難道董後,遇上什麼難纏的事,若不然,態度爲何轉變如此之大?
面對靈位,夜天諍陷入深深的沉思之中。
更讓他猶豫的是,到底要不要招回夜璃歌——俗話說,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若夜璃歌已經認定傅滄泓,只怕他說什麼,都毫無意義。
至於璃國……唉,國事多艱,夜天諍也不禁一聲長嘆。
“叩,叩,叩——”
門外,忽然傳來一陣奇怪的聲響。
夜天諍一怔,旋即站起身來,打開殿門,但見月亮地裡,安陽涪瑜正跪在那裡,衝着殿門不住叩頭。
“殿下?”夜天諍趕緊邁出門去,伸手將他扶住,“您這是做什麼?”
安陽涪瑜伸手推開他,倔強地咬着脣,繼續方纔的動作。
“殿下!”夜天諍終於忍不住了,不顧他的反抗,一伸手,將他從地上提了起來。
“司空大人,您別攔我。”少年神情凝重,“與其將來無顏見歷代先祖,不若現在先叩頭請罪。”
“殿下此言何意?”夜天諍濃黑眉頭高高揚起。
“此言何意?”安陽涪瑜一聲冷笑,“司空大人心中,應該比涪瑜更清楚纔是!”
夜天諍眸中閃過絲訝然——自安陽涪瑜回宮後,多數時間都只呆在自己的寢宮裡,很少在公開場合露面,給人一種生性冷淡,並不熱衷朝事的感覺,誰想今夜,他卻“意外”地出現在這裡,難道說,從前他所做的一切,都是假象?
“涪瑜一直以爲,司空大人乃國之棟樑,誰想竟也是碌碌庸夫!”
夜天諍沒有動怒,只是靜靜地看着他,聽他繼續說下去:“只爲成全自家女兒的幸福,司空大人便要置整個璃國於不顧嗎?”
輕輕嘆了一口氣,夜天諍方道:“殿下,難道你也同外面那些人一樣,認爲璃國的危亡,會系在臣女身上嗎?”
“我當然不信!”安陽涪瑜滿臉傲然,“我璃國鬚眉男子無數,豈會將這等無稽之談放在心上?只是眼下,涪瑜的確需要時間。”
“時間?”夜天諍一怔,隱隱地察覺到什麼。
“對,時間,”安陽涪瑜眸中閃動着光澤,“只要給我足夠的時間,我相信,自己能夠逆轉一切,甚至是,整個天下的格局!”
這樣狂傲的口氣,倒真有幾分初生牛犢不怕猛虎。
瞧着他雙拳緊握,額筋高突的模樣,夜天諍想說什麼,卻到底打住——現在的璃國皇室,的確太需要一股子這樣的銳氣了,也太需要一個出色的年輕後輩,來支撐帝國大廈。
而這個人,會是眼前的少年嗎?
“好。”不過,他的態度,最終促使夜天諍下了決心——就當他再給安陽皇室一次機會,再給自己一次機會!
招回夜璃歌!
……
女兒見晤:
今日車馬打馨園過,見裡邊兒的瓊花開得如煙似霞,忽然就想起你來,想起你幼時,最喜折了纔開的瓊花,插在鬢上,拉着爹爹的衣袖撒嬌,往事歷歷在目,我的女兒,卻在天涯之遠……
瞧着這樣的字眼,夜璃歌心中不由一陣酸楚,思鄉之情頓起。
要回去看看嗎?
她相信,爹爹信中所言,字字句句都是真的,只是,這一歸去,不知又會惹出什麼風波來。
懷着沉凝的心情,夜璃歌回到宮中,一踏進寢殿的門檻,便見傅滄泓興致勃勃,正繞着一個圓圓的物事不停打轉,擡頭看見她進來,立即興奮地叫道:“璃歌!你快來看!”
暫時收起自己的心思,夜璃歌走過去,仔細看時,卻見是一圓球,頂端鑽了個孔,只從外面看,倒也瞧不出什麼來。
“你對着它瞧瞧。”傅滄泓伸手朝小孔一指,夜璃歌將一隻眼睛貼在小孔上,適應小片刻後,看見無數金色的星星不停閃爍轉動,口中不由發出聲低呼,“這是什麼?”
“星象儀。”
“誰做的?”
“你猜猜看。”傅滄泓擠擠眼,有意賣關子。
“應該,不會是朝廷裡的人吧?”夜璃歌想了想,不記得朝廷裡有這種出類拔萃的人材,故此言道。
“當然不是,你再猜猜看——提醒你,是咱們認識的人。”
“認識的人?”心內一動,夜璃歌腦海裡浮出張面容,“難道是他?”
“誰?”
“西楚泉!”
“猜對了!”
夜璃歌也不禁興奮起來:“他也來北宏了?”
“是。”
“他——怎麼跟你聯繫上的?”
“是朕,不,是我主動去找的他——此事說起來話長,以後再慢慢告訴你,總而言之,我把他安排在福苑,你若有興致,明天可以去瞧瞧他。”
“好!”夜璃歌滿口答應,她正爲要不要回璃國的事犯愁,卻不方便告訴傅滄泓,倘若能和西楚泉談談,倒不失是一個好的選擇。
一夜無話。
次日起來,夜璃歌用過早膳,便出了皇宮,直奔福苑而去。
清風徐來,無數潔白的梨花花瓣徐徐自空中落下,宛如片片輕雪,夜璃歌深吸一口氣,但覺自己整個人,都變得舒爽起來。
苑門竟然是虛掩的,一推便開,夜璃歌提步邁進,沿着曲廊一直往前。
曲廊盡頭,竟是一大片梨樹,夜璃歌信步而入,往前行出一段,忽然停下——這樹林,竟然暗藏着玄妙的陣法。
站在原地默默觀察良久,她方纔瞧出些門道來,心內默唸方位,身影移動,數次變換後,眼前的景象驟然一變,現出個白衣翩然的年輕公子。
“西楚泉?”夜璃歌忍不住一聲低呼。
“是我。”男子微微一笑。
兩人四目相顧,一時間,竟誰都沒有說話。
“來,嚐嚐我的茶吧。”
還是西楚泉,先行退開一步,側身做了個“請”的手勢,卻見一方小桌上,擺着茶爐茶壺茶杯,清一色乳色玉瓷,看上去整潔異常。
夜璃歌沒有品茶,卻只定定地看着西楚泉,她發現,此次相見,他與之前有極大的不同——從前的西楚泉,不管面對誰,始終是冷冰冰的,可是如今,卻多了絲紅塵煙火氣息。
“你這樣癡癡地看着我,會讓我誤會的哦。”西楚泉擡手摸摸下巴,眉宇間飛起幾絲得意。
夜璃歌露齒一笑,走到石桌邊坐起,端起一杯茶,優雅地輕啜一口。
“滋味如何?”
“不——”夜璃歌剛要誇獎,眉頭卻皺了起來——原來這茶看着碧綠清透,初嘗也芬芳滿口,繼而卻苦澀不已,實在讓人難以恭維。
西楚泉看着她,脣邊的笑意越來越濃。
“你捉弄我?”擱下茶杯,夜璃歌衝他一瞪眼。
“從前你捉弄我那麼多次,這回換我小小地報復,不算過份吧?”
“罷罷罷。”夜璃歌擺手,“人生難得一聚,我也不願與你起這口舌之爭,今日來見你,實是爲一煩惱之事。”
“轉入正題了?”西楚泉也端起茶來,淺嘗一口,“你不說,我也知道。”
“哦?你知道?”
“當然,咱們認識,又不是一天兩天了——能讓你夜璃歌煩惱的,只有兩樣——北宏的皇帝,和璃國的江山。”
一語中的。
夜璃歌反而沉默了。
“西楚泉,”她的瞳色變得幽深,“難道在這世上,你就沒有煩惱嗎?”
“我?”西楚泉點點自己的鼻子。
“對。”
“當然有。”
“是什麼?”
“是——”西楚泉定定看她一眼,硬是把後面那個“你”字給嚥了回去——這些年來她所經歷的一切,他一點一滴看在眼裡,記在心頭,從開始的冷然,到後來下意識地捕捉,再到現在——
對於這個女人,他的感覺很複雜,直到現在也說不清楚,爲什麼總是記着她,是喜歡她嗎?有一點,是愛嗎?似乎還算不上,也許,他更像是一個過客,在欣賞世間的最美。
是這樣吧。
“你怎麼不說話?”夜璃歌一手托腮,白皙臉頰上染着兩抹紅暈,看上去就像一朵出水芙蓉,西楚泉一時間不由呆住。
擡起手來,夜璃歌在他額上彈了一指頭,西楚泉這纔回過神來,咳嗽一聲道:“還是你說吧。”
“你都已經知道了,我還說什麼?”夜璃歌不滿地一撅脣。
“聽從自己的心意。”
“聽從自己的心意?”
“對,我想這一點,你比我更清楚明白,”西楚泉雙眸亮亮地看着她,“況且一直以來,你不都是這樣的嗎?想念傅滄泓了,便來北宏,想念炎京了,便回夜府,這——很好啊。”
“很好嗎?”夜璃歌重複着,眼神卻有些恍惚。
“難道,你有什麼擔心嗎?”
“說不上來。”夜璃歌黛眉緊蹙。
“要不想回去,也沒有人爲難你。”西楚泉十分認真地道,“夜璃歌,難道你沒有發現嗎?”
“什麼?”
“其實這世界上,爲難你的,其實只有你自己。”
“我自己?”
“是,”西楚泉的話有些尖銳,“很多事,你是當局者迷,旁觀者清,在你覺得,傅滄泓和璃國,就像一根拔河繩的兩端,而你是系在中間的那根標杆,來回搖擺不定,哪方施加的力量稍強,你就會偏向哪邊,是與不是?”
“嗯。”夜璃歌點頭,“你繼續。”
“可是在我看來,”西楚泉說着,轉身朝旁側走了兩步,然後驀地穩住身形,轉頭定定地看着夜璃歌,“傅滄泓和璃國,其實完全可以併爲一體。”
“併爲一體?”
“是,只要你肯用心,就一定能找到恰當的法子,消泯其間所有的矛盾,家國情義兩全。”
“可能嗎?可能做到嗎?”
“可能。”
“你教我?”
西楚泉搖頭,擡手指了指天空:“很多事,只能意會,不能言傳,應該不用我明講吧。”
“說了等於沒說。”夜璃歌佯作生氣地白了他一眼。
“那就當我說了個笑話好啦。”西楚泉嘻嘻笑,忽然變得很沒正形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