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轟”的一聲,所有或坐或臥的人,立即飛爬而起,跌跌撞撞的、向前涌去,伸長脖子,看見遙遠地平線上,有兩人飛騎而來,當先的正是那和惠郡主、萬曆尚書秦心顏。
災民仰起脖子,張開雙手,喜極而泣,有人大呼:“是她,是她回來了,咱們有救了!”
也有人見秦心顏的身後空空,疑惑的瞪大了眼,露出失望的表情,微微嘆息。
秦心顏一撥馬,長馳而來,大呼:“糧草已至,押糧軍稍候便來,諸位不會被餓死了!”
歡聲雷動,早有人撒開了腿,一路狂奔進城通報這個好消息,無數人簇擁着兩人的馬前行,目中滿是感激,秦心顏估算了下時間,離一日之期,剛剛好差了一個時辰。
秦心顏心情一鬆,舒了口氣,這才覺得一日一夜、毫不停歇的奔馳,全身骨頭都好像鬆動了,忍不住齜牙咧嘴的按了按肩膀,和赫連海對望一眼,揚手命令城門處的守兵,道:“把城門關了。”
不管對方的用意如何,此時必定還在城內觀測着動向,城門一關,先堵掉他的退路再說。
秦心顏擔憂着上官安奇的安危,縱使他武功過人,雙拳難敵萬手,念及此,便不住的揚鞭飛馳,幽城佔地廣闊,從城門處趕到那日被圍堵的街道,還要穿過數條大街,秦心顏轉過一條街,忽然看見前方的地上倒臥着幾具屍體,赫然正是剛纔興奮的趕回去報喜訊的幾個災民。
身側的赫連海已經咦了一聲,注目一看,道:“看着像剛被殺死,血跡猶熱。”
秦心顏心中一跳,擡目注視遠處,隱隱聽得呼聲再起,她凝神靜聽,突然雙目一張,道:“不好!”
與此同時,赫連海亦驚道:“靠,好狠毒!”
兩人拼了命的策馬飛馳,堪堪轉過幾條街,便聽得呼聲雷動,無數人大叫道:“沒借到糧,那狗官騙了我們,來啊,殺了她!殺了她!!”
呼聲如浪,一波席捲過一波:“殺了!殺了!!”
前夜的巨浪狂潮再一次重演,等待了一天一夜、早已無比焦躁的災民,哪裡經得起這般滅頂性的失望打擊,頓時被撩撥得狂嘶亂喊,人頭攢動,拼命向前擠去,想要將那個“騙子的兄弟”給撕成碎片。
無數雙手,舉着一切可以使用的致人傷害的器具狂衝而去,無數人頭,淹沒那窄巷原本的一塊無人走近的空地,沒人能夠看見,裡面究竟發生了什麼。
看不見,便不知道,這比起現場目擊,更令人恐懼至幾欲瘋狂!
秦心顏的腦中一片空白,什麼也不敢想,一身從馬背上翻出,一個跟斗,便已經掠上人羣之頂,不管不顧的,從無數人頭上飛踩而過,半空中大喝道:“休聽他人胡言挑撥!糧食已到!”
外圍的有些人,半信半疑的停住手,但是,內圈的人,狂躁情緒已經被撩撥起來,自己在大聲呼喊,也
不去聽秦心顏喊什麼,只是紅着眼睛,拼命前撲。
又是一聲霹靂大喝,一道黑影騰空而起,順手一抓,一手抓一個人就往人羣最前端擲去!
砰砰幾聲,那兩人撞翻了幾個人,齊齊絆倒在地,滾成一團,立時將路面堵塞,將長龍般的人羣截成一小半和一大半,災民的步子頓了頓,還未來得及扶起栽倒的人,便覺得頭頂黑雲一閃,兩條人影呼呼的先後竄了過去。
兩人都是全力施爲,身形追光逐日,快如流星,生怕稍稍遲了一步,便恨海永鑄,再難挽回。
秦心顏先起一步,一腳跨入窄巷之內,一眼看見那瘦弱的刺史血流滿面,正領着一對衙役、圍成一圈、死死的對抗着涌進來的災民,每個人都是鼻青臉腫、血跡斑斑,身上的衣服都被撕的零碎,幾不蔽體,卻拼命堅持着、不肯退後一步,看他們每個人都疲累欲死、搖搖欲墜的樣子,天知道剛纔那一刻,他們頂過了多少波的猛烈攻擊。
秦心顏風一般的衝過去,鞭子一甩,直接甩飛最前面的兩個災民,刺史抵抗得幾近脫力昏眩,人都被捲走了,還慣性的舞動雙手,直着眼睛大喝:“你來啊!來啊!有本事來拼命!”
秦心顏一把抓過他啪的一個耳光,那刺史這才被打醒,晃了晃頭,看清了秦心顏的模樣,這個迂直的文官大喜欲狂,眼淚都差點出來了,直着嗓子道:“你去看――去看――”
他一口氣接不上來,翻着白眼暈過去了,一日一夜的焦灼守候、奔波忙碌,心理的巨大壓力早已不堪承受,今日,這番幾近崩潰的一場對抗,更消耗掉了他最後一點精神,在看見秦心顏的那一刻,咬牙堅持的意志,瞬間消亡。
饒是如此,他倒下前,手指猶自不忘直直的指向一方石礅後。
秦心顏一把接住他,將他輕輕安置在牆角,向石礅走過去。
秦心顏咬着嘴脣,心跳劇烈,突然覺得雙腿如此痠軟,而邁出的步伐,是如此艱難。
轉過石礅,一眼看見地上安靜側首而臥宛如睡去的男子,秦心顏突然覺得,在這一刻,自己仿若失去了呼吸。
石礅後面,滿是沙礫的地面上,上官安奇以一種毫無生氣的姿態斜臥着,黑髮披散一地,黑而長的睫毛紋絲不動,臉上蒼白,可以看見淡紅的血管,他額頭鮮血淋漓,伏身的地面,也有殷然血跡。
風聲遠去,喧囂遠去,那些畫角連營、濺血殺戮、翻覆風雲、前生後世、恩怨仇恨統統遠去,多年前那一朵桃花卻突然鮮豔的逼至眼前,姿態觸目的灼灼晃動,其色殷紅,一如那驚心的鮮血。
秦心顏蹲下身,手指有點顫抖的緩緩湊近上官安奇的鼻端。
手指一觸即收,隨即,她晃了晃他。
宛如繃得太緊的弦,在乍然鬆開的那一刻,會不能自主的顫動。
呼吸均勻,他還活着!
巨
大的喜悅,在先前經受過的冰冷悲傷之後,如撲面的春風,奔涌而來,秦心顏彷彿聽見了遠山上傳來了四絃琴的錚錚聲響,一聲一聲,清冷如玉,那是傳說中一種代表生命與情感的琴,發出的琴音可以令垂危者剎那間生機盎然。
秦心顏帶着一抹含着淚光的微笑,仔細的拭乾上官安奇額角的血漬,看見他身側有一些碎石,大約一開始災民投擲飛石砸中了他,幸虧這刺史機警,不知道從哪找來這處石礅,將他嚴嚴的護在石後,自己和衙役兵丁將他圍成一圈,纔在那般悍猛的衝勢下保住了本就狼狽虛弱的上官安奇的性命。
若非如此,以上官安奇不願殺傷災民更不想自保的脾性,如何能夠安然無恙的等到秦心顏回來。
秦心顏蹲下身,想將上官安奇負起,不防一雙手伸了過來,將上官安奇接了過去,是赫連海。
他的侍衛剛纔趕了過來,堵在了巷口,明晃晃的長劍劍鋒一致對外,誰再上前,就是拿血肉往劍上撞,這才逼得災民硬生生的停住了腳步,所幸的是,今日鬧事人潮本就沒有那夜多,不少災民被秦心顏故意分流到各處官署休息,還有些領到口糧的心存感激不動手,才使侍衛們能擠進來,才使刺史領一隊武功不高的兵丁,守住了上官安奇。
又過了半晌,這刺史已經悠悠轉醒,一眼看見赫連海,嚇了一跳,揉了揉眼睛,愕然道:“你,你是……”
“閉嘴!”秦心顏瞪了他一眼,“這一位是我的朋友,他沒有惡意。”然後對赫連海使了個眼色。
“對不起,我太激動了……”刺史垂下眼瞼。
秦心顏繼續道:“我走之後,是誰在煽動鬧事?”
刺史被扯回話題,很快就精神抖擻起來,便直起身,恨恨道:“自你走後,一直有人挑頭鬧事,暗地裡頭,還煽風點火,總想着鬧大了置咱們於死地,咱們抵擋了一批又一批,不然,這位公子,便是早早的被流石砸傷的,我說要拼命想辦法送他回刺史府,他卻堅持不肯,說他答應了會在這裡等你回來,你若回到這裡見不着他,會不安心……我只好着人搬了石礅,擋着他,他昨天那樣一番舉動,太招搖,很多災民甚至直接將他當做出氣筒,實在是——不過好在,你回來了,他也安然無恙。”
秦心顏聽着,默然不語,身邊的赫連海神色古怪,想說什麼,卻沒有開口,這刺史因何會認得自己,而認不得上官安奇呢?
秦心顏出神半晌,方開口道:“鬧事者還在附近,城門已閉,暫時逃不出去,你可還記得那人的聲音?”
那刺史託着腮,仔細想了想,老老實實的答道:“不大記得,當時說話的人太多了。”
旁邊有個士兵喘息着道:“我有隱約看見一個瘦子,他鼻子上有個大痣,猥猥瑣瑣的,一直躲在人後挑撥。”
此時,外頭的災民們,也已經漸漸安靜下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