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漁和家人冒雨趕到杉溪驛,在滾嶺街覓店投宿時遇到一位相識的紙商,紙商姓夏,年約四旬,因爲做的是楮皮紙生意,人都叫他夏楮皮,本名反而很少有人知道,夏楮皮的家離東巖書院不遠,曾漁在書院求學時經常在夏家紙鋪買紙,是以相識——
夏楮皮與書院的夏兩峰先生是本家,知道曾漁是夏先生最器重的學生,早年還有神童之名,所以對曾漁印象頗深,這日黃昏在杉溪滾嶺街埠頭遇到一身溼透的曾漁,驚問:“曾公子這是從哪裡來?”
曾漁拱手道:“原來是夏朝奉,多時不見——在下與家慈和幼妹從石田來,途中遇雨,是以一身狼狽。”
夏楮皮對曾漁的家境有所耳聞,生意人善能察言觀色,見曾漁母子這般模樣,料想是被兄嫂趕出來的,是了,這一科的院試三日前就已放榜,瞧曾公子這落魄的樣子應該是落榜了——
“曾公子這是要去哪裡,若是去縣城的話可以搭我的船。”
與蔣元瑞、謝子丹對落榜的曾漁百般嘲諷落井下石不同,紙商夏楮皮對曾漁母子有着純樸誠摯的同情,問明曾漁正是要去縣城,便熱情地帶着曾漁一家到埠頭上船。
夏楮皮的船也是僱來的,三丈四尺長的中型木船,裝了小半船楮皮紙,艙內頗寬敞,四喜拽着黑驢上了船,系在船尾,曾漁讓他把繮繩系短些,以免黑驢亂轉落水。
曾漁和四喜換下溼衣服晾在船窗格子上,紙商夏楮皮已經讓船孃煮了紅糖薑湯讓曾家母子熱熱的喝了免得因爲淋雨而得病,曾漁深表謝意,夏楮皮擺手道:“客氣什麼,搭個順風船罷了,又不費事,誰出門不會遇到個難處,與人方便自己方便嘛。”因問起曾漁院試之事,知道曾漁果然是落榜了,便安慰了曾漁幾句,說曾漁還年輕,來日方長,兩峰先生看好的學生早晚是要進學的,不要急——
說話間,兩個艄公一前一後開始撐船了,從杉溪碼頭到縣城南門埠口水路十六裡,順風順水,艄公不需要太費勁撐船,只須把握好船頭方向即可。
雨已經停了,從船舷左窗望出去可以看到西邊天際的霞光,紙商夏楮皮看着那霞光道:“雲散了,明日又是大天晴。”又問曾漁去縣城投奔何人?
曾漁道:“在下是打算去府城謀生,在下有個姐姐嫁在府城。”
夏楮皮道:“那就正好,我這船楮皮紙也是送往府城的,曾公子與令堂令妹今夜就在船上歇着,明日一早就到府城了。”又向船孃打招呼說多燒四個人的飯菜,曾公子一家要在船上一起用夜飯。
這紙商是個熱心人,曾漁連聲稱謝,潦倒困頓時才更覺這種古道熱腸的可貴,曾漁道:“多謝夏朝奉盛情,只是在下到縣城還有點事,不敢耽擱夏朝奉。”
夏楮皮道:“若是耽擱不久,那就不妨事,反正都是明早趕到府城,我讓船家泊在縣城南門等你,如何?”
曾漁喜道:“多謝多謝,在下是想到西山拜訪呂翰林,不須耽擱太久。”
呂翰林在永豐縣可謂家喻戶曉,呂翰林姓呂名懷,字汝德,自號巾石,本縣泉波鄉人,嘉靖十一年壬辰科二甲進士,選翰林第一,歷任兵、工二科給事、詹事府右春坊右中允、主管南京翰林院事,因不肯阿附首輔嚴嵩,十年前辭官回鄉,築屋縣城西山,專心做學問,經史諸子、天文音律,無不精通,在廣信府乃至整個江西省儒林都極負盛名——
夏楮皮一聽曾漁要去拜見本縣大鄉紳呂翰林,肅然起敬,能與呂翰林交往的那可都是士紳名流啊,說道:“曾公子只管去,我老夏等得,等到明天都無妨。”
西邊天際霞光暗淡下去,天也很快就黑下來了,到天色全黑時,船就到了縣城南門碼頭,夏楮皮和曾漁一家也用過了夜飯,夏渚皮將船上的一盞燈籠給曾漁照路,曾母周氏不知兒子去找呂翰林何事,從沒聽說兒子認得那呂翰林啊,悄聲詢問,曾漁道:“兒子以前見過呂翰林,這回要到府城謀事,求呂翰林寫封薦書,娘放心吧,兒子很快就回來。”
小奚僮四喜接過船家的燈籠準備隨曾漁去,曾漁吩咐他留在船上侍候,但曾母周氏定要四喜跟着曾漁,若是晚回來也好讓四喜先回個話。
四月末的夜裡雖然沒有月亮,但星星很繁密,午後那場大雨把天幕洗得極乾淨,所以星星纔會這般璀璨,那燈籠的光亮反而礙眼,曾漁乾脆讓四喜吹滅燈籠裡燭火,主僕二人在星光下走得甚爲輕快。
四喜問:“少爺什麼時候認得呂翰林的,四喜從沒聽少爺說過。”
曾漁笑了笑,說道:“十年前就認得了,那年吳縣尊辦神童宴,本地知名鄉紳也應邀參加,那時我見過呂翰林一面。”
四喜“噢”的一聲,心道:“這麼說少爺與呂翰林沒什麼交情啊,呂翰林會見少爺嗎?”
南門碼頭離西山不過三、四里地,腳程快一刻時便到,去年曾漁與同學到西山踏春賞花時遙遙看看過呂翰林的宅第,就在西山東麓,大門前兩株大槐樹很醒目,曾漁和四喜來到古槐下的呂翰林府,只見大門緊閉,宅第內黑沉沉的似乎也不見燈火——
四喜小聲道:“少爺,這呂翰林莫不是已經睡下了吧,這天剛黑沒多久啊。”
曾漁道:“這可難說,呂翰林六十來歲了,老年人睡得早。”但還是讓四喜過去敲門,總要嘗試嘗試。
很多時候,嘗試嘗試往往能獲得意外的機會,不嘗試那肯定什麼都沒有,天上不會掉餡餅,曾漁原以爲這呂府大門不容易叫開,不料四喜才敲得兩下,大門“咣”的一聲就開了,門內人急匆匆道:“張醫生來了嗎,快請快請。”兩盞燈籠明晃晃挑出來,待看清門外是一個少年書生和一個小奚僮,口氣頓時就不耐煩了:“你們是什麼人,我家老爺誰都不見,快走快走。”
曾漁一聽,呂宅裡有人生病,這是機會啊,當然要抓住,朗聲道:“在下是祖傳的醫術,正爲治病救人而來。”心裡祈禱千萬不要是呂宅有女眷要生孩子,分娩、難產那他可沒轍,別的病他都可以應付幾下,他父親、他兄長都是行醫的,說是祖傳醫術那是半點都沒錯。
那個呂府管事聽曾漁這麼說,挑着燈籠走近幾步,打量着曾漁道:“你是哪裡的書生,治病救人可開不得玩笑。”
曾漁拱手道:“家兄就是本縣養濟院的醫生,姓曾。”
這呂府管事隨即接口道:“是曾筌曾醫生嗎?”
看來大哥在本縣還有點名氣,曾漁點頭道:“正是。”
呂府管事有點心動,卻還是搖頭道:“治病的事非同小可,還是等張醫生來。”
曾漁知道呂府管事說的這個張醫生應該就是本縣名醫張景陽,張景陽少年時也是讀書作八股文想走科舉路的,無奈屢試不中,棄文從醫後沒幾年就有名醫之譽,可見一條道走到黑是不行的——
曾漁道:“張醫生家在石田以東的十六都,離此四十里,一時半會哪裡就能趕到,治病如救火,豈能拖延,這位管家,你且說說府上誰人得病,是個什麼症狀?”
呂府管事聽曾漁說得在理,便道:“得病的是我家小少爺,年方十六,因吃多了糯米食,黃昏時開始痛得打滾——你這書生,能治這病?”
曾漁笑道:“當然能,手到病除。”隨即臉一板:“這個病張醫生當然也能治,但你家少爺拖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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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天二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