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色潮水飆風般,人羣前進,每經過一處,便如那海上的巨浪捲過,翻卷攪合,那叫一個面目全非。
秦心顏今生重生以來,這是頭一次,近乎狼狽、不顧一切的向前逃。
在無與倫比強大的人潮前,個人的力量,那是極其輕微的,尤其還在自己不能肆意殺人的情況下,完全被動。
秦心顏看着現在的自己,忍不住苦笑,善惡終有報,天道好輪迴。不信擡頭看,蒼天饒過誰。還真是由天不由己,風水輪流轉吶。前幾日,自己還在隔岸觀火,看着落擎川跟江銘喆兩個人在萬軍攻擊中抵死掙扎,如今便輪到自己了。
不,自己比他們更倒黴,最起碼,他們還有中軍護衛,而自己呢,軍隊駐紮在城外進不來,身邊不是悍勇的同伴,身側是個一點自保能力也沒有的累贅文官。
秦心顏無奈,只得運起全身的功力,然後,一把抓起這個文弱的刺史,便往前方一處狹窄的街道處逃去――逃往狹窄的地方,那便進不來太多人,壓力也應當會輕一些。
講真,依照自己的功力,如果要施展,那麼所到之處,所有人都遠遠被擊開,而這個時候,卻是萬萬不能出手傷人的,因爲,在這種民怨沸騰、災民暴起的時候殺人傷人,無異於在自殺。
憑藉強橫的功力與堅強的意志力,她自萬千涌動的人潮中,闖進了那條街道,身後拖着長長的,不死不休的黑色人潮,有種神話本子裡面,齊天大聖孫悟空被二郎神率領的十萬天兵天將窮追不捨的壯觀情景再現的感覺。
秦心顏也顧不得擦汗了,一把抓住大汗淋漓的刺史,道:“你,你給我立即去靈城,我不管你怎樣,一定給我用最快的速度到靈城,然後,調靈州糧庫的軍糧過來!我在這裡,負責穩定災民的情緒!”
“你瘋了!”刺史瞪大雙眼道,“軍糧,你也知道這不是一般的糧食,軍糧非聖旨不得調用,擅用者,視爲謀逆,誅九族,他們怎麼可能給我調軍糧!”
秦心顏怒道:“叫你去,你就去,就說是我秦心顏的命令,你只管去做事情,所有罪責我來擔!”
“我不是怕罪責!”文弱的刺史此刻卻顯得有些威武起來,他立即怒瞪回去,道:“我一介文官,無兵無卒,孤身前去,他們會聽我的?只有你去,你在城外有軍隊,而且你還有一身的好武功!”
目光一亮,秦心顏道:“你可知,我一去,你必死?”
“大丈夫死則死耳!葬於八尺寬墳之內,和葬於我一向視作家人的百姓之手,又有何不同?”刺史目光卓然,直立如鬆。
“好!”秦心顏一邊趕人一邊拍他肩,“我敬你是條漢子,我沒有讓錯你!”
“嗯?”刺史有些懵,讓?是幾個意思?
秦心顏不理這位刺史的愕然,運足真氣,便要想辦法令災民安靜下來,儘量保全這文弱書生的性命,不想,此刻人羣外突然起了一陣喧囂。
然而,喧囂之後,奇蹟般的漸漸靜了下
來。
秦心顏微微怔了一怔,正要開口,忽然聽得前方有人說話聲音。
那聲音聽來不是一個人的聲音,倒像很多人齊聲大喝。
“請讓開,讓我進去,我答應了他,要和他同生共死。”
秦心顏聞聲,臉白了白,災民們也都是面面相覷,這話的內容,着實太令人驚訝,誰不知道萬人圍困等同死地?有人居然要自己主動申請進去?驚愕之下,也忘記憤怒和追殺,呼聲漸止,人羣也終於完全安靜下來。
只剩下了遠處畢畢剝剝的大火燃燒聲音,隨即,有人咳了咳。
他的氣息紊亂,身上有傷,想也知道,此刻肯定是虛弱的。
萬衆矚目中,且聽一個好聽的男聲開口道:“諸位,請讓我進去,被你們追殺圍困的人,是我很重要的人,如果我不能救他,我希望能和她死在一起。”
久久默然,災民們齊齊看着這個半跪在地上的蒼白男子,身形狼狽,月光下,他臉色白如冷玉,目光平靜卻堅決,他身上盡是血腳印,看得出很虛弱,氣力也差了些,連最初意圖壓下哄吵的巨大叫聲,都需要靠數十護衛齊聲呼喝。
但是,你只要一觸碰到他的眼神,你就會被震住,他絕對不是在開玩笑。
風裡卷着火焰燃燒的焦味和鐵腥臭味,一彎殘月欲掉不掉的掛在枯瘦的樹梢上,在這一片星空下,數萬雙眼睛注視着這個凌亂卻很有風骨的男子,人們突然屏住了呼吸。
聽他道:“剛纔,被你們追殺、意圖置之死地而泄憤的,是和惠郡主秦心顏,也是萬曆有名的女將,她救苦救難,救災救民,沒有一次爲國爲民的大事情沒有她的份。在她手下救出的陽城的貧苦百姓不計其數,而殺掉的,都是作奸犯科的貪官污吏、跟草菅人命的達官貴族的人頭。就在前段時間,還破獲了幾起換死囚的大案子,轟動全國,而就在前幾天,和惠郡主她還不費一兵一卒,瓦解了陌西敵軍,設計破了武陟的冉家軍,取得大勝,保得幽、靈二城都不致陷於戰火,保得萬曆的百姓,不曾因此流離失所。”
“也正是因爲她的這些功績,雍親王才破格讓她做官,封尚書,執丞相令,她是萬曆唯一的女官,更是萬曆難得的好官。可是,她這樣一個官,你們卻不分青紅皁白,罵她是狗官,她這樣一個從沒虧負過百姓的官,你們要將她當做狗官殺了。”
“是,我沒有力量阻攔你們,你們人多力量大,要做什麼便去做。但是我可以選擇,和這樣一個好官,這樣一個你們不去感恩的好官,死在一起。”
“所以,請讓一讓,讓我進去,我現在一身的傷,我虛弱的很,我也沒有兵器在身,我不會對你們造成任何威脅。”
最後一句,讓一直默默傾聽的秦心顏,顫了顫。
上官安奇是什麼人,她很清楚,這傢伙基本沒有任何時候會是對別人不造成威脅的,而他此刻,爲了不傷害這些災民、爲了順利的從裡三層外三層的災民堆裡一步步的擠進中
心圈,卻將自己給搞成了這副鬼樣子……
秦心顏的虎牙,咬了咬下脣。
上官安奇將話說完,抿脣,亦不再言語,災民們皆是默默的看着他,看着他憂傷而高貴的眉宇,看着他一身的狼狽與血污,看着他一臉堅定、不看任何人,只是遙遙望着人羣中央,那個千夫所指的方向,宛若一尊雕塑。
終於,有人深深嘆息。
隨即默默的,走開。
一個,又一個。
走開的人,似乎,越來越多了。
圍堵擁擠的人羣,很快的,就分開了一條道路。
一條道路,直接通向上官安奇和秦心顏,雖然一個半跪着,一個站着。
靠着身後的牆,秦心顏咬着脣,眼淚出眶。
這個一貫高傲無比、嬉皮笑臉、邪的出奇、美勝女子的男人,曾經說過的話,響起在耳邊。
“心顏,不管發生什麼,不怕,我在。”
他做到了,不管前世今生,他都不曾相負。要怎樣的割心般的牽縈和執着,纔能有這般死生不棄的堅持?
而今次,他甚至心甘情願放下自己的驕傲,來換取一份走向死亡的陪伴,換取他那一份其實自己並沒有真正放在心上的諾言的兌現。
……
在秦心顏搖曳的淚光裡,上官安奇平靜的緩緩的費勁的認真的站了起來,不忘修整自己那已經被人扯碎的外衣,隨手拂一拂自己的頭髮,接着,徐徐的朝着秦心顏走過來。
他的目光,細細的上下看着秦心顏,見她安然無恙,並沒有受傷,神色寬慰。
秦心顏閉閉眼,一滴晶瑩的淚珠,緩緩在長而黑的睫毛上凝結,墜落在黑夜之中。
彷彿是很久很久以後,萬籟俱寂,冷月無聲裡,數萬人都聽見那一聲極其細微,卻又如驚雷般響在心底的聲音。
“啪嗒!”
輕若鴻毛,重似泰山。
擊穿了久遠的回憶,擊碎了久凝的堅冰,擊起波瀾壯闊生命裡,翻騰卷涌的浪潮。
等到下一秒,秦心顏再次睜開眼,她已經在微笑,笑容清麗,如流風迴雪。
“秦心顏,你若執意要死,我便陪你一起。”
前世斷崖之上,那個拼死拉住自己的男人,就是上官安奇,秦心顏終於想了起來,然後,欣慰一笑。
幸好,老天給了我重生的機會,這纔沒有讓我錯過你。
有些塵封的記憶,總是會甦醒的,爲的是,讓你珍惜身邊,珍惜眼前人。
……
上官安奇終於憑藉他的一己之力,站在了秦心顏的身邊,魅惑一笑:“小王我一定找得到你,秦心顏。”志得意滿,帶着幾分孩子稚氣。
秦心顏看着他,第一次沒有想嗆他,而是靜靜的看着他,理順他的髮絲。
上官安奇吻住她的手:“災民們最憤怒的時刻,已經過去了,現在,我在這裡繼續安定他們的情緒,你去調糧。”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