瑞景軒,一如曾經精秀雅緻,蘭蕙齊芳,佳木成蔭,倒是有些與烏雅氏如今的妃主尊位有些不相符。蘇簾亦步亦趨跟在玄燁身後,剛進了瑞景軒,便聞到了濃郁的苦藥汁味兒。
玄燁大老闆進來的時候,寒着一張臉,看誰都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他拍案怒吼道:“好啊!朕的兒子居然會吃多了,吃撐了!!!簡直是滑天下之大稽!!”
駐行宮的三位太醫已經被早早請了過來,如今都齊刷刷跪在地上,頂着玄燁的怒火,個個顫顫巍巍。蘇簾瞧着他們一把年紀的樣子,鬚髮皆白,當真不容易啊!
魏珠已經恭恭敬敬掀開了通向西側暖閣的簾子,只見德妃急忙將手中的藥丸擱在一旁黃花梨回紋案几上,俯身跪了下來:“皇上萬安!”
蘇簾忙側開身子,忍不住便瞄見了榻上掙扎着要起來行禮的孩子,才六歲的孩子,長得叫人覺得有些瘦(是因爲小猴子太胖了的緣故),他臉型似玄燁,五官也有三分像,只是尚還稚嫩,臉頰不帶絲毫紅潤,全然是蒼白疼痛之色,一手捂着自己的肚子,一手支撐着已經爬了起來。
蘇簾見狀,急忙上前,將他按回了榻上,柔聲道:“肚子疼着,別折騰自己了。”
他那雙眼睛溼潤潤的,帶着幾分憂懼之色,偷偷瞧了一眼丈餘之外,玄燁那冷肅的面孔。蘇簾無奈,只得回頭看了看他,你兒子都疼成這樣了,你說句話呀。
玄燁卻鼻子一哼,瞥了一眼牀榻上四阿哥胤禛,“居然吃撐了?真出息了!!你自己能吃多少,自己不曉得嗎?!”
四阿哥小身板一顫,“兒子、兒子……”嘴脣發顫,他看了跪在一側的德妃一眼,才道:“德母妃給兒子夾菜,兒子就吃。”
玄燁這下子轉而怒瞪德妃了:“他還小,不曉得能吃多少?你還不曉得嗎?!!”
德妃現在真真是欲哭無淚了,她從未親自撫育孩子,如何曉得小孩子能吃多少呢?而且她夾的菜,胤禛都吃了,德妃只一味高興,哪裡想到他吃撐了都不吭一聲,還往嘴裡送,還往喉嚨裡咽呢?!
蘇簾算是明白了,完全是母子缺乏交流的結果,且看四阿哥這樣子就曉得,是個不善言辭的孩子,德妃滿心熱情,不停地給兒子夾菜,四阿哥就只默默承受,都不曉得拒絕。
蘇簾低頭便看到四阿哥那鼓鼓的小腹,便側坐在榻邊的繡墩上,將手伸進他的衣襟裡,開始打圈輕揉着。四阿哥原本是很抗拒的,但是肚腹見間一陣陣舒緩的感覺傳來,倒是叫他臉蛋發紅,一副害羞了的樣子。
德妃這時候卻嚶嚶哭了起來,“奴才……四阿哥打小就不在奴才身邊……如今好容易能叫奴才照顧,奴才只滿心想着什麼好的都給他,沒成想卻——”說着,德妃淚流滾滾。
玄燁卻絲毫不見氣消,轉而又將冷肅的目光挪到四阿哥身上,“她夾給你,你就吃!吃飽了自己不會說嗎?朕的兒子,怎麼竟然如此愚蠢?!”
蘇簾聽了,急忙擡頭瞪了他一眼,可是這回玄燁竟然絲毫不賣他她好臉,生生寒着一張臉,而四阿哥已經在吧嗒吧嗒掉淚了,就像一隻可憐兮兮的小獸,而且還是被父母拋棄的小獸。
玄燁不消停,怒道:“爲什麼不吃藥?!”
四阿哥哽咽着道:“咽不下去……”
玄燁冷怒一哼,“現在喝不下去了!怎麼吃飯的時候便吃得下去了?!!沒出息的東西!!”
鎏金的狻猊爐逸出嫋嫋悠長的蘭芷香,浸潤了夜涼如水的每一寸空氣,和着苦澀的藥汁味兒,反而叫人聞着不舒服,蘇簾一邊揉着四阿哥臌脹的小肚子,小聲兒地道:“這樣苦的東西,喝不下去也正常。”苦藥,蘇簾都頭疼,何況是撐得不行的小孩子。
“閉嘴!!”玄燁立刻怒瞪蘇簾,“你跟來做什麼?!”
“我……”蘇簾不由一噎,方纔在澹寧殿,玄燁的確說叫她睡下,不必跟着了。但是蘇簾卻粘糖似的跟來了,一則她實在是對四四好奇,二則想着自己有揉肚子的手藝,來了,總能有用處的。不過玄燁現在怒得橫眉立目,倒是叫蘇簾不敢隨便再開口了。
德妃低泣嚶嚶,四阿哥還在哽咽抹淚,看得玄燁一陣厭煩,便吼道:“夠了!都給朕消停點!!”
德妃身子一顫,哭聲立刻戛然而止,她忙叩首道:“都是奴才不好!是奴才沒照顧好四阿哥啊!皇上若怪罪,就請只責罰奴才一人,千萬別生四阿哥的氣!”
“行了行了!”玄燁不耐煩地皺着眉頭,因爲兒子吃撐了罰妃子……這種事兒還是算了吧!他還要自己帝王的臉面!!
“自己不會照顧孩子,就多請教請教榮妃和惠妃!”玄燁帶着訓斥的語氣道。
德妃連忙恭順稱“是”。
蘇簾低頭一圈圈揉着四四的小漲肚,手心徐徐的熱度沁入他的肌膚,只覺得小肚子好像消了幾分,便低聲問道:“舒服點了嗎?”
四四掛着淚點頭。
蘇簾又柔聲道:“以後吃飽了,一定要跟你額娘說出來,否則你額娘又不是你肚子裡的蛔蟲,哪裡知道你飽了沒?”四四這張小臉呀,五官和她的小猴子真的太像了,只是臉蛋偏瘦些,就像是個抽了脂肪的小猴子,蘇簾看着那張蒼白的臉,就不由心生憐惜,聲音自然格外溫柔關切。
四四沉悶了一會兒,然後才輕輕點了頭。
跪了老半晌的德妃,終於被玄燁允許可以起身,第一時間便靠過來,擦着自己眼角的淚,滿是感激地道:“多謝妹妹,讓我來就可以了。”德妃不經意間便瞥見了蘇簾白皙如玉的後頸上一串嶄新的紅若櫻桃的痕跡,不由眼下一陣暗淡……纏綿之事被打斷,怪不得皇上如此雷霆怒火……
蘇簾一頓,想着揉了這麼長時間,應該也差不多了,便起身道:“順時針,輕輕打圈揉就可以了。”又道:“平日裡就算沒吃撐着了,揉一揉也有助於消化。四阿哥以後也可以自己揉揉,自己的身子,自己最清楚什麼力道最合適。”
德妃一邊忙摘下護甲,便連忙伸手去揉搓四阿哥的肚子,但是蘇簾分明看見,四四的腦門子一下子就皺了起來,因爲他感受不到剛纔的那種說不清道不明的舒服感覺。可是不善開口的四四,還是閉嘴忍了下來。
玄燁折騰了一通,也覺得乏累了,便招手喚了蘇簾過來,道:“行了,回澹寧殿去。”
蘇簾則一臉低眉順眼模樣,心中暗誹,不就是那事兒的時候被打擾了一下,然後早泄了嗎?結果就這樣惱羞成怒,大發雷霆,真小心眼!不過蘇簾也不願在這種時候招惹他,自然有多乖就多乖。
“奴才恭送皇上!”德妃連忙又跪下來恭送,只是德妃沒發現,四阿哥的目光久久凝視着蘇簾,直到蘇簾的背影漸漸遠去。
德妃被侍女蘭佩攙扶了起來,不由悵悵嘆了口氣,自從沒了小公主之後,皇上待他已經大不如從前了,皇上……到底信了旁人說她“福薄”的話……小公主,那也是她的親生骨肉啊,偏生孩子夭了,她如今只有四阿哥了!後半生的依靠,也只有四阿哥!!
側身坐在繡墩上,德妃再面向兒子的時候又是一張關切心疼的臉,“額娘再給你揉揉好嗎?”
四阿哥忙搖頭:“已經沒事了,德母妃。”
“德母妃”這三個字,叫德妃心中一痛,她的面孔爲之一僵硬,隨即伸手撫摸着兒子的臉蛋道:“額娘知道你一時不適應,額娘不急,咱們慢慢來好嗎?”
回到澹寧殿,已經是後半夜了,蘇簾乏累得不行,倒在牀上,衣服沒脫,便囫圇地漸漸迷糊了。被玄燁折騰一通,又跑去瑞景軒折騰一通,現在她早沒半點力氣了,耳邊是玄燁怪責的話:“叫你別去,你非去!!”
蘇簾已經無力應對玄燁了,含糊不清地“嗯”了一身,帶着一身的痠痛乏累便陷入了黑沉的夢鄉。
翌日醒來的時候,蘇簾發現自己身上穿着的是藕荷色雙魚紋妝花緞寢衣,便問四禧是誰爲她更衣,四禧一邊勾起灑金帳子,一邊抿嘴打趣道:“是皇上呢!皇上可心疼娘娘了!”
蘇簾不屑的地撇撇嘴,心疼個屁!
身上的酸楚感尚未完全褪去,蘇簾斜看了一眼西洋擺鐘上的時辰,不禁暗歎,居然已經是這種時候了!
四禧捧來一身嶄新的杏子黃桃花纏枝的漢服襦裙和一雙松花色雲雁紋平底繡鞋,又熟稔稟道:“一大早公主就餓了,娘娘沒起,乳母就先餵過了。六阿哥一早用了早膳,就去討源書屋尋四阿哥了。”
蘇簾一愣,“四阿哥不在德妃的處嗎?”
四禧回話道:“昨晚是在瑞景軒歇着的,但是一大早矇矇亮便回西園早讀了。”
蘇簾點點頭,自語道:“看樣子他是沒有大礙了。”便叫四禧等人伺候她洗漱更衣。r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