葵水如期而至,蘇簾在悶熱的午後偏生只能喝酸梅湯來解暑,冰碗是斷斷不許的,連內室的冰盆都被撤了一半,聽着外頭知了聲聲別提多煩了。
行宮裡死了兩個宮女,就像是一顆小石子丟進湖中,只起了小小的一點漣漪,但隨即便暈開消散了。宮女的命是卑賤的,不足以叫那些高高在上的主子們因爲茶餘飯後的長久談資。澹寧殿上上下下,也被葉嬤嬤吩咐,不許提這個叫蘇簾不開心的人。
宜嬪看似失去了一個得力的大宮女,實則誰都清楚,素霓是孜孜往上爬的人,這樣的人除去了,對宜嬪來說反而是剔除了一根叫她不舒服的刺。連服用了數日的藥,四公主身上的疹子也已經消了七七八八。
恰好午後德嬪帶了叫做靈芝益母丸的藥丸子來贈予蘇簾,“蘇妹妹若是疼得厲害,不妨吃幾粒,想必能管些用。我半月前疼得厲害,纔去找了何太醫配了這麼一劑藥,除了裡頭有一味靈芝,其餘的益母草、當歸、川芎、芍藥、熟地都不是什麼稀罕東西。”
蘇簾看了一眼那發烏的藥丸子,的確有濃濃的靈芝苦味散發出來,而且一顆顆都有小拇指的指肚一般大,看了就叫人頭疼,便叫謝過叫四禧收了起來,道:“我倒也不怎麼疼,就是愛犯懶一些。”
叫繡屏上了溫溫的白玉奶茶,蘇簾飲着便岔開話題道:“我聽說四公主已經沒什麼大礙了。”
德嬪笑道:“太醫雖然已經格外放輕了藥量,到底四公主年幼,如今身子有些虛,怕是要好生調養些時日呢。”
小孩子脾胃虛,的確是不宜吃太多苦藥。蘇簾略沉默了一會兒,便聽德嬪徐徐道:“這都是第二回了呢,記得上一次還是公主未滿週歲的時候,在佟貴妃宮裡突發疹子的。”
“哦?”蘇簾聽了,不由泛起了好奇心。
德嬪斂了笑容。繼續道:“蘇妹妹不知還記不記得,佟貴妃娘娘也頗喜愛玉簪花,尤其是白玉簪,殿中到了夏日便常常供奉着盛開的玉簪。比薰香味道要雅緻得多了!偏生那一日宜嬪和郭貴人帶着四公主來請安,佟貴妃看四公主白嫩討喜,便拿玉簪花與她玩,沒成想——公主才玩了一會兒,便臉上、脖頸上都起了疹子。”
德嬪低頭小口飲了些許奶茶潤喉,小指琺琅護甲上鏨刻的蓮紋閃着盈盈光澤,她輕輕理了理自己的衣袖,繼續道:“當時我也在場,可真真是嚇了一大跳呢!雖說太醫及時趕到開了方子,可皇上怒急之下。佟貴妃到底吃了掛落,差點被褫奪了主理六宮的大權。”
那一回,應該就是玄燁說的,宜嬪照顧四公主三天三夜沒閤眼的那一次吧?佟貴妃遭訓斥,反而宜嬪與郭貴人二人寵愛蒸蒸日上。蘇簾問道:“四公主那回是以一次出疹嗎?”
德嬪笑了,“宜嬪自言那是頭一次,只是……蘇妹妹大約不曉得,玉簪花香氣優雅,是宮中嬪妃的愛物呢,宜嬪娘娘的翊坤宮一早就有栽植的。可四公主出生沒幾個月,便悄悄都給拔除了。”
德嬪是陳述的語氣。內中的意思卻是再明顯不過的了。既然翊坤宮栽植了玉簪,那必然早早就會發現四公主對玉簪花的花粉過敏,是以才瞧瞧處理了那些花!方纔有後來能狠狠算計了佟貴妃一遭!!如今宜嬪故技重施,可惜卻沒有再獲成功。
“還是皇上更疼愛妹妹,連佟貴妃都比不得!”德嬪帶着豔羨的語氣道。
“德嬪姐姐有所不知,那紫玉簪是皇上命人移栽入我宮中的。皇上若責怪我,豈非是責怪他自己?”蘇簾笑着解釋道。
“原來如此!”德嬪笑着點頭,一副恍然大悟的樣子,“如今也就行宮裡還有玉簪了,宮裡自從人盡皆知四公主對這花粉過敏。便不再種植了。連佟貴妃都吃一塹長一智,不再供奉鮮花,而只焚香呢。”
蘇簾道:“皇上很疼愛公主。”
德嬪微微點頭道:“自然是疼愛無比的,皇上唯有三個女兒,旁的都是襁褓中夭折了。連榮嬪的二公主前些年都體弱多病得緊,倒是郭貴人的四公主生下就有八斤六兩重,瞧着白胖健康呢!只是哪兒想到看着健康的孩子,卻少不了被七災八難折騰得損了健康。”
跟德嬪說話,蘇簾總得叫自己的腦袋轉得快一些才成。宮裡女人的爭鬥,隱於暗處,卻總是綿綿不休,而孩子恰恰是爭奪寵愛最有價值的工具……只是宜嬪如此作爲,郭貴人這個生母竟然肯?
“我記得那日,郭貴人只一味哭着,她平日裡可不是個少言寡語之人。”蘇簾思忖着道,在她的印象中,小郭絡羅氏可是牙尖嘴利的。
德嬪殷殷笑着:“自己親生孩兒遭受這番苦難,偏生她這個做母親的無能無力,除了落淚,自然別無他言了。”
蘇簾緩緩站起身,看着菱花軒窗外,那依舊盛開的紫玉簪,徐徐沁香如水,漫入內殿。澹寧殿的花木,都是由太監金四打理的,特意將紫玉簪栽植在軒窗外,爲的便是引花開芳香入殿。遠處也有薔薇、芍藥、牡丹之類大紅大紫炫麗的花兒朵兒,大約也是因爲如此,才襯得玉簪清雅怡人吧。
德嬪亦起身,幾個小步上前來,低聲呢喃:“皇上午後便去了雲崖館看望公主,可真不巧,偏生妹妹來了月事不能侍寢……也不知道皇上是否會在雲崖館留宿呢?”
迎面暖風細細如紗,吹散了內殿的清涼,蘇簾擡手合上軒窗,側坐在琉璃榻上,輕捻一枚果脯,放在口中慢慢咀嚼着。一時間,室內靜默無聲,德嬪略有尷尬之色浮在臉頰,她輕抿了脣,轉而道:“宮裡的成嬪娘娘已經足月,太醫說只怕不日便要生產了。唉,成嬪這一胎,也是七災八難不斷,如今總算熬到要生產了。”
康熙十九年,歲在庚辛,正值炎炎七月,天若流火,地若熔爐,花花草草都垂頭喪氣,燥熱的季節裡,蟬兒總是鳴叫得此起彼伏。
蘇簾身子倦乏,語氣也是懨懨的:“爲人母親不易……”
澹寧殿的大宮女繡樓碎步急促,打簾子進來,匆匆行了萬福,稟道:“皇上已經離了雲崖館,遣魏珠過來傳話,說晚上再過來。”
蘇簾“哦”一聲,終於放下了一顆心,繡樓又道:“宜嬪娘娘來了,已經在殿外了。”
蘇簾不禁納罕:“她來做什麼?”
繡樓回答曰:“說是登門賠罪的。”
蘇簾心底不由發出冷笑,面上是溫和之色,嘴裡難免帶了幾分刺:“我如何當得?!宜嬪娘娘可是堂堂一宮嬪主,上三旗出身的貴女,我怎麼敢受她的賠罪?”
繡樓略擡了擡頭道:“好像是皇上叫宜嬪娘娘來賠罪。”
德嬪這時候含笑勸慰道:“宜嬪既然來了,也不好把她撇在外頭,這麼熱的天兒,外頭的太陽又那麼大,還是請她進來吃茶吧。”
蘇簾又問:“宜嬪是一個人來的嗎?”
繡樓點頭道:“是,只有宜嬪娘娘,郭貴人留在雲崖館照看四公主了。”
蘇簾點頭,那就好,若是她帶四公主來,蘇簾反而不敢叫進門了呢。她既然特意選擇在這樣烈日炎炎的時辰登門,便是苦肉計了,偏生她不能視若無睹。
宜嬪進來的時候,的確是頂着一頭豆大的汗珠,臉上的脂粉也有些脫落了,臉頰曬得灼紅,頗有些狼狽,卻依舊是言笑晏晏的模樣:“喲,原來德嬪妹妹也在呀!”
德嬪含笑道:“閒來無事,就來陪蘇妹妹說說話。”
宜嬪笑靨如花,眉宇間一派親和:“真是羨慕德嬪,這澹寧殿可是皇上日日都要來的地兒,德嬪可真是近水樓臺先得月呀!”
德嬪並不常來澹寧殿,就算來也都是挑在玄燁不再的時候。德嬪從來都是個極爲識情趣,也極爲會做人的人。她耐得住寂寞,他日必然少不得長遠的富貴。
德嬪絲毫不以爲惱,嘴裡平淡地道:“宜嬪不是來賠罪的嗎?怎麼倒是把正主撂在一旁了?”
宜嬪咯咯一笑,忙快步走到蘇簾跟前:“是我的不是!只顧着和德嬪說話了,倒是忘了妹妹這個正主呢!我這個人就是這般蠢笨,妹妹可千萬別生氣。”
蘇簾保持着一張淺淺的笑臉,公式化地道:“您言重了。”
“我就知道,蘇妹妹絕不是小肚雞腸的人!”宜嬪笑得若春風婉轉,忙伸手執了蘇簾的雙手,一副親熱模樣,“妹妹別看我長了一張精明的臉,實則卻是個笨心腸,不會轉彎,還總是性子急躁,這纔會誤會了妹妹!我真真是該打!蘇妹妹寬厚大量,可千萬要寬宥我這一回!”
宜嬪的嘴巴,口綻蓮花,當真伶俐得緊,她一邊抹淚,一邊道:“幸好皇上英明,否則若是也疑心了妹妹,那我可真犯下不可挽回的錯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