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穿之旅(熙朝大公主)
我迅速穿了衣服,帶着小穗,飛也似地往鹹福宮跑,心急如焚。
聽布貴人說,端靜這傻丫頭居然在康師傅面前拒不認錯,堅稱是她先勾引的鄭家聲,而且還說這輩子非鄭家聲不嫁!想不到,那麼柔弱的端靜會忽然變得這麼堅強,爲了挽救愛人的生命不惜把一切罪責擔在自己身上。我大概可以猜得到她的想法:她以爲她畢竟是康師傅的女兒,只要她承擔了大部分責任,康師傅念在父女之情,鄭家聲就可性命無虞,若往好的方面想,在既成事實面前,康師傅或許拿她沒辦法,發發慈悲就讓他們終成眷屬了!唉,這丫頭太天真了,太不瞭解康師傅了!他老人家劃定的雷區,誰膽敢越過一步,輕則皮開肉綻,重則粉身碎骨!她沒領教過,我卻早已知曉其中滋味!
還記得,當初就因爲那條手串,康師傅懷疑我與王和均私定了終身,就揮着戒尺聲色俱厲地審了我半天,直至我淚眼汪汪地坦白了與王和均之間的種種,並再三保證絕不再見王和均後,才得以逃過一頓“家法”,王和均才能繼續活在這世上,可見,女孩子的“名節”康師傅看得有多重。端靜這孤注一擲不僅犯了康師傅的大忌,而且是在向康師傅挑釁!她現在所面臨的真是粉身碎骨!而“毀”了公主“名節”,壞了康師傅邊疆安撫大計的鄭家聲更是斷無生理!
鹹福宮的大門緊閉,讓我的心揪得緊緊的。這顯然是康師傅不想讓人知道他在這裡處置端靜,先前就宣稱端靜是染了疫病靜養,倘若今日他老人家在盛怒之下真的將端靜打死,死因也可從疫病一詞擴展開去,跟“貞潔” 兩字毫無瓜葛,皇室不會添任何醜聞,人們最多會對端靜的夭逝表示惋惜。而,端靜空出來的缺,或許就讓今年已經虛齡九歲的恪靖填補了。
平復了一下氣喘吁吁,我示意小穗拍門,門縫裡一雙憂慮的眼睛往外瞟了瞟,帶着哭腔道:“大公主,皇上有旨,奴才不能開門……”我聽出來這是小席子的聲音,他這副樣子說明裡頭的情況的確令人堪憂,我按下心頭的不安,用嚴肅的口吻道:“太皇太后差我來給皇上傳口諭,開門!”
話音一落,我立馬覺察到小穗望向我的目光中加了一層驚恐,而此刻,我心中的擔憂早就大大地超過了畏懼,反而相對沉靜了。其實,康師傅的這條諭令早在我意料之中,來的路上我就尋好了對策——能壓制康師傅的唯有孝莊老太太一人,只有假借老太太的諭旨,我才能叩開鹹福宮的大門。我很清楚這麼做會讓我“罪加一等”,但人說“債多不愁,蝨多不癢”,反正我今日橫豎是逃不過去了,多加這麼一條也就那樣了——疼一下是疼,疼兩下也是疼!
“太……太皇太后?!”小席子似乎有點兒喜極而泣。
“快點兒,誤了事兒要你腦袋!”我惡聲惡氣地催促,心中急迫萬分。
“嗻,嗻!奴才這就給您開門!給您開門!”小席子應着聲兒,麻利地開了宮門。我擡腳跨進高高的門檻兒,立馬往端靜的寢殿奔去,可離寢殿只有四五米之遙了,我側耳傾聽,仍沒有聽見預想中端靜的哭叫聲,只隱隱聽見“啪,啪”的責打聲,這出人意料的情形讓我的心臟突突直跳,不詳的預感沉沉的壓在胸口……
“大公主,您不能進去,聽老奴一句,快回去,回去!”見到我的身影大吃一驚的樑九功讓幾個侍衛組成人一道人牆攔截我,苦勸道。
“讓開,我有太皇太后懿旨,攔我者死!” 沒辦法,突破不了人牆,我只得再欺詐一次。此話一出,樑九功和侍衛們果然都愣神了,我立即推開殿門衝了進去,一眼便看見端靜身着中衣,被太監們按住了肩膀和腿承受着“家法”的懲治,那瘦弱的身子貼在長凳上,在板子的肆虐下無聲地發抖,像極了冬日掛在枝頭隨風搖曳的枯葉。憐惜,愧疚,一下子衝上了頭頂,我不顧一切地撲到端靜身上,高呼:“別打了,別打了,皇阿瑪,您這樣會打死三妹的!”
“樑九功?!”康師傅一聲爆喝,樑九功嚇得伏在地上,哆嗦道,“皇……皇上,大公主有……有太皇太后懿旨。”
康師傅沒接話,但我能感覺到兩道銳利的目光一下子向我橫掃過來,我沒那個底氣承接,便低頭喚着端靜:“三妹,三妹,你怎麼樣?”
“大,大姐……”好半天端靜才喘過氣來,顫着聲兒喚了我一句。我伸手撥開胡亂垂在她臉上的長髮,卻發現她此時已是滿頭大汗,下脣上有一排深深的牙印,有的地方甚至已經出現了血痕,很明顯她剛剛是在強忍。我剛想輕斥她“笨蛋”,她卻居然強擠出一絲笑容,虛弱地對我道,“你放心,這事兒……我自己能扛下來,你快走吧。”
一聽這話,我心裡是真難受。小穗和我先前都小看這丫頭了,沒想到事到臨頭她真能遵守諾言,所有的事兒都由她自己扛。可如今,我若真袖手旁觀,照這趨勢,她能直接扛到“鬼門關”去!我壓下一陣心疼,幫她擦着臉上的汗珠,輕斥道:“傻瓜,你爲什麼要承認?爲什麼不求饒?爲什麼死撐着?”
“你都知道啦?”端靜淺笑了一下,虛弱地道,“我不能求饒,我就是要讓皇阿瑪知道,我沒有錯,我跟家聲是真心的,我發過誓,生是他的人,死是他的鬼,此生不渝。”
“固執!”我才輕斥了一句,耳內卻傳來康師傅的一聲不溫不火的催促,“禧兒,朕等着你傳太皇太后的懿旨呢!”
是禍躲不過,真躲不過!雖然早已有了心理準備,但事到臨頭,心底難免還是有一絲恐懼,我深呼吸了一下,悄悄掃視了一下四周,發現殿內只剩下了我,端靜,還有康師傅三人,其他人皆已退了出去。
“禧兒?”康師傅又催了我一聲,似乎很迫不及待,“快傳懿旨,朕等着呢。”
我定了定神,拾起躺在身側的“家法”,站起身來,上前幾步“噗通”一聲跪了下去,雙手高高托起“家法”,遞到康師傅面前,抱着“必死”的決心道:“皇阿瑪,根本沒有懿旨,是禧兒編了謊話騙了您,騙了樑公公他們,是禧兒的錯,請您責罰!”
康師傅沒言語,接過“家法”在手上掂了掂,盯了我好半天,才用平靜卻肅然的口吻道:“膽大包天的丫頭,朕原本是要罰你,但念在你已主動認錯,暫且饒了你這回。”
沒想到康師傅這麼輕易地就饒了我的“欺詐之罪”,我有些意外,稍愣了愣,立馬“謝恩”,卻聽康師傅又道,“禧兒,你不惜觸犯家法闖到這裡,可是爲了替端靜求情?”
既然什麼都瞞不過,我便大方地承認並懇求道:“回皇阿瑪,禧兒是爲了三妹而來。三妹年紀小,不懂事,難免會做錯事,禧兒剛剛犯了那麼大的錯您都能原諒我,禧兒斗膽求您也原諒了三妹這回吧!您看三妹身子瘦弱,再也受不起家法了呀,皇阿瑪!”
康師傅凝視了一眼趴在長凳上的端靜,回頭對我道:“倘若她能像你這樣承認了自己的錯,朕也未嘗不能饒恕她……”
一聽康師傅的口氣有所鬆動,我趕緊對端靜道:“三妹,姐知道你嘴上雖然沒說,但心裡早就悔悟了,是不是?你就別倔了,趕快認個錯吧!”
“不,我沒錯!我跟家聲是真心真意的,我非他不嫁,他也非我不娶!我死都不要嫁到喀喇沁去!”天吶,這一根筋的端靜,一開口就兜頭給我潑了一盆涼水!難道愛情真有這麼偉大?能讓一個柔弱的小公主變成“無敵女鬥士”?給她鋪了臺階都不願下,真打算一條道走到黑?
“好,很好!”端靜的這句話成功地刺激到了康師傅,他老人家的臉色驀地陰下來,回頭對我道,“都聽見了?簡直是不知羞恥!朕沒有這樣的女兒,以後,你也沒有這樣的妹妹!不許再替她求情,回去吧!”說着,便朝門外高聲喊,“樑九功!”樑九功推門而入,康師傅立刻吩咐,“即刻送大公主回去,並傳朕旨意,今晚各處宮門落鎖後,非朕特旨一律不準再開啓通行。讓敬事房的人進來!”
形勢急轉直下,聽康師傅的吩咐就知道,他盛怒之下真起殺心了。倘若方纔端靜能順着我的話就坡下驢,我根本就不需要向康師傅坦白任何事情就能順利過關,現在可好,我若不把自己搭進去,還真沒法救那癡心的丫頭了。眼看樑九功朝門外一招手,那幾個執刑太監又要進入殿內,我急忙大叫一聲:“等一下!”又回頭對康師傅道,“皇阿瑪,我還有幾句很重要的話跟您說,您讓他們先出去吧,好嗎?”
康師傅盯了我一眼,不悅道:“朕說了,不許你再求情,你沒聽見?”
“不是求情,是有下情稟報!”我擡頭懇切地望着康師傅道,“皇阿瑪您就先聽女兒說完,再行處置,行嗎?”
康師傅凝視了我片刻,終於揮退了樑九功,待殿門“吱呀”一聲重又關上,他立刻發問:“什麼下情,說吧。”
剛纔情況緊急,我有種豁出去了的感覺,但這會兒一安靜下來,心底反倒漏了一絲怯意出來,想張口,聲音卻卡在喉嚨裡遲遲出不來。
“禧兒!”康師傅喚了我一聲,我一擡頭,卻見他臉色一沉,加重了語氣道,“是不是根本沒什麼下情?你又在誆朕?你……”
“不,”我急急接口,“禧兒沒有誆您,禧兒確有下情稟報!” 康師傅臉色稍霽,卻並沒再言語,只是默默望着我,等着我自己把話說下去。
唉,事到如今,只有招了!要打要罵,隨他去吧!我在心裡這麼自我排解了一句,再次深呼吸了一下,重又跪了下去,鄭重地對康師傅道:“皇阿瑪,雖然三妹出走與我無涉,但,三妹此次犯下大錯,卻與我有莫大的關聯……”話未說完,耳畔就傳來端靜的一聲驚呼:“大姐!”我知道她的意思,但此情此景,已容不得我不開口了,我並未回頭,只頓了一頓,便繼續飛快地道,“……我早就知道三妹鍾情於鄭教習,但我非但沒有阻止,反而還縱容他們相戀,以至於釀成了今日的後果,所以,追根究底,我是造成這大錯的罪魁禍首,倘若三妹的錯誤不可原諒,那我同樣難辭其咎,倘若三妹一定要受家法嚴懲,我也該與三妹一同領罪!”
“不,”伏在長凳上的端靜急道,“皇阿瑪,大姐並不知情,她……”
“閉嘴!”康師傅一聲怒喝制止了端靜,滿面怒容地瞪了我片刻,才道,“禧兒,你擡頭看着朕。”我依言擡起頭,望向康師傅的眼睛,那兩道目光依然銳利,但在那銳利背後,卻似乎還隱藏着什麼。
“禧兒”,康師傅望着我道,“你剛纔所說是不是爲了替端靜求情編的瞎話?”
聽到這句問話,我忽然就明白了那銳利目光後隱藏的是什麼了——那是對我的疼愛,憐惜,和期盼。我在心裡對康師傅說着“對不起,下回吧,下回我一定不再跟您擰着了”,嘴上卻不得不給他一個令他十分失望的答案:“回皇阿瑪,不是瞎話,句句屬實!”
“無法無天,無法無天!”康師傅勃然大怒,猛拍了一下扶手,騰地站起身來,指着我的鼻子喝罵道,“你眼裡還有朕這個皇阿瑪嗎?”
我緊抿着雙脣,沒敢吱聲。
“你……你……”康師傅指着我的手指略略有些顫抖,似乎被我氣得夠嗆,我低着頭,不敢迴應,卻見他忽撤回了指向我的食指,往左右看了看,目光停留在右手邊的一個花瓶上,我順着他的目光望過去,只見那裡插着一支全黑的雞毛撣子,心中不禁一陣發緊。康師傅快速走過去,一把將雞毛撣子握在手中,返身回到我面前,高高揚起了右臂,我認命地閉上了眼睛,準備再次承受火辣辣的疼痛,然而,“咻”地一聲從耳畔劃過以後,身上卻遲遲未感覺到一絲疼痛。
我小心翼翼地睜開一隻眼看了看,發現雞毛撣子依然在康師傅手中,離我不到半寸,卻並未落到我身上。我怯怯地望向康師傅,見他雖是滿面怒容,但與我四目交錯時,眼中仍掠過了一絲不忍。
“皇阿瑪!”我帶着些許愧疚道,“是禧兒錯了,您打吧,重重地打吧,禧兒不怨您!”
康師傅微怔了一怔,狠狠瞪了我一眼,收起雞毛撣子,高呼一聲:“來人!”
“奴才在!”樑九功再次應聲而入。
“傳旨,小穗事主不周,杖責三十!” 康師傅淡然吩咐,我卻大驚失色,沒想到康師傅會遷怒於小穗,忙哀求道,“皇阿瑪,不關小穗的事,是我的錯,我的錯,您饒了小穗吧!”
康師傅冷冷地盯了我一眼,開口道:“杖四十!”
“皇阿瑪!” 我驚呼,沒想到我一開口求情,反而加了小穗的刑罰。
“杖五十!”康師傅提高了音量,緊逼着我的眼睛。我不敢再出聲,眼前騰起一團霧氣,懊悔和愧疚狠狠地噬咬着我的心,讓我疼痛難忍!
“啊!”殿外傳來小穗的第一聲慘呼,我的心猛地一揪,起身就想往殿外奔,可才踏出一步,身後便傳來康師傅咬牙切齒的警告,“再走一步,朕便杖死了她!”
我再不敢邁步,轉身回到康師傅面前,抱着他的腿哭倒在地:“皇阿瑪,我錯了,我再不敢了,您要罰就罰我吧,罰我吧……”
“罰你?你以爲你跑得了?”康師傅恨聲道,“跪好!不許哭!給朕豎起耳朵好好聽!一會兒就輪到你!”
康師傅這一招太狠了!跪在殿內,只能眼睜睜地聽着自己平日最親近的小穗,因我犯下的錯誤承受重罰,這比直接打我更能讓我疼,讓我愧疚,讓我懊悔!小穗每慘呼一聲,我的心便狠狠地抽搐一下,那一杖一杖彷彿不僅打在小穗的身上,也打在了我的心上!我再也聽不下去了,捂着臉,放聲大哭,淚水奔涌而下。
不知過了多久,責打聲終於停了,樑九功進來稟報說“責打完畢”。我很想出去看看,可康師傅沒發話,仍是狠狠地瞪着我,我不敢造次,生怕自己一個什麼舉動不對,又要給小穗增加災難,無奈之下,只得用可憐巴巴的眼神望着康師傅。
“不用進來謝恩了,擡下去好好治傷。”康師傅發話了,還算仁慈,我那備受煎熬的心,稍稍得到了慰籍。我擦了擦眼淚,磕了一個頭,替小穗向康師傅謝恩。康師傅卻並不領情,沒理會我的謝恩,只冷冰冰地開口道:“處置了奴才,現在輪到你們倆了!”頓了頓,掃了一眼我和端靜,康師傅才重又開口道:“純禧,你聽着,一會兒你就給朕到奉先殿去,跪在列祖列宗面前認認真真給朕抄五十遍《孝經》,好好學學什麼是孝道!抄完了,再到南書房去領家法! 聽清楚了嗎?”這個判罰是史無前列的重,可見康師傅實際上已經被我氣得七竅生煙了,我低眉順眼地答了一個“嗻”,他便轉向端靜道,“端靜,從今日起,你給朕在這裡好好反省三個月,沒朕的旨意,任何人都不得進來探望,你也不得踏出寢殿一步,聽懂了?”
我屏聲斂氣地側耳傾聽,生怕端靜又答出一個“不”字來,今兒的代價已經慘重非常,她可千萬別又雪上加霜啊!幸好,默了半晌,端靜終於也答了一個“嗻”,我暗暗鬆了口氣,豈料,那一口氣還未鬆完,又聽見端靜道,“皇阿瑪,我認罰,可家聲是……”
“三妹!”在康師傅即將翻臉以前,我急忙出聲阻止,“皇阿瑪是人人稱頌的堯舜之君,向來寬大爲懷,還用你說嗎?咱們這回都做錯了,應該老老實實反省悔悟纔是正經!”
端靜望了我片刻,終於閉了嘴不再言語。康師傅也沒有翻臉,只是面無表情地盯了我半天,纔沒好聲氣地對我命令道:“起來,跟朕去奉先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