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靜無聲,唯有穿越虎口崖的風,帶着自洪荒時代便開始的孤獨的韻律,在崖中和密林裡,不斷吟唱。
崖尖上,一輪殘月,淡淡的掛在樹梢,像是一點欲待熄滅的燭光。
那些橫斜的樹影,映在了月中,像是永生不能痊癒的傷痕,而鐵壁似的崖身,那些在月光下、或明或暗的褶皺和陰影,看起來,像是一張經歷了無數滄桑和烽火的臉。
月色清冷,照着那張“臉”,而那張“臉”上,忽然好似有淚痕,緩緩蠕動。
仔細一看,確是一些黑色的小點在快速移動。
沉靜的萬曆營地,毫無動靜。
“咻!咻!”
突有豔紅火光,搖曳一線,如漫天突降紅色星雨,自崖壁上紛紛射下,在夜空中曳出燦爛的火紅箭羽。
向着,萬曆營地。
黑沉沉且毫無動靜的營地中,突然彈起來數百條黑影,矯健,利落,乾脆,半空中身子如臨水一躍的飛魚,數百柄長劍齊刷刷綻開,在夜空中化成巨大的光幕,水潑不進明亮璀璨,將那些意圖燒燬萬曆營地,燒掉士兵鬥志的火箭,全是撥飛熄滅。
蹭蹭蹭蹭連響,原本火把黯淡的營地,卻突然光芒大亮,亮光裡所有的牛皮帳篷,全都彈出了強弓勁弩,齊齊對着山崖上攀下的中洋軍,下一個,殺一個。
一聲長笑,主帳賬門霍然一掀,秦心顏衣服齊整、大步而出,黑色披風在風中飛卷,擡頭,對着山崖笑道:“喂,等不及了?不喜歡被追得狼狽鼠竄的感覺了?這裡風水很好,我打算就把你葬在這兒,你可滿意了?”
淡金色的身影一閃,山崖上出現賀蘭宸,極其危險的站在一枝不住搖擺的枯樹之尖,微笑道:“好啊,我們合葬在一起好不好?你追我追得那麼狠,一定有很多話想對我說,是想我心意不改、納你爲妾嗎?”
他放手一揮,轟然一聲,斷崖後涌出一隊隊中洋軍,反向包圍了萬曆的營地。
“我不想做你的妾,我想做你的生命終結者。”秦心顏眯着眼笑,“這是你中洋的重步兵精銳吧?看我騎兵不利於近戰肉搏,在這個地形也無法發揮遠程衝擊的功用,想要一次性滅了我?嘖嘖,一萬弩兵,五千弓兵,一萬長槍兵,五千刀盾兵,五千陌刀兵……都是對付騎兵的好戰術啊。”
“你眼光真是犀利,於是,我越發堅定了我的想法,”賀蘭宸笑道:“讓他們自己打架吧,你要不要上來,我們兩個好好談談?”
“心顏,當心此去有詐。”劉城昱出言阻攔。
秦心顏搖頭,淡笑:“賀蘭宸,這本就是我和你的私怨,到今日,終於又機會面對面說清楚,我怎麼捨得放過?”月光下她也笑得森涼,目色幽深。
她腿一擡,已經利劍般躍身而起,三步兩步,便上了崖,立在賀蘭宸對面一株樹的樹枝上,選擇了一個他無法偷襲的角度,笑得:“晚上好,不知道洛
公主的鳳體是否安康?”
“託福,”賀蘭宸答得溫和,“我已經命大軍護她離開了,不然的話,你們倆見一面也不錯。”
“她去了哪裡?”秦心顏如對佳客,問得坦然。
“你們去哪裡,她便不去哪裡。”賀蘭宸答得令人絕倒。
兩個人對答得諄諄儒雅,全無劍拔弩張的敵對氣氛,光是看他們的神情,不知道的人,大約還要認爲這兩個人是在月下談家常。
“那真是可惜,”秦心顏微笑,“能讓賀蘭宸不顧一切去保護的人,還真是想會會呢,哦對,之前見過一面,但是沒有說過話。”
“能僅僅憑在下的舉措,便能推斷出洛公主人在軍中,您,也不虧是和洛公主齊名的人物。”
……
良久,秦心顏微笑,輕輕道:“有趣。”
這話來的有些不合時宜,賀蘭宸卻笑了起來,道:“是啊,有趣的很,緣分罷了。”
目光裡翻騰雲煙,雲煙盡處無限私怨漸漸涌起,秦心顏感慨的看着賀蘭宸,緩緩道:“我原以爲,扭轉命運的齒輪,重新活一回,是上蒼對我一人獨有的眷顧,卻不想,有人跟我一樣,走此命運一遭,將人世再活一遍,只爲了一個女子。”
將手中一枝枝條輕輕一截截粉碎,秦心顏淡笑道:“您這樣的人,還真是看不出是個情種。”
賀蘭宸負手微笑,半晌道:“您不也一樣,強大的怨念無法投胎轉世,一個明明死掉的人,一個被穿割眼,被一劍一劍刺死的人,一個死的透的不能再透的人,竟然憑藉着對一個男人的恨意,又一次捲土重來,最終對這片大陸,都造成了極大的威脅……我若是情種,那你是什麼,千古第一怨婦?”
崖上卻突然起了一陣陰風,盤旋着掀起來兩人的袍角,風裡有,清人肌骨的寒意,陣陣襲來。
“不過,就算你是怨婦,前世的賬,總歸還是要清算的。若非令尊大人一心立功、想讓萬曆稱霸整片大陸,也不會害得我中洋潰不成軍,更不會害得我那沒心肝的爹只是爲了避難、爲了保命,就將我跟我娘趕出家門、趕出國門,我娘養尊處優了半輩子,卻客死他鄉。”
“我就算重生一世,也只能跟着你這天生龍命的人走,只能回到你想回到的萬曆十三年,而那時候,我娘已死。”
……
秦心顏沉默了下去,半晌道:“沙場勝負,成王敗寇,本是再尋常不過的事……賀蘭宸,你太偏激。”
想了想,她又道:“錯了,我想,我應該叫你賀宸……是不是?”
賀蘭宸的神情,在剎那間,有了微微的震動,這個姓氏的出口,令他的思緒微微飄遠,想起了一些自己寧願塵封的往事,孃親姓賀……
賀氏,本是中洋的名門望族,卻因爲……
從此流露異國、備受欺凌,想起那一夜遭到搶匪,兩人餓着肚子,母親的一夜悲歌。
想起那遠去的飄香的裙角,那一生的錯過。
這一切,都拜這個女人跟她的爹所賜。
賀宸,賀宸,是個多麼陌生的名字。
那個曾經高貴的姓氏,早已泯滅在風起雲涌的歷史中,成爲貴人們踩在腳下的故紙上最爲空白的一頁,再不會有人提筆爲之寫下光榮的記載。
那些被踐踏破碎了的,早已散在風中的,家族,姓氏。
他曾對自己發誓,一日不復仇,一日不改姓。然後當他終於復仇了,他突然也覺得改回姓氏,也已經沒有必要。
因爲洛公主說,賀蘭宸,賀蘭山是個極好的去處,好像是仙人的居所;而宸者,帝王也,故而,這是個很好的名字。
這句話,是卿羽洛難得的誇讚之詞,所以讓他非常的歡喜。
看向眼前這個難殺卻必須要殺的仇人,賀蘭宸的嘴角,浮起一抹譏諷的笑意,暗夜裡依然光華萬里的眼眸,瞟向秦心顏,“……我偏激?秦國師大人,如果你的爹被我所殺,並因此家族罹禍,被抄家,被驅逐,被你萬曆的皇帝勒令所有人不得收留你跟你娘,再也呆不下去,一家流落異國,受盡欺負和白眼,貴婦從此跪伏於地,操持着賤役以養活家小,依然不能阻止一切災禍的降臨……你告訴我,你會無動於衷?你會風輕雲淡?你會不思報仇?你會的話,你就不是秦心顏了,正如我,我若是不報仇,我就不是賀蘭宸!”
秦心顏深深看着賀蘭宸,當初,瀲灩湖底的三夜共枕,當她詢問“夫君大名”,他答“賀宸”,她問“成敗之成,抑或耳東之陳”,那一霎那他的神情變幻,俱爲她看在眼底,脫險後她想了很久,最後想到了當年與爹爹一起征戰之時,他們一齊殺敗的中洋軍隊,那一次,甚至直逼中洋都城。
她回去之後,立即去查當年被擊敗的人的下落,最後得到的消息是,因此一敗,被鄭王賀蘭直給揪住了小辮子,然後被判了個抄家驅逐,可憐了賀家爲了幫女婿賀蘭嘯脫罪而一力頂下全部罪責,誰成想,碰上的是一個拋棄妻子的小人。
百年簪纓巨族風流雲散,族人淪爲下賤平民,多操底層賤業謀生,賀蘭嘯的妻兒被趕出中洋、不知所終,再多方探查,一直找到當年賀蘭夫人閨中密友,才查到,他們流落到了陌西。到了這個時候,再想不到賀蘭宸是誰,秦心顏就對不起她的高智商了。
輕輕一嘆,秦心顏道:“你的遭遇,溯源其上,卻是我與我父的鍋。但是戰場敵對,不是你死就是我亡,何況你父之所以被中洋的帝王清算,是因爲當時中洋帝王遇險,你父親明明有機會、卻沒有去救,只顧着暗殺我父,他的心思,我想,你我都清楚,故而中洋的帝王認爲你父其心可誅,才導致了你家之禍。究其原因,根本出於你父親自身。”
賀蘭宸默然良久,淡淡道:“我只知道,如果令尊大人當年肯罷手,放中洋一馬,那麼,後來的一切都不會發生。”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