誰也不願意轉身離開。
“海倫娜!”這時,忽然聽見有人在叫海倫娜,兩個人不約而同地朝着聲音的方向望去。只見一個年輕男人走了過來,他看上去二十多歲,中等身材,體型瘦削,穿着十分樸素,手裡拎着一個菜籃子,裡面放着一些蘿蔔、土豆、番茄、麪包什麼的。在他的脖子上騎着一個兩、三歲大的小男孩。
男人馱着小男孩走到他們跟前。“有客人?”
海倫娜連忙作介紹:“這位是海因策•馮•赫爾維格先生。這位是我哥哥。”
“阿爾伯特•奧本海默。”哥哥把菜籃子從右手換到左手,帶着熱情的、充滿笑意的眼神向海因策伸出右手。
海因策趕忙把行李箱放在地上,伸出右手。
兩個男人的手握在了一起。海因策感覺到這是一隻幹過很多粗活兒的、佈滿了老繭的手。
“這是我侄子雅各布。”
“你好,雅各布,送你個小小的見面禮。”海因策拉開行李箱,從裡面找出一塊巧克力。
阿爾伯特•奧本海默蹲下身子,讓孩子下來,“說,謝謝先生。”
“謝謝先生。”雅各布伸出小手,把巧克力抱在懷裡,紅撲撲的小臉上露出了可愛的笑容,就像揀到了一塊金磚一樣高興。
“真懂禮貌。”
“叔叔和海倫娜多次提起過您,海倫娜能取得最後的勝利,多虧了您的幫助。”
“哪裡哪裡。”
“海倫娜,客人來了,是不是應該請人家到家裡坐坐?”
“我很榮幸,謝謝您的邀請!”
“好,海倫娜,你好好招待客人,我再去買點酒。歡迎您到我們家做客。”說完,把菜籃子遞給海倫娜,帶着雅各布,轉身走了。
海因策暗自竊喜:“這太好了,趁這個機會,見見她父母,說不定他們會應允我,把女兒嫁給我。”
“他是個熱情、厚道的人,小時候家裡窮得簡直揭不開鍋,爸爸媽媽每個月只買兩塊巧克力,哥哥每次都把巧克力全給我吃,寧可自己站在一邊流口水。”
“是個好哥哥?”
“是個好人。”
香噴噴的燻雞、魚子醬和煎雞蛋散發出沁人心脾的香味,土豆沙拉、蘑菇、番茄醬、開胃酒、伏特加以及各種餐具和酒杯整齊地擺放在餐桌上。
海因策和海倫娜一家人一起圍坐在餐桌旁,聽着全家人做着餐前禱告。他用餘光掃了一眼在海倫娜的家人,坐在上座的是海倫娜的父親,給他感覺這是一位慈祥、忠厚的長者。坐在海倫娜父親左邊的是她母親,儘管已經人到中年,但依然風韻猶存,見到她母親,海因策終於明白,海倫娜之所以這麼美麗、端莊、傾城傾國,而且言談舉止這麼得體,也就不足爲奇了。坐在她父親右邊的是叔叔西格蒙德•奧本海默,經過今天海倫娜的介紹,海因策對這位象棋界的前輩產生欽佩的同時,又感覺到有些惋惜,如果不是身體的原因,說不定他去年向世界冠軍發起衝擊時,所要面對的衛冕棋王不是亞歷山大•阿廖欣,而是眼前的這位象棋大師呢。海因策又把目光轉向坐在他對面的海倫娜的哥哥阿爾伯特•奧本海默和小侄子雅各布,另外還有一位年輕的少婦,她的容貌雖然和海倫娜相比稍遜一籌,但從她那雙烏黑的眼睛裡流露出的成熟、幹練的氣質和高高的鼻樑、清秀的臉頰,也能表露出非比尋常的姿色。剛纔海倫娜給他介紹過,這位是她的嫂子塔尼婭。
海因策在察言觀色的過程中,一種異樣的、莫名其妙的感覺忽然開始在他的腦海中蔓延,雖然大家都在做禱告,但是這間佈滿了陳舊的傢俱卻十分乾淨、整潔的屋子裡充斥着的某種氣氛使他感到有些不安和窘迫,他彷彿覺察到,海倫娜的父母也好、叔叔也好、哥哥嫂子也好,甚至包括兩歲大的小侄子,都在用一種審視的、鄙夷的、甚至帶有幾分敵意的目光盯着他。此時此刻,他覺得自己就像是忙中出錯,下出了一步臭棋,中了對手的圈套,而他所面對的又是棋藝比他技高一籌的對手,他難以揣摩對方會下出什麼樣的高招來嚴厲地懲罰他的莽撞。他對自己今天下午欣然接受阿爾伯特•奧本海默那句有意無意的邀請而感到有些後悔。他的腿開始不聽使喚地顫抖起來。他不由自主地轉過臉,看了一眼坐在他身旁的海倫娜,期望從她的眼神中得到一絲寬慰,讓他把緊張的神經鬆弛下來,可遺憾的是,虔誠的海倫娜把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了禱告上,似乎根本沒有注意到他慌亂的神情。他發現自己已經沒有任何退縮的餘地了,難道還有什麼比在這個時候起身告退更莽撞、更失禮、更懦弱的行爲嗎?即使前面是刀山火海也只能義無反顧地衝上去了。
禱告結束了。亞伯拉罕•奧本海默端起酒杯,對海因策說:“我們猶太人每天都要做三次禱告,這是我們民族的傳統。來,年輕人,先喝點開胃酒吧。”說完,把酒杯高高舉起,然後一飲而盡。
叔叔和哥哥也端起酒杯,向海因策致意。
海因策趕忙端起酒杯,抿了一口,然後輕輕地放下酒杯。
“你不必拘謹,年輕人。”母親似乎看出來海因策的神情有些緊張,一邊打量着他,一邊寬慰他,“隨便一點。”
海倫娜轉過臉來,用輕柔的目光看了海因策一眼。
這眼神對海因策起了決定性的作用,他像吃了顆定心丸一樣,緊張的神情一下子減少了一多半。
母親又說:“歡迎你來我們家做客。”
“謝謝。”海因策發現自己的聲調還是有些怯生生的。
大家開始進餐。一時間,屋子裡陷入了短暫的沉默,在手拿刀叉進餐的同時,每個人都在暗自思忖。
父親用叉子把一塊魚子醬放進嘴裡的同時,擡頭看了一眼海因策,他輕輕地點了點頭,然後又不由自主地皺緊了眉頭。
母親一邊用刀切着雞蛋一邊慢慢地擡起頭,打量着海因策,她的嘴角上綻放出喜悅的笑容,藍眼睛裡充滿了長輩對晚輩的喜愛。可是不一會兒,她的笑容收斂了,輕輕地嘆了口氣,目光中充滿了憂鬱。
叔叔端起斟滿了伏特加的酒杯,卻沒有馬上放在嘴邊,而是拿在手裡,眼睛凝視着酒杯中的酒。
哥哥的注意力並沒有被燻雞的香味完全吸引住,他一邊慢慢地咀嚼,一邊對自己剛纔向坐在對面的這位遠道而來的客人那個僅僅是出於禮貌的邀請而感到一絲後悔。
嫂子用叉子叉住擺在自己面前的盤子裡的一塊土豆沙拉,塞進雅各布的嘴裡,在她拿起餐刀準備切雞蛋的一剎那,她那雙烏黑的眼睛裡流露出的溫婉的目光恰好與正在趁大家不注意,環顧在座的每個人的神情以便揣摩大家的心思的海因策那多少還是有些拘謹的眼神不期而遇。
海因策趕忙把自己的目光轉移到盤子裡的美味佳餚上,不過他用餘光看見,這位少婦嘴角上露出了微笑,這笑容是那麼溫柔、和藹,使他的心裡有了底,緊張的情緒頓時一掃而光。
“看來是我多心了,這是多麼忠厚、隨和的一家人啊!我應該大方一點兒。可是,怎麼切入正題纔不讓人感覺到唐突呢?”
就在兩個人的目光交錯的一剎那,比海因策更擅長察言觀色的塔尼婭很快從他的眼神和海倫娜惴惴不安的神色中看懂了他們心中的一切。
雅各布還在回味着剛纔趁爸爸媽媽不注意,自己偷着吃的海因策送給他的那塊好吃的巧克力的味道,小腦袋裡在美滋滋地想着:“巧克力真好吃,比魚子醬還好吃。要是姑姑的朋友天天給我買巧克力該多好!”
海倫娜左手捏着斟滿了檸檬水的杯子的腿,沿着順時針方向輕輕地轉動着,自從她用輕柔的目光勸慰海因策,讓他不要那麼拘謹之後,海因策緊張的神情一下子減少了一多半,而她自己卻越來越忐忑不安起來,這突如其來的事讓她毫無準備。
屋子裡靜悄悄的,可以清楚地聽見餐刀、餐叉與盤子碰撞發出的清脆的聲音。
這時,叔叔給父親遞了個眼色,把伏特加酒瓶往父親跟前推了推。父親也意識到應該立刻打破這已經持續了將近一分鐘的令人尷尬的沉默,他急中生智,找到了一個很合時宜的話題,於是,他拿起酒瓶,招呼海因策:“來,馮•赫爾維格先生,嚐嚐我們波蘭的伏特加。”
“謝謝。”海因策連忙把酒杯遞了過來。
父親給他斟了一杯酒,自己也斟上一杯,然後端起酒杯,鄭重其事地對海因策說:“我女兒涉世不深,一遇到出乎預料的麻煩事,就會沉不住氣,手足無措,多虧您救了他,真不知道該怎麼感謝您。現在物資非常匱乏,即使是有錢人家也買不着什麼山珍海味,所以我們實在拿不出什麼來款待您這位遠道而來的貴客,粗茶淡飯,不成敬意。”
“哪兒的話,我只是做了一個正直的人應該做的事。”
“如果沒有您出手相助,她恐怕早就頂着莫須有的罪名鋃鐺入獄了,棋後桂冠根本無從談起。”說着,父親把酒杯舉到和自己額頭一樣高的位置,然後喝了一口。
海因策呷了一口酒之後,謙遜地說:“您過獎了。海倫娜之所以能奪取世界冠軍,完全是依靠她自己精湛的棋藝和過硬的心理素質。象棋不僅是棋藝和智慧的較量,同時也是心理的角逐,她在棋後戰最後一盤巔峰對決中把自己的特長髮揮得淋漓盡致。第15盤,本來已經穩操勝券,拿下了那一盤,比賽就可以提前結束,可是沒有想到,對手居然會採取這種卑鄙的手段挽回了敗局,恐怕換了任何人都會難以承受這種打擊,可是,背水一戰的海倫娜卻表現出與她的年齡不太相符的沉穩,甚至在眼看就要取勝無望、時間又所剩無幾的情況下,她竟然抓住了對手的一次失誤,走出了非常絕妙的好棋,這在我們內行人眼裡,簡直是經典,她的這些奇思妙想完全可以載入史冊。”說着,他用欽佩的目光看了一眼坐在他身旁的海倫娜,發現生性靦腆的海倫娜低着頭,早已經面紅耳赤。
“是啊,海倫娜從小就在象棋方面表現出過人的天賦,她聰明伶俐,”父親略加思索後說,“但是,這並不能掩蓋她的單純和幼稚,畢竟她還年輕,缺乏在逆境中生存的經驗,不善於隨機應變地處理突發事件。她從小到大,一直沒離開過我們。”
海倫娜感覺到自己的心就像一個小鼓一樣在“砰砰”作響,她竭盡全力想使自己鎮靜下來,然而,面對這種從來沒有經歷過的場合,她就不能像坐在棋桌旁下棋那樣得心應手了。她想插話,可是又不知道該說什麼,她只能在心裡默默地祈禱,爸爸媽媽會爽快地答應下來,而且千萬不要提到那天晚上在河畔莊園別墅裡發生的那件事。
海因策聽出了亞伯拉罕•奧本海默的用意,反應機敏的他很快就想好了怎麼對答:“先生、太太,你們儘管放心好了,在柏林,我們家是個有威望、有地位的家族,家父、家母在上流社會交際很廣,所以即使出現比栽贓誣陷更陰險、更毒辣的事,我也能很好地保護她,不會讓她受到任何傷害。”
“也許正因爲如此,才更容易使你們的家族成爲衆矢之的,”叔叔放下手中的餐刀,說,“恐怕到那時候你會自身難保,又怎麼保護得了海倫娜?聽說在德國、奧地利、捷克斯洛伐克,蓋世太保抓捕猶太人的活動更加瘋狂了,有越來越多的猶太人被送進達豪、布赫瓦爾德、薩克森豪森,還有其他幾座集中營,而海倫娜也是猶太人,一個有信仰的、非常虔誠的猶太人。”
海因策一聽這話,一時無言以對。
父親先開了口:“早在公元前63年,羅馬人佔領了耶路撒冷,一百多年以後,猶太人爲了擺脫羅馬人的奴役,爲了自由,組織了一次大規模起義,可不幸的是,在遭到了血腥的鎮壓之後,起義以失敗告終,成千上萬的猶太人被趕出了自己的家園,從此浪跡天涯,分散在世界各地。在歷史上,我們猶太人曾經多次遭到迫害,很多人把我們當成異教徒,我們險惡的處境和坎坷的經歷迫使我們這個命運多舛的民族學會了如何在夾縫裡生存,可是,我們有自己的習俗、傳統、信仰和理想,多少年來一直傳承了下來。我說這些,馮•赫爾維格先生,絕不是在東拉西扯,也不是想向您炫耀我們猶太人有多麼了不起,我不知道您是怎麼考慮的,可實際情況就是這樣,我們不得不學會保護自己。”
“我會好好保護海倫娜的,你們不用擔心,請相信我!她已經完全佔據了我的思想、我的靈魂和我的生命,我愛她!這是永遠不可改變的!”
海因策這樣斬釘截鐵地向海倫娜全家表達自己的心願,這更是海倫娜所始料未及的,驚喜和不安的情緒在同時衝擊着她的內心。
霎時間,屋子裡再次陷入了沉默。父親、母親沉思半晌,一時不知道該說什麼。叔叔從襯衫口袋裡掏出一盒硝酸甘油,打開藥盒,拿起一片,放進嘴裡。哥哥目瞪口呆地看着海因策。嫂子凝視着餐桌,然後又擡起頭來,輕輕地點了點頭。雅各布愣頭愣腦地觀察着每一個人的表情變化,他還不明白大家這是怎麼了。
海因策繼續乘勝追擊:“我相信,海倫娜也是愛我的!”
“是這樣嗎,海倫娜?”父親把目光轉向海倫娜。
海倫娜趕忙低下了頭,像一個闖了大禍的孩子一樣不敢正視父親的眼睛。
“你爸爸在問你話呢。”母親說。
“是的。”海倫娜用比她平時說話還要低的聲音回答。
“我相信愛情是偉大而神聖的,是無堅不摧的,”海因策接着說,“那些陳舊的種族偏見、迂腐的宗教對立,都將隨着時代的變遷而化爲烏有,就像早春時節解凍的河水一樣。”
“嗯!說得好,年輕人!”母親說。
“說得好,熱血男兒,”叔叔風趣地說,“可惜的是,你不是元首。”
“我們一向不主張猶太人和異族通婚,尤其是女孩子,因爲別人總是把我們的信仰和習俗當成異端,”父親說,“您是基督徒嗎,馮•赫爾維格先生?”
“我是無神論者,我信仰馬克思主義,不過我認爲任何人都有權利選擇自己的信仰,同時也應該尊重別人的信仰,包括自己配偶的信仰。”海因策說完,看了一眼海倫娜,他察覺到海倫娜的眼神充滿了不安。
“其實我們也不會因爲種族和門第的原因而堅決反對女兒的婚事,”父親說,“只要她的宗教信仰能得到她丈夫和公公婆婆的尊重,還有她的人身安全,我們能得到令我們高枕無憂的保證,而不是敷衍了事的承諾嗎?”
“我能保證!同時也能保證我能說服我的父母,讓他們接受海倫娜!”海因策那雙炯炯有神的眼睛裡釋放出自信的目光,說完,他看了一眼海倫娜。
“那好,這是一個民主的家庭,”父親說,“我建議舉手表決,怎麼樣?”
母親、叔叔、哥哥都表示同意。
“好,同意海倫娜嫁給馮•赫爾維格先生的請舉手。”父親說。
屋子裡又一次變得鴉雀無聲。
母親一邊環顧着家人,一邊慢慢地把右手舉到半截兒,當她發現自己的丈夫、小叔子、兒子、兒媳都沒有舉手時,又把手放了下來,輕輕地搖了搖頭。
海倫娜用乞求的目光望着哥哥、嫂子,期待着他們,還有雅各布能把手舉起來。可是,嫂子卻拿起餐巾布給雅各布擦了擦嘴。
哥哥看了一眼海倫娜,兄妹二人的目光相遇了。哥哥皺起了眉頭,輕輕地搖了搖頭。
“反對海倫娜嫁給馮•赫爾維格先生的請舉手。”父親說完,把右手舉了起來。
母親、叔叔、哥哥也先後把右手舉了起來。
“兩票棄權,四票反對,”父親說,“這是我們全家人的態度,很抱歉,馮•赫爾維格先生。”
“等一下,爸爸。”嫂子說。
“怎麼了,塔尼婭?你兩次都沒舉手,你有什麼想法?”
“我們猶太人是上帝的選民,既然這樣,我認爲我們應該聽聽上帝的意願,服從上帝的旨意。”
“嗯,這話有道理。”
海因策用充滿疑惑的目光看了一眼海倫娜。
夜幕降臨在柏林舍訥費爾德機場,一架飛機降落在跑道上。
一臉怒氣的呂迪婭推着行李車,快步走進海關大廳。她走到出口時,被警察攔住。
“小姐,請到那邊安檢。”
呂迪婭大吼一聲:“讓開!”
“對不起,小姐,您不能過去。”
“少廢話!讓開!”她說着推着車就要往外闖。
警察一把拽住她的行李車。“對不起,小姐,您還沒有安檢。”
怒火中燒的呂迪婭把手從行李車上放下,向前邁了兩步,猛地扇了警察一記耳光。
“小姐!您怎麼打人?!”
“你敢攔着我!你知道我是誰嗎?!”
“誰也不能像您這樣無理取鬧!”
呂迪婭揚起右手,還要打,那名警察一把抓住她的手腕,用力推了她一把,她倒退了幾步,仰面朝天倒在地上。她發瘋似地大吼大叫:“你們看吶!警察打人啦!警察打人啦!”
人們不約而同地把目光轉向這邊,注視着坐在地上撒潑的呂迪婭。
兩名警察聞聲而至。
“是這位女士先動的手,還這兒無理取鬧!帶走!”
兩名警察伸手把撒潑打滾的呂迪婭從地上拽了起來。
塔尼婭•奧本海默坐在海因策旁邊,她打開一個精緻的木盒子,把一副精美的紙牌拿了出來,牌面朝下,放在上面鋪着乾淨的、墨綠色天鵝絨桌布的餐桌上,把牌分散開之後對海因策說:“來,自己洗牌。”
“謝謝您的好意,可我不相信上帝,也不相信命運。”
“這是塔羅牌,只要心誠,就會非常靈驗。”海倫娜說。
海因策看了一眼海倫娜。
“嫂子哪次給我算的命,最後全都應驗了,沒有一次例外。”
“好吧,洗幾次牌?”
“多洗幾次,按順時針方向。”塔尼婭回答。
海因策按順時針方向洗好牌,捋齊之後放在桌子上。
塔尼婭把牌分成三落,把這三落牌的順序顛倒,又落在一起,然後把所有的牌排列成一個了扇形。
全家人都圍了過來,注視着這次占卜。
“請隨便抽出三張。”塔尼婭說。
海因策不假思索地把最左邊的三張牌抽出來,按照塔尼婭指定的位置排成一個三角形。
屋子裡又一次陷入了沉寂,連淘氣的雅各布都好奇地瞪大了眼睛。
海倫娜的呼吸聲變得越來越急促,她的神經崩緊了,她真想立刻把這三張牌翻過來,看看究竟是什麼樣的命運在等待着她。她心裡暗暗地祈禱着:“仁慈的上帝啊!懇求您成全我們吧!”
“請把牌翻過來吧。”塔尼婭一邊把其餘的牌放在一旁,一邊說。
海因策把三張牌逐一翻了過來,只見每張牌上面都畫着不同的、花花綠綠的圖案。
“我的上帝!”塔尼婭仔細端詳着這三張牌,不禁大吃一驚,“簡直難以置信!他們進展的速度遠遠超乎了我們的想象,這件事居然發生在性格內向、潔身自好的海倫娜身上,簡直太不可思議了。不,我不能把這件事說出去,絕對不能說,對阿爾伯特也不能說。天哪!看來他們的命運不妙!這我不能不說。”
“怎麼樣,塔尼婭?”母親問。
塔尼婭沉默着。
海倫娜那雙憂鬱的藍眼睛緊盯着塔尼婭。
“我看到了鮮血和眼淚,很多的鮮血和眼淚,我是說很多。”塔尼婭回答。
“怎麼?”海倫娜的心一沉,彷彿自己從懸崖峭壁上一下子掉進了萬丈深淵。
“你們的結合將會導致血光之災。”
“是真的嗎?”海倫娜吃驚地瞪大了眼睛看着嫂子,期盼着她的回答能給她帶來一絲希望,就像一名重病患者期待着醫生能創造奇蹟一樣。
“是的,很遺憾,血光之災。現在懸崖勒馬也許還來得及。”
“這是上帝的意志,天意不可違,你懂嗎?”父親對海倫娜說。
海因策注意到海倫娜的眼眶裡已經溼潤了,連忙站起身來,對父親說:“先生,時候不早了,我該走了。謝謝您的款待。”
“歡迎您來我們家做客,但是這門親事,您也看到了……”
“我明白了。”
“海倫娜,去送送你的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