遙遠處隱約透出星點的亮光,雲飛激動地拉着琉璃奔過去,行了段崎嶇不平的路,亮光越來越盛,直到近前纔看清,那是面石壁,光滑的像鏡面,映着他們的影子。
石壁中間極顯眼地橫懸着一隻白慘的骨簫,更令奇異的是骨簫兩端各有一線亮芒,斜垂下面聚集一個點,呈一扇形光幕,光幕半黑半白,邊緣各不侵犯,卻又互相連接,霧濛濛的樣子。黑白光幕相交的點上,停着一黑一白的兩條蟲子,蠶蛹一般大小,胖滾滾的身體精巧可愛,正沿着與自己相同顏色的光幕,爬上爬下,每爬完一次便相會一次,互相廝纏一起,擁抱一會,極是親密的樣子,然後再分開,各自爬去。
琉璃呆住了,胸口的溫熱竄出來,興奮地扭動,撕裂一般的疼痛,看到這兩條蟲子,忽然想起遇見舞葉時的那黑白顏色的蟲子,它們簡直是一模一樣!
雲飛並沒有注意到她的異常,此時眸光滿是狂喜,周身的氣血沸騰了,感到了一種熟悉親切的東西在望着他,無比憐惜地望着他,如同多年未見的至親一般,我找的就是它,辛苦地從五嶺來到這裡,爲的就是它……心底朦朧的意識像被喚醒了,手掌微微攤開,骨簫顫動着,徐徐飛落到他的手上。
剎那間,一片絢爛的霞光向他展開,霞光輕輕變幻,有四個重疊字忽閃了一下,正當他目光顫動時,眼前除了那支白慘慘的骨簫,什麼也沒有。但他還是看清了那兩個字,雲飛。
光幕隨即消失,白蟲子直接撞進雲飛的胸口上不見了,琉璃驚呆地望着他,雲飛眼裡只有那支骨簫,一臉的癡迷,什麼也沒感覺到。
“雲飛……”剛吐出兩個字,那黑色的蟲子飛進口中,“啊——”嚇得坐到了地上,只覺舌尖一滑,蟲子溜進胸口,先前的那溫熱氣息大盛,三股扭打在一起,痛苦地趴在地上,好半天溫熱的氣息終於慢慢平息,潛伏在那不動了。再擡頭去看雲飛僵立在那,臉上的神情變幻不停。
“雲飛!”身下的土地突然一陣晃動,炙熱頃刻鋪面而來!
雲飛如大夢初醒,土地又是一陣劇烈地搖晃,跌倒了。
山呼海嘯的厲聲由地底深處傳來,地面上開始出現裂縫,並從裂縫中隱隱透出耀眼的火紅,頓時熱氣翻騰,那鏡面一般的石壁龜裂開,紛紛散落。
琉璃驚恐地看着,爬起來向來時的路跑去,身後傳來一陣激流澎湃的巨大聲響,炙烈的熱浪讓她感到虛空扭曲了!驀地回首,雲飛的身影逐漸被吞沒,烈焰彷彿從四面八方涌來,撕扯着他的身體。火,如此壯烈霸氣的火!
雲飛……
琉璃怔住。
曾經的種種,他對自己的好瞬間浮上心底……感激,心痛……
“雲飛!”幾乎哭喊着奔跑回雲飛的身邊,並擋住了烈焰。
雲飛呆了,凌亂的虛空,她美麗嬌弱的身體襯在烈焰之下,目光一陣陣的迷亂。
“琉璃……”
琉璃念力一動,用兩隻空袖圍住了雲飛,幾乎同時,雲飛伸出雙臂摟住了她,一起低低地掠退。先前站過的地方崩塌陷下,海水漲潮似的岩漿一浪高過一浪,無盡的烈焰匯成了火海,熊熊燃燒,瘋狂地轟響,沛不可當的岩漿形成道火紅的光箭迅捷地向上刺去,他們被這股岩漿發出霸道的巨力直直送了出去,雪、土、石,一片混亂,混亂後便是刺骨入髓的寒冷……
……沒有喧譁的岩漿,沒有炙烈的火焰,沒有隆隆的轟響,只有輕霧遊蕩的林叢,山崖上的飛瀑……還有那親切熟悉的身影,花間草叢,笑聲是來自心底最深處的幸福……
驚鴻一瞥,望見了你。
你是誰?一個轉身,曾經竟然悄然改變。倉皇間,再也看不到來時的路……
……
“琉璃……”
……
喚你的聲音由耳邊響起,卻遙遠的彷彿從另一個世間傳來。
你真的要走嗎?你若走了,丟下的我該去哪裡……
“琉璃,醒醒!醒醒!”
……
真切的聲音又一次響起,胸口好痛!溫熱的氣息分了三路,又開始拼鬥不止,像是要把對方殺出去才肯罷休。
你是誰?怎麼越行越遠……被殺出去的那股溫熱的氣息罷手了,伏在那竟然嗚嗚地哭了……
聽不到哭泣聲,卻能感覺到淚水,滾燙得流向心底最柔軟的地方……
混沌的虛空,她聽到自己笑了,無盡的溫柔,更是無盡的蒼涼。
溫熱的氣息漸漸沉寂。
……
“琉璃!琉璃!”
琉璃睫毛顫抖,微微張開眼,看清了自己被雲飛摟在他懷裡,周圍只有無盡的大雪。
“雲飛……”
“琉璃,你怎麼了?怎麼突然就暈過去了?”
琉璃疲倦地把頭靠在雲飛的肩上,柔弱無助,輕輕地道。
“我做夢了。”
“你做的什麼夢?”雲飛垂下頭,側着臉凝視着她。
“我不知道……”說不清楚那是什麼夢,甚至連一個清楚的片刻也沒有,“我沒做過夢,可是出了五嶺就做夢了……”琉璃像是一個涉世不久的人類小女孩,講述着她的心事,“夢裡面有五嶺,有樹、有水……”
她多數是笨的,不過也有聰明的時候,比如,她知道做夢了,這可能與認識人類的文字有關吧。雲飛捧起她的臉,撫着,很心疼。
“你是想家了。”
“我回去還做夢嗎?”琉璃揚起臉與他對視着,雲飛的目光無限的溫柔。
“不會了。”
她點了下頭,笑笑。
“我不願意做夢。”聲音低落下去,“雲飛,我們能回去嗎?”
雲飛手停下了,掌間感到她臉頰的溫潤,酸澀突如其來,眸光有晶亮的東西在閃。
寒風,凌厲的殺氣一般,刮骨割肉,冷得幾欲窒息,琉璃瑟瑟發抖,身上的什麼像是凍掉了,融化了。半眯着眼,看見那大雪紛亂地竄上三四丈高,天馬行空一般驕傲地盤旋,呼呼啦啦地抖向各處。
“雲飛,冷啊!冷啊!火呢?那火怎麼沒了?”一把鼻涕一把淚水,滿臉都是冰花,昏昏沉沉。
“我們從火山裡出來了……”雲飛使勁地搖着她,“別睡!別睡!琉璃,你快走,去找我爹!醒醒!”
琉璃迷迷糊糊地道。
“我不能走,我一走,你就哭了……”口氣多了幾分興奮,“我想起我做的什麼夢了!我夢見你哭了。”
雲飛一怔,心裡又一次酸酸楚楚,真的快被她弄哭了。
琉璃極認真地道。
“你別哭,我沒走……”
雲飛望着她凌亂的頭髮,憔悴的面孔,淚水不可抑制地涌了出來,心裡說不明白的清甜和苦澀,揚面嚎去,大雪寒風灌了滿滿一口,痛苦地彎着身,劇烈地咳着。
濃濃的寒冷充斥着每一寸虛空,雪大得在天地之間如驚起的驚濤駭浪,交錯着迷亂地瘋狂舞動,他們顯得如此渺小而卑微。
“琉璃,醒醒!別睡!醒醒!”
琉璃沒有迴應,雲飛狠狠地在她的肩上咬了一口。琉璃輕微地呼出聲,睜開了眼。
“來,我們走!我們離開這裡!……去找我爹……” 雲飛不停地說着話,像是對她,也像是對自己,身上的痛苦顯得有些麻木,拖着快要僵硬的身體,抱着琉璃行走在風雪中。
飛是飛不起來了,風勢大得使他們滾一段爬一會,沒走幾步又趴下了,幾番折騰,黑色的頭髮都快被雪染成了白色。他們像兩片最大的雪花,在衆多雪花中時輕時重地飄,笨拙而可笑的被寒風隨意地丟棄。
“琉璃,我們就快到家了……回家了,我爹快來了……一點都不冷,不冷……”雲飛莫名地感到不再像原來那樣寒冷了,反而越來越暖和,停下腳步,勉力地站着,舉目望去,雪,除了雪還是雪,連棵樹都看不到,也分辨不清這是白天還黑夜,渾渾噩噩,蒼蒼茫茫。從沒有看過這麼大的雪,就像從天上垂下道道的白幕,千層、萬層、萬萬層向他壓來,裹來,透不過氣!
這是哪裡?哪裡?琉璃!琉璃!他使勁地搖着琉璃,撕咧地喊,咬着她,把她的兩肩都咬的血肉模糊了,可琉璃卻沒有再睜開眼……
紛揚的大雪,兩個一黑一白的人影緩緩出現在他的視線裡……雲飛眼前一黑,栽倒了。
……
路,漫長的路……世間的路都是如此的嗎?
猛烈的寒風,旋起了迷天大雪,沒有方向,不知道該往哪裡走。
氣勢磅礴的大雪明亮得刺眼,刺骨的侵蝕。她與狼飛相互依偎地走着,就像兩個孤獨的影子,投在了荒冷的猶如混沌初闢的世間。
雲飛伸手指向不遠處的雪山,快活地道。
“過了這座雪山,我們就到家了。”
琉璃歡喜地又蹦又跳。
“雲飛,還是家好,那不冷!”
雲飛笑笑,撫着她的頭,忽然有種願望,真想就這麼一直走下去,沒有盡頭,沒有結束,擁着她嬌弱的身體,看着她傻傻的笑……
“你願意和我在一起嗎?”期待的目光火熱熱的。
琉璃愣住了,裹在寒風裡的大雪顯得格外的蒼白,那是一種飽含着憂鬱與悲涼的蒼白,一時的心緒也猶如這雪的蒼白,茫茫然,見不到其他的顏色。
“我,我不知道……”低下頭,聲音也隨之低下去,心底的深處生出個欲罷不能的影子,那帶着異彩似的影子驕傲熱烈地使她猛地擡起頭,淚水漲滿了雙眼,“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轉身跑了,拼力地狂奔……
雲飛呆呆地站在那裡,任由寒風吹亂了頭髮,任由寒冷籠上了冰霜……忽然發現身上已被雪裹的不能動了,大驚失色,張了張口,發不出任何聲音,目光視向周圍,連綿不盡的雪似乎刻着無數的生靈,無聲無死,孤獨地立在雪裡……
沒有盡頭的歲月,該是怎樣的寂寞……
她那最後一點白色的背影也溶進了大雪之中了……
寂靜無聲。
琉璃一路奔跑,心裡感到一滴一滴落着淚,很痛,真的很痛,雲飛哭了嗎?他又哭了……腳步一滑,趴在了雪地上,細碎的聲音,冷卻的身體被突如其來的灼熱蝕得徹骨的痛,放聲痛哭!
“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啊!”跌跌撞撞起身,跌跌撞撞往回跑,任由淚水肆意。
看到了,她看到了雪裹着的雲飛,還有——紅狐狸!
那火紅置身在大雪之中,極其的奪目。
……
“紅狐狸!”琉璃大叫一聲,醒了。
風雪依舊,雲飛倒在自己的身邊,面前站了兩個人,一黑一白,卻是歐陽炎炎和雲晶,再看前方一時忘了寒冷,因爲在他們一丈外的地上,血紅一片。那是一種鮮豔透明的紅,是一種如冰如雪般冷的紅,被寒風吹着,四面八方地擴展,每片雪落在上面都會變成紅色,一層層堆砌,越疊越高。
上空凜冽的寒風嘶吼不住,不知在哪裡掀起的房舍樹木連同雪一起迸濺四處,發出割骨的煞氣,整個天地中的大雪似乎同時席捲而上,行成巨大的雪旋,隆隆轟響,咆哮着絞殺着世間的一切。
這是千百年來,東北部迎來的最大的一場暴風雪。
琉璃幾次欲被風扯上空中,都被歐陽炎炎的秋水劍氣護住,她緊緊趴在雲飛的身上,似乎忘了自己此時的處境,比起來,眼前詭異的情景更讓她感到懼怕。
冰冷透明的血紅停止了擴散,像是在雪地上印下了一個古怪奇異的符咒,就在符咒中間的位置上,伴隨着落雪寒風的尖嘯,堆壘出一個五尺多高的紅柱。透明、冰冷、娟秀,很玲瓏的樣子。
紅柱停止了長勢,開始自行剝落,一片片碎屑如同晶花一樣飄落迷離,紛亂的雪有了它們的綴點,真如綿綿飛絮春花嫣然。當無數紅色的碎屑不再剝離,紅柱顯出本來的模樣,一個人類的女子裸像俏生生地立在那,像是由紅玉雕琢而成,被置放在猩紅的地毯上,說不出的典雅,卻又在典雅中透着森然的奢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