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簾醒來的時候,只覺得口裡滿是苦澀的藥汁味兒,睜開沉重的眼皮,只見紅彤彤的燈籠照的寢殿朦朦朧朧。
在這樣的深夜裡,只有西洋擺鐘嗒嗒作響,蘇簾瞧了一眼,時針指在一點的位置上。正是人畜俱靜的時候。
身上還是沉甸甸的,但是已經不是很燒熱了。蘇簾目光落在牀頭的人身上,他坐在一張紫檀蓮紋寶座上,身上蓋着一條藏青色四核雲紋的軟綢薄被,面容似乎有些邋遢,眼下帶着幾分烏青,一副十分憔悴疲憊的樣子。
蘇簾身上還是十分疲乏,彷彿還沒有歇息夠,可是渾身的骨頭卻好像躺得太久都鬆懈不靈活了似的。蘇簾想要爬起來,可是卻沒能戰勝身體上的疲憊。暗夜的寢殿,光線稀朧,故而一切的桌椅案几都帶着幾分迷離——牀頭一側的案几上擺放着似乎是一沓子平安經,是字字端正認真的董體字,好像是四貝勒的筆跡。
東側書架旁邊的剔紅荔枝紋帽架上卻多了一定銀青色的瓜皮帽,隱隱是暗龍紋,帽準是一塊顏色極好的綠松石,濃翠得如綠玉一般。她記得,那是胤祚的瓜皮帽……
帽架旁邊是衣架,上頭有一件暗藍色織金緞的披風,領口用金線繡了雙龍戲珠,是玄燁的。還有一件海棠紅折枝堆花的刻絲斗篷,似乎芬兒上回來請安的時候穿的便是這一件。
斜對面長窗旁邊,牆上則多了一柄赤金嵌着紅寶石的彎刀,那是小虎子的東西,據說能鎮宅辟邪保平安……
而空氣中出了藥汁的苦澀味道,還有茉莉花的清新氣息,此時並非茉莉盛開的季節。那是小羊羊慣用茉莉珍珠粉。
胤禛來過了。
小猴子、小豬豬、小虎子、小羊羊……
他們都來過了。
蘇簾心裡頭暖暖的,那都是和她血脈相連至親骨肉,是這個世上唯獨不會背叛她的人。
“蘇蘇……”是輕聲而急促的呢喃。
蘇簾一愣。忙回頭去瞧,他的眉頭緊緊皺着。眼睛也緊緊閉着,手更是緊緊攥着那已經被捻得圓潤而光滑的仙桃木佛珠……
原來他沒有醒來……只是瞧那樣子,怕是夢魘了。
蘇簾扯了扯被子,把自己蒙在裡頭。
就這樣悶着,不知過了多久,便漸漸沉入了夢鄉。
再度醒來的時候,依稀有鳥鳴啁啾,大約是養在廊下的鸚鵡或者八哥或者黃鸝的叫聲。倒是清脆脆得緊。
已是清晨時分,伴隨着她睜開眼睛,芬兒含着淚便撲了上來,嗚嗚咽咽道:“額娘,你可算醒了!!前天下午,汗阿瑪突然叫人召女兒來侍疾,真是嚇壞人了!!”
前天下午……原來她已經昏睡了一天兩夜了。伸出手來,輕輕撫摸着芬兒柔軟而鬆散的烏髮,“額娘沒事,只是招了點涼。”
芬兒邊哭。邊恨恨道:“皇瑪嬤當真是越來越不講道理了!!那麼一把年紀了,竟然還這麼滿心齟齬!!她當得起聖母皇太后的稱謂嗎?!哼!女兒再也不給她請安去了!!”
蘇簾眼底微暗,芬兒對太后的不敬。也是太后發作她的理由之一……想到此,蘇簾忙道:“芬兒!不許任性!再怎麼說,太后都是你的祖母,你要是不按時去請安,便會讓人置喙你的孝順!”
芬兒不屑地哼了一聲:“額娘您還不曉得吧,昨兒一大早,皇阿瑪便着人把太后送回宮裡去了!還說,欽天監說了,暢春園的風水與太后的八字相沖。只怕會生出陰鷙來!以後,太后再也不會踏足暢春園了!”
蘇簾表情依舊是淡淡的。嘴上道:“是嗎……那要多謝皇上了。”
芬兒卻聽得愣住了,“額娘。您……”
蘇簾笑了笑,伸手撫摸着她光潔溫潤的臉頰,食指的指肚撫摸過她眼下淡淡的烏青色,“你想必也睏乏了,回去歇歇吧。我已經沒什麼大礙了。”
“可是——”芬兒卻猶豫地咬了咬嘴脣,“額娘,您……是不是在生汗阿瑪的氣。”
蘇簾笑着道:“怎麼會呢?我以後——再也不會和他置氣了。”——因爲不值當。
芬兒狐疑地看着自己額孃的臉色,總覺得話裡不大對味兒,可是她後半夜便替了汗阿瑪過來守着額娘,如今的確是睏乏得緊了,便道:“那額娘您要記得吃藥,女兒明天再來。”
蘇簾笑着“嗯”了一聲。
芬兒穿上那擱在衣架上的海棠紅色的斗篷,便退了出去。四禧這才帶着幾個二等的宮女捧着盥洗用具魚貫而入,服侍臥病再牀的蘇簾淨臉漱口。
蘇簾把有些乾燥的手泡在浸潤了蘆薈汁的熱水裡,若是水涼了,便加,如此連續加了三次滾水,一雙手方纔完完全全泡透了,從皮、肉、筋,到骨關節都柔軟了。
泡完了手,四禧便遞上一方溼潤潤的軟緞厚帕子,蘇簾便那樣熱乎乎地蓋在面頰上,後背靠着一個軟枕,便那樣半躺着。
四禧則照例徐徐稟報近來情況:“馬太醫說,娘娘只要退了燒,便沒有大礙了,只是此次,乍冷受寒,怕是傷着本源,馬太醫說您最好臥牀靜養一月,在吃一副滋補的人蔘當歸丸並阿膠烏雞湯作爲食補,損了氣血便能補養回來了。”
蘇簾蒙着臉,只唔了一聲,這個馬慶海倒是慣愛小題大做的,不過不用喝苦澀的藥汁就好,他也算是會投其所好的。
四禧又道:“您昏迷的這些日子,皇上不曾假手外人,只傳喚了六爺、十三爺和咱們五公主來侍寢,偶爾也叫十公主過來陪在您身側。再就是六福晉,還有四貝勒帶着四福晉昨日下午來伺候了您一下午。”
蘇簾揭下臉上已經涼了五分的溼帕子,四禧忙浸泡在熱騰騰的玫瑰花汁中,泡熱了,又擰掉半數水分,再次遞給蘇簾。
蘇簾接過來,半垂着眼瞼問:“那旁人呢?”問完,便又熱熱地蓋在臉上。
四禧微微踟躕了一會兒:“娘娘是說——和嬪和王貴人嗎?”
蘇簾淡淡又“嗯”了一聲。
四禧頓了頓:“都送了厚禮來。和嬪送了一隻百年靈芝,一盒圓潤碩大的南珠,足足有六七兩重……這位和嬪娘娘年紀雖小,卻很會送禮的樣子——靈芝滋補,南珠養顏,丁點不妥之處也挑不出來。而王貴人送了一尊三尺高赤金的藥師佛,出手倒是闊綽,可惜奴才瞅着,反而像暴發戶似的。”
說着,四禧不由帶了三分嘲諷的語氣。
蘇簾再度接下臉上的溼帕子,又捻過一條幹帕子,輕輕將臉頰上的水漬拭乾,淡淡道:“有本錢逞暴發戶,說明她真的復寵了。”
四禧嗤笑道:“什麼復寵!自從來了園子,皇上一次都沒去過王貴人處!”
“是啊……”蘇簾語氣悠長得帶着幾分冷意,“在皇上心裡,和嬪比她金貴多了!”
四禧聽了,不由一愣,她捧着玫瑰膏上前,低聲道:“娘娘,皇上這二日,也沒去過和嬪小主的雲崖館。除了去九經三事殿上朝,連批摺子都是在澹寧殿,整夜整夜地陪着您呢。奴才們想上來伺候您,都沒沒大有機會呢!”
蘇簾表情如舊。
四禧笑了笑,道:“奴才明白!娘娘您應該生氣,若是太容易和皇上和好了,反而不好呢!這一擒一縱之間,娘娘想必會拿捏得當,所以奴才就不多嘴了。”
蘇簾面露愕然之色,這個四禧……管事最能揣度她的,只是這一次她卻揣度錯了,可蘇簾也懶得點破。便用手指剜一坨粉潤潤的玫瑰膏,在臉上手上分別細細塗抹過,細細按摩之後,再輕撲上一層細膩的珍珠粉,淡淡描過恩美,便吩咐擺早膳。
因爲她病着,自然只能在寢殿內擺膳。
四禧着人擡了一張四四方方,卻足足五尺見方的紫檀圓角八仙桌上來,各式熱騰騰的菜色便一一端了上來,滿滿一桌子。
點心四品:茶食刀切、杏仁佛手、香酥蘋果、合意餅
乾果四品:虎皮花生、冰糖核桃、奶白葡萄、蜂蜜花生
餑餑四品:長春捲、艾窩窩、梅花包子、金絲燒麥
蜜餞二品:蜜餞馬蹄、蓮子糕
醬菜二品:五香熟芥、暇油黃瓜
素菜四品:一品豆腐、腰果芹心、糖醋荷藕、鮮蘑菜心
冷盤四品:雞絲銀耳、蟹肉筍絲、蝦籽冬筍、椒油茭白
葷菜八品:白扒魚脣、川汁鴨掌、香烹狍脊、羅漢大蝦、金蟾玉鮑、五香仔鴿、三鮮龍鳳球、五彩炒駝峰
湯一品:蛤什蟆湯
羹一品:蓮子百合羹
粥一品:荷葉膳粥
蘇簾默默掃了彩色,偎在牀上,道:“這比我一早定的規格,至少翻了兩番。”
四禧已經捧了蓮子百合羹上來,微笑道:“這是皇上吩咐的,以後您的一切用度,比照貴妃。”
蘇簾挑挑眉,貴妃級別的早膳啊……
便用小勺舀了甜糯的羹入口,目光又瞥向雞絲銀耳,四禧忙又端了那道菜上來,蘇簾手拿着象牙箸,加了二塊銀耳送入口中,細細咀嚼了,方纔嚥下去。雖然多了不少油膩的菜色,不過還好,她喜歡的幾個菜都在。
四禧慣來曉得蘇簾口味,故而一道道菜布過來,從無會錯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