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滄泓靜靜地躺着。
一種強烈的幻滅感深深籠罩了他。
他甚至看得見,自己的靈魂正一絲一絲從身體裡抽離,凝成一抹影子,站在牀前,靜靜地俯視着他。
一個念頭從傅滄泓腦子裡閃過——或許,就這樣死去,也算是種解脫。
瞬而,那影子又轉換成另一個模樣,眸光深凝,眉目如畫。
“璃歌——”傅滄泓渾身一震,禁不住坐起身來,探手伸向那幻影。
可是,那明明就在眼前的佳人,卻剎那消匿蹤跡。
殿閣寂寂,哪有什麼夜璃歌。
傅滄泓頹然地垂下手,將面孔捂在被子裡,低低哭出聲來。
垂手立在門外,火狼心中滿是無窮無盡的蒼涼,他不曾想過,那女人對這個曾經冷血無情的男人,已經重要到了這般地步——是不是每一個男人女人,命中都註定有一個剋星,遇不到,苦苦求索,遇到了,生死兩難?
可嘆這世間,又有誰,能夠幫到他呢?
“火狼。”內殿裡,忽然響起傅滄泓的聲音。
“屬下在。”
“你進來。”
火狼提步而入,屏聲靜氣地立於榻前。
傅滄泓擡頭,神色頹然地看了他一眼:“朕,打算退位。”
“什麼?”火狼頓時大吃一驚。
“反正上次,百官們已經商議着,擁立小皇子爲帝,即這樣,便如他們所願吧。”傅滄泓神色淡然,彷彿早已將一切想得十分清楚,有條不紊地道,“內宮有你,外朝有馮翊、樑玖和吳鎧,無論文治還是武功,朕均已放心得下,想來,沒甚可牽掛。”
火狼目瞪口呆,所有勸阻的話都咽回了肚子裡,因爲他瞧得出來,傅滄泓絕無半點玩笑之意,他是篤定了主意,要這樣做。
沉思半晌,火狼方小心翼翼地道:“敢問皇上,‘退位’後,打算去哪裡?”
“不知道。”垂下頭,傅滄泓眉宇間一派平靜,彷彿真將所有的事,都看透看明瞭。
“若皇上執意如此,屬下,唯有遵從。”
默然片刻,火狼覺得,現在勸傅滄泓放棄這個決斷,絕對是不適宜的,唯有按他的心意行事。
“嗯,你去吧。”傅滄泓擺擺手,重新躺回枕上。
他是真的很累。
很累很累。
沒有她在身邊,做什麼都沒有意義,這滿眼的富貴榮華,竟成蓬窗茅戶。
傅滄泓,早知今日,你何必當初?
只是一個人,往往會在不經意間,因爲這樣那樣的緣故,失去自己最不該失去的。
……
“皇上要退位?”
聽火狼讀完聖旨,朝堂上整個兒炸開了鍋。
“皇子還不及週歲,如何能掌天下?這豈不是要,大權旁落嗎?”
“現在天下好不容易有了些太平景象,皇上怎能生出這樣的想法?”
“是啊,堂堂男子漢大丈夫,豈可視江山社稷爲兒戲?”
“安靜!”火狼驀地一聲震喝,整個大殿頓時沉寂下來。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從!諸位還是順從上意,速去安排太子登基一事吧。”
百官們儘管個個搖頭嘆息,卻沒有膽量犯言直諫,只得面面相顧後一個接一個離去,唯有吳鎧,默然佇立在原地,一動不動。
“吳將軍,你有他議?”
“沒有,”吳鎧面無表情,“只是最近身體有些疲倦,想暫時交出大將軍之印,迴歸鄉梓靜養。”
這——火狼頓時一怔,這不是變相的忤諫嗎?
“吳將軍,”火狼面色一肅,“你應當明白,這樣做並無意義。”
“意義?”吳鎧脣角往上一揚,“既然皇上都可以棄君位不顧,我一個大將軍,又有什麼好留戀的?”
火狼一怔——他這話到底是賭氣呢,還是真想撂挑子不幹?
“將軍的意思,我會轉呈皇上,不過,我還是希望,吳將軍能三思而行。”
“吳鎧告退。”
懷着滿腹的心事,火狼回到龍赫殿,卻見傅滄泓已經起身下地,正坐在御案上,伏首提筆。
火狼沒有近前打擾,只是默默靜立,直到傅滄泓擡起頭來:“事情都妥了。”
“皇上。”
“嗯?”
“吳將軍說,他想暫時辭去官職,歸鄉梓靜養。”
傅滄泓目光閃了閃,竟然沒有置氣,只淡淡道:“其他人呢?”
“只是頗有微辭。”
“那就準了吳鎧,讓他歸鄉里吧。”
“皇上?”
傅滄泓一擺手,止住他的話頭:“無論如何,朕去意已決,你不必多言,這是朕立下的治國概要,朕去後,你將此交予馮翊,讓他照章辦理。”
……
北宏歷開元三年初,登基僅僅兩載的北宏帝君,忽然悄無聲息地消失了。
龍赫殿上的御椅中,出現一位美貌的年輕少婦,抱着還未滿歲的稚子。
短暫的震盪後,局面很快恢復平靜,一則因爲馮翊的治國之材,二則因爲,傅滄泓當皇帝兩年,呆在宮中履行職責的時間,確實不多。
至於皇帝本人,沒有人知道他確切的去向,也沒有人敢仔細揣測。
……
在小安村,夜璃歌過了一段異常平靜的時光。
感情沒有了,孩子沒有了,她也沒有表現出特別的難過,只偶爾在夜深人靜時,會對着燭火垂淚。
但大多數時候,她卻是安靜的,和一個小家碧玉的閨秀沒有任何不同。
寧姑和洪哥都沒有追問她的過往,而是選擇默默呵護,他們確實是一對非常善良的夫妻,對這位陌生的客人,照顧得妥貼而周到,爲了感謝他們,夜璃歌自願教龍伢子讀書識字,偶爾還指點他一些武功。
得了這麼個意想不到的師傅,龍伢子歡喜異常,幾乎成天膩在夜璃歌身邊,倒也替她沖淡了不少哀傷。
或許,若日子一直這樣繼續下去,也不錯。
可惜她夜璃歌一生,終究與平淡二字無緣。
這日清晨,吃過早飯,夜璃歌倚立在院壩邊的樹下,指點龍伢子蹲馬步,數十騎飛乘,忽然自遠處的長堤上而來,爲首之人跳下馬背,大步流星走來,卻在看到夜璃歌的那一瞬,猛然定住,不敢相信地瞪大雙眼:“太,太子妃?”
夜璃歌側頭看去,心,微微往下一沉——居然是薛衝!
“薛元帥。”
她直起身,斂袖一福。
“太子妃,怎會在此處?”側頭朝那平凡的農家小院望了一眼,薛衝把自己來此的目的忘得乾乾淨淨,整個注意力都集中到了夜璃歌的身上。
“我已經,不是什麼太子妃了,”夜璃歌臉上浮起淡淡的笑,“薛元帥也不必如此多禮。”
“呃——”薛衝一時間無言可答——皇室與夜家解除婚約一事,在璃國內可以說是鬧得沸沸揚揚,自那以後,夜璃歌再未露面,留給世人諸多揣測,誰曾想——
“薛元帥想必是來討水喝的吧?”夜璃歌略掃了眼他和身後那些士兵一眼,已知其意,“廚房在那裡,有燒好的淨水,在竈臺上。”
薛衝哪有心思理會這些,只略一擺手,自有士兵去打理這些瑣事。
“不知太子妃……呃,夜小姐以後,有何打算?”
“有何打算?”夜璃歌眯眯眼,“暫時還未想好,或許在這鄉下呆上些日子,或許遁跡山野,或許……回軍中。”
薛衝不知她和傅滄泓之間發生了什麼事,不敢混亂猜測,想了想再道:“要……留下幾個人,服侍小姐嗎?”
“不必了。”夜璃歌擺手,“我現在這樣挺好……薛元帥想必也知道,我是個不喜羈束之人,隨性自然是最好的。”
薛衝沒奈何,只得點頭,見士兵已經取水出來,便向夜璃歌告辭道:“軍中還有要務,不便久留,還請夜小姐見諒。”
“等等。”
“嗯?”
“我想知道,最近邊城的情況如何?”
“金瑞和虞國都在邊境線上囤壓了大量兵力,卻並無進攻的打算,不知道其真實的意圖是什麼,攝政王交待下來,讓我們按兵不動,靜觀其變。”
“哦。”夜璃歌點點頭,“我知道了,你去吧。”
薛衝作了個揖,這才帶着兵士們離去。
夜璃歌轉頭,卻見寧姑拿着一隻瓢,站在門口,目瞪口呆地看着她,那模樣神情,與往日大不相同。
苦苦一笑,夜璃歌知道,自己的平靜日子,是到頭了。
是夜,夜璃歌便向寧姑與洪哥告辭,兩夫妻很是誠惶誠恐,只差沒跪下來作揖磕頭,只龍伢子不明事理,眨着雙活泛的雙眼,時而瞅瞅自己的父母,時而瞅瞅夜璃歌。
只睡到四更,夜璃歌便起了身,悄無聲息地離開了小院,離開了小安村。
大約行了四五里路,前方出現一個十字路口,夜璃歌停住腳,心內琢磨,該往哪裡去方纔恰當。
——還是去翠屏山吧,看看師傅,看看自己當年辛苦求學的地方,或許那裡的雲淡風輕,能讓自己忘卻這塵世間的諸般痛楚。
主意一拿定,夜璃歌的腳步頓時輕快了不少。
冬天還未過去,但由於璃國地處南邊,故而萬物的生機復甦得極早,有柳樹已經抽出嫩嫩的芽兒,妝點上新綠,這讓夜璃歌的心情不知不覺間好了很多。
趕了幾個時辰路,雙腿微微有些泛酸,擡眼卻見前方一座城隍廟,夜璃歌略一思忖,便提步踏上石階,推門而入。
大殿裡異常安靜,只一尊城隍像,一個碩大的爐鼎,裡面豎着三柱香,嫋嫋青煙在空中盤縈。
四處掃了眼,夜璃歌正欲尋個安靜地方坐下,有話語聲忽從外面飄進:
“公子,這邊請。”
繼而,兩個人邁進門來。
四目相對的瞬間,夜璃歌竟生出恍若隔世的感覺來。
而那人更是怔怔不得語,足過了半刻鐘,方纔興奮至極地幾步近前:“璃歌!”
安陽涪頊!
任夜璃歌千思萬想,也斷料不着,自己居然能在這種地方,碰上安陽涪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