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盞祈福轉運燈擱在香案兩端,曾漁立在香案一側,在他身後,還有彭老球挑着一盞“福”字燈籠高高照着,燈暈光影下,這個方巾褥衫的青年秀才周圍顯現十餘張表情各異的面孔,那是吳平諸賊,或戴帽或科頭,一個個面相猙獰,目露兇光,讓殿上一衆人質感到恐懼,而居中的那個容貌清雋的青年秀才則與周圍人等顯得格格不入,這秀才出現在這裡着實神秘而詭異——
那方巾褥衫的秀才說話了:“諸位不要驚慌,只要明日天黑前交納了贖銀就會放你們回去,現在請一個個上來登記名字,以便收取贖銀儘快放人。”
這話連說了三遍,卻無人敢上前,縮在人堆裡安全,上怕一上來就被拖出去砍了腦袋。
曾漁只好指着靠前的一箇中年男子道:“這位老兄上前登記,別怕。”
身後的彭老球喝道:“快過來,磨磨蹭蹭是想挨刀子是嗎。”
那中年男子佝僂着身子近前,作揖道:“草民拜見曾大王——”
曾漁翻眼看着大殿昏暗的穹頂,心想:“我都成曾大王了,名聲在外啊,這是要逼上梁山哪。”低頭道:“不要叫我曾大王,我是臨時工,嗯嗯,就是短工——你家在何方,姓甚名誰,家人能否爲你繳納二百五十兩贖銀,速速報來。”
那中年男子連聲稱是,然後期期艾艾道:“草民,是,是鉛山人氏,姓,姓王名胡——”
曾漁提醒道:“不要謊報假名,不然明日你家人來贖你對不上號你就回不去,報出姓名何妨,你人都在這裡,難道姓名比活生生的人還重要?”
彭老球又待喝罵,被曾漁制止,那中年男子遲疑了一下,說道:“草民姓胡名興旺,家裡勉強能湊足贖銀。”
這時鄭軾已磨好墨,取一張鉛山竹紙,記下“鉛山胡興旺,男,能繳贖銀”這幾個字。
胡興旺退下,曾漁招手叫另一人質上前,詢問、登記——
匪首吳平在旁邊一聲不吭看了半晌,這兩百多人質要登記大半夜吧,他不耐煩了,開口道:“這裡的事就有勞曾秀才,吳某先回育德殿,明日再議事。
吳平對看守人質的那個小頭目低聲吩咐了幾句,便領着幾個人回正院育德殿去了,這邊曾漁一個一個爲人質登記造冊,抓來的人質大多家境殷實,交贖銀應該不難,但有一個腳伕模樣的人上前登記時也說能繳贖銀,曾漁打量着他,微笑道:“你可聽清楚了,是二百五十兩銀子,不是二百五十文銅錢。”
這腳伕模樣的人質猶豫片刻,還是說能繳納得起贖銀,曾漁不大相信,二百五十兩銀子不是小數目啊,平民五口之家一年用度也不過十來兩銀子,想必這腳伕是怕說出交不起贖銀就會被拖出去殺頭,所以硬着頭皮說交得起,先混過今夜再說。
曾漁沒再逼問,讓這腳伕下去了。
這時那個面相富態的老者一瘸一拐上來了,曾漁認得這老者,忙道:“老丈腿傷不要緊吧。”
老者近前立在香案另一側,作揖道:“還好,還好,多謝曾相公相救。”說話時仔細打量着曾漁。
悍匪環伺,曾漁也不便與這老者多說話,便問老者仙鄉和貴姓?
財主模樣的老者道:“老朽是浙江嘉興府人氏,姓袁名忠,來此經商,不料被擄到這裡。”
曾漁道:“江湖風波惡,袁老丈算是破財消災吧。”
老者袁忠道:“不瞞曾相公,老朽二百五十兩贖銀倒是拿得出,可是我的商船隻怕已經去了上饒,不敢留在這裡呀。”
曾漁身後的一個山賊冷笑道:“那隻怨你命不好,明日天黑前交不出贖銀,那就一刀兩段。”
老者袁忠不敢說話,一臉哀求地看着曾漁,希望曾漁能搭救他。
曾漁道:“明天再說吧,天無絕人之路啊,老丈下去歇着。”讓來福扶老者袁忠下去。
待兩百多個人質一一登記完畢,已經是後半夜,那隊負責看守的山賊直打哈欠,夜深寒重,山賊在殿門前燃起一堆篝火圍坐取暖,而陰冷大殿內的人質只有相互擁擠着抵禦寒冷和飢餓。
曾漁沒有回正院岱宗殿,他要和這些人質待在一起,他要儘量保全這些人質的性命。
共有十六個山賊負責看守這些人質,分爲兩班輪值,當值的八名山賊就圍坐在火堆邊喝酒,那個小頭目見吳平器重這個曾秀才,也不敢輕慢,見人質登記完畢,就請曾漁、鄭軾坐着一起喝酒,曾漁辭以不能喝酒,叫來福找了兩個蒲團來,他和鄭軾一人一個盤腿坐着,就修習八段錦導引法,鄭軾以前就向曾漁求教過,這時再向曾漁詢問一些修煉過程中遇到的問題——
那些山賊都好奇地看着這兩個秀才叩齒、摩腎,一面低聲議論曾漁,彭老球以曾漁的心腹親信自居,口沫四濺吹開了,說曾漁上知天文下識地理是諸葛亮、劉伯溫再世,什麼事掐指一算就一清二楚,吳大王已重用其爲軍師——
其餘山賊都信之不疑,因爲他們親眼看到華五漢得罪曾漁被吳平處死,所以對曾漁是肅然起敬,喝酒說話都不敢喧譁了,也無人去騷擾殿內的人質。
這一夜平安過去了。
臘月十三拂曉,曙色驅散黑暗,曾漁睜開眼睛,雖然在蒲團上坐着過了半夜,因爲修習元綱老道的“服內元氣法”的緣故,精神健旺,絲毫不顯疲憊,見身邊的鄭軾不知何時橫臥在地呼呼大睡,好在火堆就在邊上,衣不解帶不至於凍生病,再看那些山賊都是抱膝而睡,刀槍就在邊上,這要是拾起一把刀來,一刀一個,捅翻這十六個山賊應該也不是難事,只是這西院有數百山賊精銳,七星觀又是地處半山腰,很難脫身,而且他也不是隻求自己脫身,他要救人
曾漁起身活動了一下手腳,聽得殿內腳步聲輕響,凝目看時,卻是紀家那姑嫂二人相扶着走了出來,李氏髮髻有些亂,紀小姐是閨女裝束,頭上梳着的三個小髻散了兩個,烏髮披垂遮了半邊臉,依舊可看出臉色白膩,藏在發隙間的眼睛烏黑閃亮。
曾漁點頭致意:“兩位早。”
李氏看看火堆邊的那些山賊都還在睡,略略寬心,神色有些忸怩,欲言又
曾漁是善解人意的,低聲問:“兩位是不是要解手?”人有三急啊。
李氏趕緊點頭,與小姑子緊緊貼着,羞得不敢擡頭,殿裡那些男子內急了就在殿角解決,她們女子不能那樣啊。
曾漁道:“你們到側殿看看有沒有淨桶?”
姑嫂二人相扶着碎步走到側殿,李氏推門探頭往裡一看,趕緊縮回腦袋,兩個人又走了回來,李氏低聲道:“曾相公,那裡面橫七豎八都是睡得賊人。
曾漁看那紀氏少女兩腿緊夾身子微微發顫,臉上的表情快要哭出來的樣子,便道:“你們隨便找個無人的角落方便一下吧,那株冬青樹後面就可以。”
廣嗣殿前院左上角有兩株數丈高的冬青樹,姑嫂二人也顧不得了,匆匆前去,腳步聲驚醒了一個山賊,那山賊跳起身叫道:“哪裡跑”把那紀氏少女嚇得跌了一跤。
曾漁趕忙攔住那山賊道:“能跑到哪裡去,內急而已。”
山賊“哦”的一聲,看着紀家姑嫂轉到冬青樹後面半天不出來,就又道:“待我去看看,可別跑了五百兩銀子。”
冬青樹那邊傳出李氏的聲音:“沒有跑,沒有跑。”
山賊笑道:“怎麼這麼久,孩子都生出來了。”
冬青樹那邊傳來低低哭泣聲,曾漁走近問:“怎麼了?”
李氏沉吟了一下,輕聲道:“小芝她解不出來。”
曾漁搖了搖頭,說道:“我兄長是醫生,我也知些醫理,內急有時是會解不出來,放鬆,不要急,輕揉小腹,慢慢來。”
又過了好一會,才見李氏與紀氏少女從冬青樹後轉出來,頭也不敢擡,匆匆回殿內去了。
鄭軾這時也醒了,與曾漁一道在西院水井隨便洗了把臉,見左右無人,鄭軾道:“不知同塵法師到哪裡了,可千萬不要出差錯啊。”
曾漁也無法可想,說道:“謀事在人,成事在天,求神仙保佑吧。”
鄭軾道:“我母親還不知道我落入賊手,以爲我快要上饒了呢,唉,科考定是趕不上了。”
曾漁笑道:“還管什麼科考,保住性命就是祖宗積德,我等下求求那位吳大王,看能否先把你放了。”
鄭軾有些迂,說道:“九鯉說的什麼話,自然是有難同當。”
曾漁道:“我是一時脫不了身的,你若能脫身,我也放心,你我兄弟,你明白我的意思。”
鄭軾握住曾漁的手,長嘆一聲。
辰時三刻,吳平派人來請曾漁去育德殿議事,曾漁讓鄭軾留在西院這邊,他帶着昨夜登記的人質名冊去見吳平。
吳平翻看了幾下名冊,臉露笑意:“曾秀才辛苦了,來,與我一道用飯,等下隨我去江邊看看鉛山衛所的官兵有沒有膽子過江來。”
曾漁便向吳平請求釋放他表兄鄭軾,吳平道:“好說好說,待那些人質交贖銀來一併釋放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