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從來出現於人前那都是優雅溫婉、氣質無比的嬌美非常之女子,在先帝后宮的諸多妃嬪裡面依舊能夠脫穎而出、能不被豔壓的女子,在王德妃死後,攜萬貫金銀去投靠了李思郝,不知所蹤許多年。
現如今,她卻選擇孤身一人獨居在此世外空谷,用她執慣了金銀玉筷的手去抱粗糙柴禾,用穿慣綾羅綢緞的身子去着粗布荊釵,這又是爲了什麼?
不用猜,只有一個原因。
嘖嘖,還真看不出來,她這般心狠之人,竟然也有癡情的時候。
我原以爲,她只是與蔓兒相識,卻不想,原來,她一直都愛慕着蕭雲崢……
這又是一個爲情所苦的人啊……
杜鵑也在怔怔的看着秦心顏,她是懵逼的,也是納悶的,秦心顏此刻不去金鑾殿主持大局、榮登九五去接手她的萬里江山,跑到這裡來做什麼?而且,這種隱蔽的地方,冰圈背後的小柴房,竟然也能爲人所知?
對她笑了笑,秦心顏在這個女子的眼裡看見的,是深深的疼痛和迷惘,心緒卻也一下就平靜了。
這個世界,是公平的,行善爲惡,也終是有報的。
杜鵑,你應當未曾想過,前世被你費心思置諸死地的秦王府、被你當做眼中釘肉中刺想要拔除的秦心顏,現在,正以這樣的方式出現在你的面前吧。
而你,也爲你曾經犯下的罪孽,而付出了代價。
“杜鵑。”秦心顏開口叫出了她的名字。
杜鵑的身子,震了一震:“秦國師莫不是來看我笑話的?”
相比她的忐忑不安,秦心顏卻是雲淡風輕的一笑:“在這個偏僻的山谷裡,你已不是昔日德妃身邊的得力宮女,我也不是國師,我們都只是來尋找或陪伴故人的人。”
杜鵑聞言愕然,擡眼看着她,只是這一句話,真是叫她意外不已,這是秦心顏麼?那個鐵血殘酷、面對敵人毫不手軟、統領千軍萬馬、帶領着萬曆愈發強大到一統海陸的秦心顏?
她竟然,竟然沒有想要把自己也殺了,就當她的敵人一起殺了,而是這樣安安靜靜的出現在跟前,友善的宛若故友一般……
秦心顏注視着她,觀察着她的面色表情,緩緩道:“你……你莫不是要在這裡陪他一生麼?即使他身邊的人、他心裡的人,永遠都不會是你?”
杜鵑聽見這話,卻是珠淚滾滾,倔強的昂起了頭,抿脣不語,半晌,啞聲道:“秦國師天人一般,什麼都心如明鏡,杜鵑這點打算,國師你既然心知肚明,便也不必問了。”
秦心顏淡淡一笑,仰首看着飄着陳舊門簾的門楣,淡淡道:“我心如明鏡?身爲世人,還是混沌些比較好……杜鵑,情愛之事,只有彀中人自知,我不會管你的抉擇,但是,你可否告訴我,你和他,是怎麼認識的?我突然有些好奇,對你的故事。”
杜鵑輕輕地站起,這一刻,她眼波微微盪漾,宛如空山中的飛鳥掠過,帶起了透明的風的痕跡,那數年前的初遇,那些美好的一見傾心的記憶,在這樣的痕跡中,生出美麗的空花,散於長風之中。
杜鵑嘆了口氣,道:“我並非是德妃的人,要真追根溯源,我其實是賀蘭宸在前故太子秦無惑的身側佈下的人,我和蔓兒她們不同,但跟翩躚兒是一樣的,是賀蘭宸通過種種方式,送到當權在位者的身邊的。翩躚兒的出現,利用了秦無惑憐憫末路英雄的心意,而我,則是利用王德妃多年來希望找到失散的親人的迫切之心,憑藉了一張相似她幼妹的容貌,走到了她身邊……”
“不過,我想,我根本沒能瞞過娘娘,更不要說瞞過前故太子他們了。縱使他不是第一時間就反應了過來,但至少,在安若素那個人精的明示暗示之下,他肯定也會知道了。所以,你該不難理解,爲什麼當時前故太子能夠爲了李三公子,可以那樣輕而易舉犧牲掉翩躚兒了吧。明明翩躚兒在他的五朵金花之中,是他最憐惜,也是容貌最美、性情最溫柔、舞技最好的一個。”
她側首,看着山谷之前那個冰柱的方向,淡淡道:“我來到德妃身邊,是有任務的,雖然成了那深宮之中的金絲鳥、籠中雀,直到,我因爲某種必須的原因而結識了蔓兒,再來,遇見了他。”
“他這個人雖然長了一張俊美不大靠譜的臉,本性卻很實誠,甚至有的時候呢,還很傻。我過慣了身邊全都是工於算計、爾虞我詐的日子,唯獨這個人,他做事情一板一眼、一是一二是二,讓我眼前一亮。他救過我的命,所以我漸漸的……”
“但我也知道,他的心裡,早就已經被蔓兒填滿了,愛情是沒有先來後到,但是,我更加的清楚,當一個人認定了,就無法再剔除掉他心中的愛了。後來,我離開了德妃,帶着金銀細軟,以賀蘭宸的下屬之名,去聯絡落擎川,跟李思郝談着交易。我做這些,不求別的,我只要能在他的身側就好,至於,我原先的任務,那就讓我完不成吧,反正德妃死了,賀蘭宸遠在海外,想在萬曆的蕭統領府殺人,除非,他本人親自來。但是我知道,洛公主的病一日不好,他一日便不會來萬曆的。”
“……我跟在蕭雲崢的府內,有一段日子了,我其實挺感謝你跟秦無釋的,讓他這一次沒有跟你們一起出徵,這樣,我才能夠有一段最後的日子,與他共處。朝夕相對,雖然他基本上天天都待在後花園裡面睹物思人,但是,能夠陪伴着他、看着他,我已是心滿意足、此生不枉了。”
杜鵑回首向秦心顏宛然一笑,神情居然有幾分羞澀嬌媚。
這般神情,秦心顏是萬萬不能將此與杜鵑這樣的女子聯繫在一起的,然而現實……
秦心顏閉了閉目,無言以對。
這些以愛情爲名的局,迴旋,往
復,不知終始,不過是剎那星火,卻終究燎了那青蔥的原野。剩下的,只是一片慘白的劫灰,來年春風依舊,羯鼓箜篌皆是聲聲宛轉,卻,也再不是當初那盛景之中的驚世之曲、驚鴻一面。
而那滿座驚顏裡一笑撥絃,不着言語而風華萬千之人,亦已永不再來。
“……我還有最後一個問題。”
很久很久以後,秦心顏道:“當初,放走賀蘭宸,你也在的,是嗎?當時大船上衝出來一掌‘打下’了賀蘭宸的那個紅衣蕭雲崢,其實是你,對嗎?”
注視着秦心顏,杜鵑也慢慢額露出笑意,輕輕出聲應道:“……他真的是很聰明的人啊……其實,那天的湖底,我們事先已經派人從蘆葦蕩那裡掘了一條水下暗道,然後,他和賀蘭宸的“假屍體”就一直藏在轎子上,而我在衆人注視下上轎,我們兩人故意一般裝扮,半道上,他在轉彎和死角處溜出來,將那假屍體藏在蘆葦蕩下暗道邊再回轎,我溜到船上,黃衣之外,再套上他的紅袍,裝作他打下了賀蘭宸,隨即,我跳下水趕回,他那時正好‘出來透氣’,兩人一交換,他下水,出現在賀蘭宸的‘假屍體’之側,當你們的人趕到時,看見的就是他和賀蘭宸的假屍體,而我們的轎子上,自始至終,都有人在,而且,經過特殊的化妝術,我們的側影極其相像,隔着轎簾,是根本分不出的。”
“爲什麼不是蕭雲崢去打下賀蘭宸,而你,在水底接應?”秦心顏皺眉思索,“其實,這完全可以掉過來。”
“因爲,他始終不放心我,賀蘭宸下水後交換屍體時,要有一個人接應,如果接應的是我,他怕我會做其他的手腳,而且,他的水性不如我,未必能及時遊入暗道,你們的人來得真快,要不是我們掘了極其隱蔽和直線距離最短的暗道,只怕真的會被發現,我因此遊得飛快,還掉了一件東西。”
“是不是這個?”秦心顏攤開手,掌間是那個當初被上官安奇找到的小小玉勺,一倒懸間,有大雪茫茫而降,“這個是他送給你的吧?”
杜鵑驚喜的要拿,突然覺得不妥,怯怯的縮回手,帶着幾分乞憐的、就那樣直勾勾的看着秦心顏。
秦心顏將那玉勺緩緩的遞了過去,淡淡開口笑道:“留下吧……以後,還有很長的、孤獨的路要走……沒有念想,你要怎麼熬過那些不變的日升月落、怎樣熬過那樣周而復始的簡單枯燥生活呢?”
“謝謝你……”杜鵑的聲音,飄散在空氣中。
秦心顏揮了揮手,這個聲音,曾經是她生命中的夢魘,讓她滿心仇恨,讓她恨不得毀掉世界、讓全部都爲之陪葬,可現在,看着杜鵑,她卻滿心的愴釋。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生活,都有自己的身不由己。
而她也只是俗世中人,又要如何站在造物者的立場上,去妄自評判、去肆意宣泄自己的情緒?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