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景仁宮附近,遠遠就瞧見,正大門外筆桿一般立着五六十號御前侍衛,還有明黃色的肩輿,持明黃華蓋、紅曲蓋等儀仗的鑾儀衛們,都在烈日底下一動不動地立着。
如此派頭,用腳趾頭想想就知道,是皇帝來了。
正門被堵住,蘇簾與烏雅氏便從西側門進的景仁宮,卻見佟氏身邊的高嬤嬤正在西偏殿候着呢!高嬤嬤見了禮:“給兩位小主請安!娘娘請蘇小主去正殿。”
去……正殿?!蘇簾僵住了。
烏雅貴人面容也微微一凝,但隨即恢復了平日端和模樣,笑着道:“高嬤嬤也瞧見蘇答應的樣子了,這個樣子見聖駕委實失禮,且等梳洗更衣再去吧。”
高嬤嬤點頭稱是,“請蘇小主快一些。”
烏雅貴人便拉了蘇簾入內室,難掩欣喜之色的繡眉快步從衣櫃中取出從頭到腳的一身新衣裳,是景仁宮針線嬤嬤的手藝,還不曾上身,是一套水藍的潞綢衣裳,銀鑲滾邊,吉祥扣兒,上頭繡了精緻雋美的白玉蘭,上了身,便覺清雅宜人。點翠端了水進來,伺候蘇簾洗臉,傅粉擦脂、描眉點脣,又重新梳了個稍微正式的架子頭。
蘇簾卻惴惴不安,上輩子她雖然活了那麼多年,卻沒有面對面見過國家首腦啊!何況這是封建時代,皇帝可是手握生殺大權的存在啊!故而渾然如木偶一般,被打扮了一通。
烏雅貴人一旁微笑着指點繡眉該用什麼樣的首飾,一邊柔聲道:“蘇妹妹儘管安心地去,佟娘娘是有心提攜你呢。如今是要你皇上面前露個臉,不必害怕,也不必着急,好日子還長遠着呢。”
聽烏雅氏着溫柔款款的話語,蘇簾也放鬆了幾分。罷了罷了,不就是見個面兒嗎?又不是立刻就會被按到那啥啥……
烏雅貴人目送蘇簾出偏殿,看着正殿的方向,眼下有一縷薄如霧縷的愁緒涌上,隨即便依舊是溫和端莊的微笑:“妹妹且去吧,有娘娘也在呢。”
高嬤嬤前頭引路,蘇簾只低頭一聲不吭,心想着,待會去了也不能擡頭。
在正殿外略一等,高嬤嬤進去回話,少卿便出來請蘇簾入內。皇帝並不在大殿的正間,而在裡頭次間,停在與往次間的萬福萬壽落地罩外,高嬤嬤跪在落地罩外回話道:“皇上,娘娘,蘇小主過來請安了。”
透過落地罩,蘇簾可以看到裡頭紫檀木鏤雕仙雲山海紋嵌螺鈿的羅漢塌,榻上放着象牙涼蓆,中間擱着一個八仙小案,案上有瓜果熱茶,還有一尊小巧的臥貔貅樣式的泥金小薰爐,正徐徐沁着縷縷沉香。
案兩邊均可座人,佟貴妃坐西側,穿是紫紅的衣裳,瞧着依稀是牡丹富貴的花樣,皇帝在小案東,只能瞧見側影,衣裳不是明黃的,而是暗沉沉的藍色貢緞料子,繡立水江牙銀龍紋,似乎是家常衣着。
隨即出聲的不是皇帝,而是佟妃,她語氣裡比平常多了幾許溫柔婉轉:“快進來吧。”
高嬤嬤起身,用極低的聲音對蘇簾道:“小主放心地進去吧,萬歲今日心情尚佳。”
蘇簾如今也只能硬着頭皮上了,好在她記憶裡有全套的宮廷禮儀,也不至於出了大差錯。入內,便覺得裡頭要涼爽許多,原來是次間隔着兩個碩大的青花瓷大缸,裡頭滿滿的都是四四方方的大冰塊,透着縷縷如霧般的涼氣。
蘇簾頭也不擡,直接就跪了下來。唉,人在屋檐下,豈能不低頭?到了萬惡的舊社會,膝蓋不能太硬了。
“奴才請皇上大安,給娘娘請安。”一個“奴才”叫得蘇簾渾身不舒服,可有什麼辦法,皇帝跟前,全天下人都是他的奴才!莫說是個七品的小答應,哪怕是做到正一品的皇貴妃,也還是隻能自稱“奴才”——除非你當了皇后。
蘇簾跪下來,又低着頭,便只能看到皇帝的靴子,是海藍色的,上頭用金線繡了龍,金晃晃的,有些刺眼。蘇簾心中腹誹:三伏天穿靴子,熱死你!!!
一旁佟氏溫柔細語,對皇帝道:“這便是蘇答應了,烏蘇裡阿克敦的胞妹。”
皇帝擱下茶盞,手裡拿着一串黃玉十八子羅漢手串,有一搭沒一搭的稔着,他淡淡嗯了一聲,淡淡道:“起喀吧。”
“是。”蘇簾起身,依舊使勁低頭着頭退到了佟妃身後。
佟氏柔聲一笑,“她哪兒都好,就是太、安靜了些。”(加頓號是爲了防河蟹……我汗,真不知道爲什麼這個詞兒也不允許!)
皇帝不接話茬:“陝西鬧蝗災,鈕妃昨兒跟朕提意‘放陰’,朕已經許了。你看着放一批宮女出去。”
佟氏可能是被這番意外給驚了一下,但立刻便回了神色,溫柔款款道:“鈕妃姐姐有心。”
蘇簾細細聽着,心中波瀾起伏:放陰——女子爲陰,宮中陰氣過多則不詳,遇見災害,便會有“放陰”之事,也就是提前將未滿二十五歲的宮女提前放出宮去,鈕妃的這個提議……只怕不止是爲了表示自己善心那麼簡單。
忽的,佟氏側過臉來:“聽徐長安說,你和烏雅氏方纔去萬春亭,遇見了鈕妃?”
蘇簾一僵,她還以爲請過安,自己當隱形人就是了,沒想到佟氏乍然問了這麼一句。呆愣了一會兒,才急忙應道:“是!”隨即,心驚於佟氏在宮中的眼力,上午纔剛發生的事兒,轉眼便進了她的耳朵。
佟氏對皇帝微笑道:“那些奴才真是不盡責,鈕姐姐身子病弱,又是這麼熱的天?萬一招了暑氣可就不好了。”
“無妨!”皇帝的語氣依舊清淡隨意,“院判婁冀生前兒回話說,鈕妃身子好轉了許多。”
佟氏的面色有些說不出來的尷尬,一時間更覺得形勢不妙,略一沉思,便對皇帝說:“前幾日,奴才生辰,鈕妃姐姐送了……那對龍鳳和鳴的玉盞。”
皇帝手中稔着的手串驟然停了下來,佟氏垂首自愧道:“那物,奴才實在不應收着,可若退還給鈕妃姐姐,又怕會傷了姐妹情分,奴才委實兩難……”說着佟氏偷偷看了皇帝一眼,見皇帝面色無大異,方纔小心翼翼道:“皇上可否替奴才還與鈕妃姐姐?”
皇帝略沉頓了一會,才道:“只是對杯子,不必太在意。”
皇帝雖如此說,只是蘇簾感覺佟氏依舊有些緊着。蘇簾這會兒子有些同情佟氏了,她還以爲佟氏作爲皇帝的表妹,起碼該有點特殊待遇的,沒想到居然也要口稱“奴才”,面對皇帝的時候更小心翼翼,不敢有絲毫造次。怪不得歷史上的孝懿仁皇后那麼短命,整天活得這麼累,哪兒能長壽了去?
佟氏一時間拿不準該如何接話,又怕場面僵住,便又瞄上了蘇簾。
蘇簾再度哀嘆,您們二位能把我當隱形人不?答案顯然是不行滴……
佟氏笑臉問蘇簾:“你即見着鈕妃,可見她的起色比往日好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