橫峰皮理巖一帶羣山嵯峨,隆冬臘月,白雪寒林,不見人煙,偶有幾家山民獵戶,聞得流賊襲來,都已扶老攜幼避入深山中,只留下茅屋數間,柴門冷竈,破鍋爛盆,沒什麼好搶的,本着賊不走空的宗旨,山賊們就把人家的門窗桌椅給拆了,破衣爛裳也不放過,纏在木柴一端再浸上菜油,準備夜間行路作火把。
又行了十餘里,日薄西山,天色開始暗下來,前面有個百餘戶人家的村子,吳平派出的騎軍哨探已經查看明白,村中壯年男女早已躲掉,只有一些老弱病殘株守等死,金銀珠寶肯定沒有,米糧倒還有一些,吳平因爲急着趕路,就放過了這個貧窮村子,只抓了村頭兩個老漢帶路——
當時這兩個老漢正在村頭擡一株枯死的烏桕樹,見到山賊到來,跪地喊大王饒命,說他們是貧苦人,也想入夥喝酒吃肉搶銀子,甲老漢向大頭目王二訴說兒子不孝,要趕他出門,一邊的乙老漢就說甲老漢扒灰,所以兒子不讓他進門,孫子其實是他這個做爺爺下的種,甲老漢就大怒,要上前與乙老漢廝打…
兩個老漢貌似憨厚,言語動作卻甚滑稽,把個大頭目王二逗得哈哈大笑,看看這兩個老漢腿腳還利索,天快要黑了,要趕夜路的話正想找當地人做嚮導,就讓這兩個老漢帶路,一面說話逗樂。
山賊洗劫鉛山河口一帶時就有四鄉八塢遊手好閒的地痞無賴來投奔,對去上饒這條路也大致熟悉,他們對頭領王二說此處距離上饒縣城西邊門戶楓嶺頭還有二十多里路,過楓嶺頭十五里就是上饒縣城,乃是贛東北最爲富饒之地—
乙老漢插話道:“大王,楓嶺頭那邊有官兵把守,只怕不容易過去。”
頭目王二吃了一驚,便帶了兩個老漢來見匪首吳平,曾漁騎着蒙古馬黑豆跟在吳平身邊,見這兩個老漢來得蹊蹺,聽口音象是廣信府這邊的人,看到威風凜凜的吳平好似連忙跪倒戰戰兢兢甚是畏懼,答話卻是順溜,吳平問:“楓嶺頭那裡有多少官兵把守?何時開始把守的?是你親見還是聽他人說起的?”
乙老漢回話道:“稟告大王,小的近來沒往那邊去,是聽他說的。”指着甲老漢。
甲老漢便道:“是小人說的,小人五日前去了一趟楓嶺頭——”
吳平截住話鋒問:“你這老頭去楓嶺頭作甚?”
甲老漢道:“稟大王,小人有個女兒嫁在那邊,只因前日——”住嘴不說了。
吳平濃眉一挑,喝道:“前日怎麼了?”
甲老漢道:“大王不用問得那麼清楚,小人不說假話,楓嶺頭千真萬確是有官兵把守,總有一、兩百人吧,設着木柵,過往都要盤查——”
吳平森然道:“把這個奸細捆起來。”
兩個山賊就過來反扭甲老漢的雙臂,甲老漢大叫道:“小的冤枉,小的不是奸細,大王——”
跪在一邊的乙老漢趕忙道:“老廖頭,你就實說了吧,不就是你兒子說扒灰嘛。”
頭目王二大笑起來,對吳平道:“大哥,這老頭騷性,與兒媳行奸,被兒子趕出門,還死要面子不肯說,哈哈哈哈。”
甲老漢漲紅了臉分辨道:“哪有這種事,那不孝子是嫌我老漢飯量大卻做不得重活,這才趕老漢出門,求大王爲小人申冤,小人是清白的。”
吳平板着臉道:“你再說說楓嶺頭守軍的事。”
甲老漢道:“往年楓嶺頭並無守軍,是最近纔有的,那條道兩山夾着,只有一丈多寬,木柵一攔,就過不去了。”
乙老漢踊躍道:“大王,不經楓嶺頭也可到上饒,就是要繞十多里路,路也不大好走。”
吳平轉頭問曾漁:“曾秀才對這邊道路應該很熟悉,你以爲該走那條路?
曾漁皺眉道:“這個在下就拿不定主意了,還須吳大王自己定奪,愚以爲若是浙江援兵已到,那永豐這條路就走不得,必須渡江再往鉛山走桐木關這條路了。”
吳平暗暗點頭,卻道:“桐木關定然也有官兵鎮守,武夷山路難行,楓嶺頭那邊若真是浙兵,定會襲我後路,那時前有大山,後有追兵,義軍就要陷入絕境了。”
曾漁流露出無計可施的樣子,暗中觀察那兩個老漢的言行,不知這兩個老漢是不是戚繼光派來誘敵的?
只見甲老漢說道:“大王大王,小人雖不認識那些楓嶺頭的官兵,但聽他們口音是廣信府這邊的人,不是浙江人。”
頭目王二對吳平道:“大哥,廣信府那邊也有個千戶所。”
曾漁道:“這個很難說,廣信府千戶所的官兵並非都是廣信府本地人,浙兵當中也可能有廣信府的人,廣信府所轄的玉山縣、永豐縣就與浙江相鄰。”
吳平沉吟片刻,大手一揮,拿定了主意,命令王二率一千騎兵進攻楓嶺頭,暗中叮囑道:“若守軍一戰即潰,那就不要冒進,恐有埋伏。”
王二卻道:“自來官兵畏我等如虎,我們從贛南一路到此,那些衛所官兵都是一戰即潰的,這怎麼說?”
吳平道:“抓幾個俘虜問一問就知浙江兵有沒有到。”
王二領命而去,吳平率大股賊兵從兵跟進,一面派得力頭目領一千人去信江北岸搜奪漁船和渡船,以備事急時方便渡江逃竄。
這時曾漁心裡也沒底,那兩個老漢是不是戚繼光派來誘敵的尚未可知,他也尋不到機會單獨詢問,匪首吳平極是狡猾,要甕中捉鱉不容易,轉念又想戚繼光用兵如神,一定會有妙計擒賊,反而是他與鄭軾要小心在意,可不要把小命不明不白葬送在這黑夜下亂軍中,只是這一路來吳平盯得他很緊,鄭軾和來福落在後面,無法相見。
一輪冷月早早升起,吳平賊軍除了先鋒王二外又分爲三部,前部是賊軍精銳,約兩千餘人,由吳平親自統領,中部是新入夥的賊衆,還有數百輛載有金銀財帛的馬車,後部幾千人由另兩個大頭目率領,月色下賊衆浩浩蕩蕩連綿十餘里。
大股賊衆行出十餘里,先鋒王二就派人回來向吳平稟報說楓嶺頭沒有官兵駐守,險隘處被填了大量山石泥土,車馬很難通行,請吳平定奪是繼續進逼上饒城還是退兵往鉛山桐木關?
吳平與曾漁商議,曾漁道:“楓嶺頭官兵棄守或許是想引誘義軍深入以便圍剿,但又何必填阻關隘,又或許是守兵自知抵擋不住,與其白白送命不如退入上饒城據守,只有這兩種可能。”
吳平問:“若浙江援兵已經到了上饒,依你高見,義軍又該如何?”
曾漁是知無不言言無不盡,侃侃道:“這裡距離桐木關約一百六十里,距離永豐縣與福建浦城交界的二度關約一百二十里,若退往桐木關,誠如吳大王所言,將是絕境,而穿越永豐境入閩當然也極危險,卻有一線生機,因爲無論廣信衛所的官兵還是浙江來的兵,不會料到我們會膽敢從浙、閩、贛三省交界的永豐縣境入閩,總以爲我們畏懼浙兵不敢再往上饒,所以說這是一招險棋,而且就算浙兵真到了上饒,我們出其不意硬闖,這暗夜之中,浙兵也會慌亂,那時我們就能脫身,只要進入永豐縣境二十里就是山林,更易於擺脫官兵追擊,而且以我所料,浙兵不可能大部進抵上饒,應該是前鋒一部數千人,吳大王勇武過人,義軍有上萬之衆,未始不能與之一戰,若天助義軍擊潰這些浙兵,富庶的上饒城就不是鉛山河口能比的,這周圍百里的富紳都躲在上饒城呢。”
曾漁分析得頭頭是道,吳平微微頷首,沉默片刻,傳令王二儘快通過楓嶺關直逼上饒城,而他所領的大部則迂迴往東,沿信江北岸而行,一面派人哨探王二所部攻打上饒的消息,這是拿王二所部一千賊衆做拭探了。
二鼓時分,頭目王二派人回來報信說已直抵上饒城西門,沿途並無官兵,但上饒城高大堅固,城頭有官兵巡守,他那一千人不足以攻城,請吳平派遣大部相助——
吳平又徵詢曾漁的意見,儼然把曾漁當作軍師了,曾漁道:“可以嘗試攻城,但天亮前若攻不下就必須離開,否則恐腹背受敵,浙兵也就是這一、兩天定會趕到。”
這本是事先預想的策略,吳平即命方茂七等頭目率三千人助王二攻城,這其中就有他的精銳一千人。
這時,吳平率領的山賊大部已經繞過母豬嶺,母豬嶺距離上饒縣城西門還有十五里,天上一輪寒月甚是皎潔,寒月下,漫山遍野都是賊兵,道路不大好走,行進不快,有些山賊已把火把點上,反正王二已經攻城,不怕暴露行跡了
曾漁心神不定隨衆前行,忽覺左腿被人一碰,側頭看,甲老漢正在他坐騎旁走着,低聲說了五個字:“還有五里路。”
曾漁心領神會,這兩個老漢果然是戚繼光派來的,不過似乎沒發揮什麼作用啊,就爲了提醒他這一句?
甲老漢說了這一句話後就沒繼續跟着曾漁,月下人頭攢動,也不知那兩個老漢在哪裡?
突然有個聲音湊近了問道:“曾相公,那老漢說還有五里是什麼意思?”
這聲音來得突兀,着實把曾漁嚇了一跳,隨即察知問話的是彭老球,這彭老球鞍前馬後總跟着他,甲老漢說的那句話竟被這傢伙聽了去。
曾漁不動聲色道:“那老漢是本地人,熟知這邊地形,他是說再過五里路就好走了,上饒城快到了。”又道:“老彭,我表兄在哪裡?”
彭老球道:“與那袁老客在一起呢,曾相公放心。”
曾漁道:“你去對我表兄說,這一段路難走,再過三、四里就好走了,讓他現在小心一些——就照我原話說,快去。”
彭老球跑腿的本事不錯,匆匆去了,過了一會來回話,說已經把話傳到。
又走了四里多路,除了山賊的喧囂,並無其他異常動靜,匪首吳平高聲問:“這裡是什麼地名,離上饒縣城還有幾裡?”
有人答道:“稟大王,前面這座小山叫老虎崗,過了老虎崗就能看見上饒城。”
曾漁聽這答話的嗓子不是那兩個老漢的聲音,心想:“那兩個老漢去了,戚總兵的埋伏難道是在這老虎崗上?方纔吳平派出了哨探,這山崗直到上饒城都沒有官兵,難道還能從天而降。”轉念忽想:“若戚繼光伏兵信江南岸,這時悄悄渡江掩殺過來,賊兵必亂。”
正這麼想着,就聽得後面喊叫聲一片,似乎有人爭鬥,但聽着不象是有官兵來襲,吳平帶轉馬頭喝問:“後面出了何事?”
有山賊小頭目匆匆跑來稟道:“大王,弟兄們聽說大王要棄了車馬渡江,就爭奪起車上的財物來。”
吳平怒道:“謠言,這是謠言,速速闢謠,誰敢搶奪馬車財物,立斬。”
曾漁心道:“謠言就是真相,很好,很好,這應該是那兩個老漢放出的風聲。”
就在這時,“嗚嗚”的號角聲陡然傳來,號角聲音雄渾蒼勁,穿透力極強,霎時間,似乎四面八方都是號角的聲音,隨即又有鼓聲擂起,千百人齊叫:“殺賊殺賊”
賊衆大驚,張皇四顧,卻沒看到官兵出現,有些山賊就加緊搶奪馬車裡的金銀珠寶,既有官兵出現,那接下來肯定要逃命了,這些金銀財寶哪裡捨得丟下,先下手爲強啊,都是烏合之衆,有一個開搶,很快就有一羣爭着搶,竟不想着要迎戰。
暗夜荒野,吳平也約束不了這些部衆,只有前部的那一千多精銳沒有慌亂,聽他號令準備佔據老虎崗迎敵,待衝上老虎崗,吳平就沒看到曾漁了,這時也沒多想,因爲“嗖嗖”的羽箭已經不斷射來,又有鳥銃的“呷呷”聲,遠處火光閃閃,看方位是東邊來的。
曾漁沒有上老虎崗,他早已下馬牽着黑豆跌跌撞撞往西走,火炬光影、兵荒馬亂中,有人上前牽着黑豆繮繩道:“曾相公,跟我走。”
曾漁凝目看時,正是那個甲老漢,這老漢不知從哪裡撿得一面圓形藤牌,直徑兩尺多,護着曾漁的要害,曾漁道:“我還有一位表兄在後面。”
甲老漢道:“放心放心,自有人相救。”
曾漁心知這老漢是在敷衍他,總共兩個老漢,能救得了誰,這時也只有讓鄭軾自求多福了,只要機靈點,躲到馬車下或者什麼地方,活命不難。
這一段情節總算要寫完了,如釋重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