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璃歌走進殿裡時,瞧見傅滄泓一個人坐在桌邊,目不斜視。
他真是難得如此安靜,尤其當她出現時,他基本是第一時間就跳了起來,但是現在,他似乎忘記了所有的一切,沉浸在自己的思緒裡。
夜璃歌安靜地注視着這個男人——說實在的,她很少花心思,去揣測他的心思,大多數時候,都是傅滄泓在想她。
他是個什麼樣的男人呢?
他的心,有時候很大很大,有時候,又很小很小。
不過,大多數時間,她不得不承認,這些年來,他把大多數時間,都花在了她的心上。
夜璃歌轉過身,卻聽傅滄泓的聲音響起:“璃歌。”
“嗯。”夜璃歌站住腳,卻沒有回頭,耳聽得他步聲囊囊地走到她身後,張臂將她抱入懷中,他的胸脯緊貼着她的後背,讓夜璃歌能感覺到,那一陣陣細微的震動。
殿中一時靜寂到極點,他的呼吸噴在她的脖頸裡。
夜璃歌轉身將他抱住,細細親吻他的臉頰:“傻瓜,不要難過。”
傅滄泓沒有說話,只是那樣抱着她。
“他不會威脅到你的。”夜璃歌嗓音輕沉,神情顯得很鎮定。
“我是不是很沒用?”
“……”
這個問題,還真不好回答。
她並不願意騙他。
他是個聰明的男人,很聰明的男人。
“你可以做到的。”她換了種方式。
“嗯?”
“想想看,你戰勝了那麼多困難,方纔走到今天這一步,還有什麼能阻攔你呢?難道,你會對他心生恐懼?”
傅滄泓搖頭。
“也許,你只是累了。”夜璃歌眸中漾起淺淺的微笑,“如果累了,就去休息,我會幫你打理所有的一切,放心吧。”
傅滄泓也笑,伸手摸摸她的臉頰——她確實讓他很放心,非常非常地放心。
只是,他空出這段時間來,並非是爲了休息,而是積存力量——也許有一樣東西,可以幫到他。
夜璃歌抽身離去,關上殿門,把男人留在屋子裡。
傅滄泓對着殿門瞧了小會兒,折身走進內室,他啓開秘閣,拿出一本用黃絹包裹的書冊,輕輕擱到楠木桌面上,解開包裹,四個金色的字體映入眼簾:
天心秘藉。
很早。
很早他就知道,北宏皇室藏着一本彙集天下絕學的珍本,傅今鐸正是因爲修行了這本書冊裡的內容,方纔可以長年隱居深宮,不問世事,卻仍舊能操控整個天下,穩居帝位。
皇室裡還有一個傳說,只要修煉了《天心秘藉》,就會擁有通靈之眼。
只是,北宏歷代,卻很少有皇帝真去修煉這門功夫,一則因爲修煉麻煩;二則因爲,凡修煉此功,若是不成,便會招引反噬之禍。
至於這反噬的力量有多強,誰都不知道,也許那“皇考秘錄”中所記載的災劫,便是爲了懲治帝王們的貪心不足。
要不要練呢?
傅滄泓陷入躊躇。
他本來並不是要變得極端強大,因爲,夜璃歌已經在他身邊,從前,只要他們兩人聯手,便沒有解決不了的問題,可是現在——
他也可以不煉,因爲他相信,夜璃歌的心始終在他身邊,縱然她真被那個男人擄去,也不會背叛他。
傅滄泓陷入了深深的焦灼中,一方面,他很渴望自己變得強大,變得足以保護夜璃歌,保護他的天下;另一方面,他卻也有些怯懼將要面臨的危險——也許,他練不成這功夫,反而成了廢人,一無是處;更也許,他練成這功夫,結果給自己招來災禍。
人在面臨是繼續往前,還是守住原來的狀態時,通常都是躊躇的——要精準地把握時機,很難,很難。
是真英雄還是假豪傑,往往,就在一念之間。
沒有人會告訴你,未來會怎樣。
未來。
未來。
對於未知的世界,膽小者總是本能地害怕。
縱貴爲帝王,也一樣。
傅滄泓到底是把那本書冊放了回去,然後深吸一口氣,站起身來。
他覺得自己是放下了什麼,有一點輕鬆,但更多的是懊惱。
當他走出殿門時,看到了那個女人,安靜地倚在瓊花樹下,雙眸微闔。
他並沒有靠近她,而是就那樣安靜地看着,看着。
她是他這一生最愛的女人,是他最想保護的——如果,如果他告訴她,想去修煉那門危險的功夫,她會如何?阻止?還是幫助?
就在他準備近前時,夜璃歌睜開了眼眸,對於他的出現,表面得極其淡然:“好些了嗎?”
“嗯。”傅滄泓點頭,忽然覺得,那些話說不出口了。
“別太累,會沒事的。”女子衝他微笑。
“璃歌……”
“嗯?”
“我有件事——”
“皇上。”曹仁忽然匆匆跑來。
“怎麼了?”
“是兵部,兵部急報。”
“兵部?”傅滄泓一怔——這個時候,怎麼會有兵部的急報?
“知道了,朕,馬上去。”傅滄泓言罷,朝夜璃歌看了眼,卻見她的眸光似瞧向別處,便再沒說什麼,匆匆地走了。
等他離去很久,夜璃歌才輕輕地,輕輕地嘆了口氣。
她希望……她希望他能更堅強,更勇敢,但是倘若,他自己不願堅強,不願勇敢,罷了,傅滄泓,你已經做得足夠好,我不該奢求太多。
夜璃歌邁開步子,走進龍赫殿,把佩劍掛在牆上,然後在書桌前坐了下來,細細研了一盤墨汁,用毛筆細蘸了,在宣紙上寫下一個“元”字。
元。
萬物之初。
是起點,也是終點。
看着這個“元”字,她陷入沉思,半晌擱下筆,站起身來,提着佩劍走出殿門。
“明姑。”
“奴婢在。”
“呆會兒皇上回來,且上稟一聲,就說我出宮辦點事。”
“是,娘娘。”
夜璃歌這才邁步,朝北宮門而去。
出了皇宮,她沿着筆直的御道,匆匆朝前走着,大街上人來人往,挑擔子的小販,搖着紙扇的公子,戴着帷帽的婦人,打她身邊穿梭而過,夜璃歌目不斜視,直奔華景苑。
已經許久沒來了。
華景苑還是和從前一樣,門口立着兩隻石象,裡邊兩行青松。
夜璃歌伸手推開院門,擡步走了進去。
靜。
很靜,是她完全想象不到的安靜。
難道沒有人?
正堂、偏廳、客房,一間間地找過去,沒人,沒人,確實沒人。
西楚泉不在,傅滄驁也不在,夜璃歌站在空屋裡愣了好一會兒,方纔重新走出,立在院子裡,耳聽颯颯的風聲吹過,她忽然生出股無窮無盡的蕭寂之感。
其實,連她自己,都不明白爲什麼會來這裡,她想尋找什麼呢?
是找西楚泉這位旁觀者,排解排解?還是——
不過,沒人也有沒人的好處,她走到石桌旁坐下,看着地上的太陽影子,整個人彷彿化成了一尊雕像。
什麼都不用多想,什麼都不必去盤算,腦袋裡空空如也,反而最能見到本心。
爲什麼,會沒頭沒腦地跑出來呢?
“那個男人惹你不高興了?”一道粗沙的聲音忽然傳來。
夜璃歌驀然一驚,擡起頭來,恰好對上一張輪廓分明的臉。
她的目光閃躲了一下,彷彿不願意被對方瞧穿心事。
“說吧,要我做什麼?”
“傅滄驁。”
“嗯。”
“你爲什麼不離開宏都呢?”
“爲什麼要離開?”
“我想,大森林應該更適合你吧。”
“如果我說實話,你可願意聽?”
“嗯。”
“我想常常見到你,所以留在這兒。”
“哦?”
“你似乎,並不意外?”
“嗯。”
“嗯。”
兩個人便不再說話。
“你可以試試。”
“試什麼?”
“喜歡別的女人。”
“別的女人?”傅滄驁一聲冷嗤,“就是外面那些鶯鶯燕燕?或者是看到男人就開始大拋媚眼那種?”
“呃?”
“你要是過得不如意,”傅滄驁把腦袋湊到她跟前,“就跟我走吧,我們去森林,去草原,去哪兒都可以,把他甩了。”
夜璃歌沉默。
傅滄驁一把抓住她的手:“其實我知道,你從骨子裡更喜歡那種地方,你討厭陳規陋俗,討厭貪生怕死的男人,討厭一切束縛,對不對?”
這雙黑色的眼眸裡,充滿着可怕的吸引力,漸漸地,夜璃歌覺得有些把持不住,慢慢地抽回手來。
傅滄驁並不在意,只是淡淡一笑:“沒事,我的承諾一生有效,不管你什麼時候答應,都可以。”
“滄驁……”
“嗯?”
“……”深深地凝視着這雙眼睛,夜璃歌忽然失了言語。
他的神情如此坦誠,沒有一絲虛假,正是這樣的坦誠,讓她不忍拒絕的同時還有些心痛。
“你不孤單嗎?”
“孤單?”傅滄驁偏偏頭,“什麼是孤單?你覺得森林裡的老虎,草原上空的蒼鷹,會孤單嗎?”
“但我希望……”
“收起你的希望吧。”傅滄驁再次握住她的手,“璃歌,我的心意,不是那麼容易改變的……”
不知何時,一抹身影出現在院門處,靜靜地看着裡邊石桌旁,那兩個完全忘卻外物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