狀元洲碼頭這家小客棧的掌櫃對曾漁印象深刻,見曾漁再來住店,極是熱情,安排最好的客房、最精潔的酒食款待,讓曾漁很有賓至如歸的感覺。
本月上旬曾漁來過一次宜春,那次主要目的是賣破綻讓嚴紹庭入套,只在井毅家裡住了一夜,次日午後就匆匆搭船回分宜了,井毅家在宜春城西七裡處,地名十里鋪,此時日色已暮,不便前去,而且這回要拜見黃提學想必得在宜春多待幾日,住在城邊更方便一些——
次日也就是十月二十一日,辰時正牌,曾漁在客棧用過早飯,入宜春城北門,要穿城去十里鋪訪友人井毅,從宜春臺下經過時忽聽有人喚道:“這是九鯉兄嗎?”
曾漁回頭看時,只見一個弱冠儒生帶着兩個僕人快步走了過來,這儒生兩眼藐視,語氣卻是驚喜交集:“還真是九鯉兄,前日我聽元直兄說起你在介橋村嚴府爲西席,還曾來過一次宜春,爲何不來訪我?”
這位有點鬥雞眼的儒生名叫列立誠,乃是宜春望族,上次在宜春臺與曾漁鬥詩賽文輸了一百兩銀子,所謂不打不相識,待曾漁離開宜春時二人已然頗有交情了,列立誠從井毅口裡得知曾漁在分宜介橋嚴府做教習,還打算前去拜訪呢——
曾漁道:“上回來的匆忙,沒有去訪列兄,這回袁州科考,我要在此多待幾日,也可與列兄、劉兄、井兄幾位友人好好一聚。”
列立誠訝然道:“九鯉兄還不知道嗎,袁州這次錄科考試要延後——”
曾漁忙問:“是何緣故?”
列立誠道:“昨日家嚴從袁州府衙得知黃提學患病,不能如期按臨袁州。
江西學政黃國卿六月初在袁州主持院試時就已是有病在身,因爲幕僚凌鳳曲鬧出的科場舞弊案導致病情加劇,當時袁州名醫薛廷賢診治後建議黃提學要靜心調養,切不可勞心勞力,但因爲還有吉安等五府的院試沒有舉行,黃提學也歇不得,只在宜春休息了三日就前往吉安府了,四個月來行程千餘里,主持了吉安、贛州五府的院試和錄科考試,十月初結束了吉安的科試,原定十月二十一日之前趕到宜春的,卻又病在了途中——
黃提學對曾漁有提攜之恩,曾漁甚是關心黃提學的病情,問列立誠道:“我想去探望黃提學,不知黃提學現在何地,病情重否?”
列立誠道:“據說是在安福縣城,想必病得不輕。”
曾漁道:“我去袁州府衙問清楚,今日便動身。”
列立誠陪着曾漁到袁州府衙,問明黃提學是十月十二日離開吉水經由陸路趕來袁州,十六日在安福縣臥病不起,正延醫治療——
曾漁問那位禮科房的書吏:“可曾請巫塘名醫薛廷賢去安福爲黃大人治病
書吏搖頭道:“不曾,安福知縣只是派人來報信說黃學政不能如期按臨袁州了,並沒有說要請薛醫生去。”
從袁州府禮科房出來,曾漁對列立誠道:“列兄,我要去巫塘請薛醫生與我一道去安福,薛醫生曾給黃提學治過病,對黃提學病情更瞭解,可對症下藥——列兄若遇井元直,請告訴他一聲,不必等我了。”
曾漁先找到住在城南的嚴世芳女婿的宅子,向嚴世芳道明情況,嚴世芳點頭道:“黃學政對你有知遇之恩,你理應前去探病,我會宜春逗留到月底等候消息。”
曾漁匆匆趕回狀元洲碼頭那家小客棧,結了房錢,揹着書笈上路,先到距離宜春縣城東門二十餘里的巫塘,且喜薛醫生並未外出就診,聽了曾漁的來意,稍事收拾便帶了一個僕人跟着曾漁上路。
十月天寒,薛醫生年近六十,不堪步行長途跋涉,曾漁就在村頭僱了一頂小轎讓薛醫生乘坐,薛醫生見曾漁步行跟隨,心下不安,請曾漁也僱轎乘坐,曾漁道:“倒不是小生吝嗇捨不得乘轎,小生年輕力壯,行路也是健身,薛醫生儘管安坐。”
安福縣距離宜春大約兩百里,曾漁和薛醫生十月二十一日午後從巫塘啓程,於十月二十四日傍晚時分從安福縣城北門入城,向一位儒生打聽黃提學住處,得知是在城西的縣學公廨,便直奔安福縣學而去。
安福縣學公廨大門朝東,天色昏黑,大門緊閉,曾漁前去叩門,應門的齋夫聽說是求見黃提學,不接曾漁的名帖,說道:“黃老爺病重,不能見客。”
曾漁說自己是黃提學的門生,從宜春請了名醫來爲黃提學治病,那齋夫這才進去通報了,過了一會,一箇中年書吏出來了,正是黃提學的心腹家人黃祿保,見是曾漁,黃祿保神情就有些古怪,雖知曾漁帶了薛醫生遠道而來,卻並沒有感激歡喜之色,反而頗見冷淡,這讓曾漁很是不快,心想:“這個黃祿保與袁州院試舞弊案有點牽連,被黃提學嚴加斥責,交出了收受的二十兩賄銀,那次院試舞弊案可以說是我揭發的,這黃祿保因此對我懷恨在心?”
黃祿保冷淡道:“兩位稍待,我去問問我家老爺肯不肯相見。”說罷轉身進去了。
曾漁覺得很沒面子,薛醫生是他請來的,數百里跋涉到這裡卻受冷遇,雖然薛醫生表面並無怨言,心裡肯定是很不痛快的,若不是念黃提學恩德,真想拂袖而去。
等了一刻時,黃祿保提着一盞燈籠出來了,對曾漁和薛醫生的態度明顯好了一些,請二人入內,進到縣學公廨後院一間臥室,只見黃提學靠坐在大牀上,一個侍婢正將帳帷兩邊鉤起——
“黃宗師,學生曾漁拜見。”
曾漁搶上一步,拜倒在牀前,薛醫生也趕緊拜倒施禮。
江西提學副使黃國卿聲音輕微,問:“曾生緣何到此?快請起,給曾生和薛醫生看座。”
曾漁站起身,燈光下見黃提學白髮蕭然、面黃肌瘦,氣色比之四個月前差了不少,不禁有些傷感,說道:“學生在分宜教書,聽說宗師大人要按臨袁州,便於本月二十日趕到宜春準備拜見宗師,驚悉宗師臥病安福,想着薛醫生曾爲大人醫治過,所以請薛醫生趕來爲宗師診治。”
黃提學向薛醫生點了一下頭:“有勞薛醫生,辛苦了,你們都還未用飯吧。”吩咐黃祿保讓縣學膳夫備酒菜,又對曾漁道:“曾生,你是我破格錄取的生員,你我以後以師生相稱。”
曾漁道:“多謝老師知遇之恩。”
薛醫生心想:“黃學政對曾秀才極是賞識,可惱那個家奴小人着實無禮輕慢。”
待曾漁和黃提學說了一會話,薛醫生便近前爲黃提學診脈,又詢問黃提學最近幾個月的飲食起居,在安福請了什麼醫生診治、用了什麼藥?
曾漁也默默爲黃老師搭脈,然後與薛醫生一起到隔壁小廳商量用藥,黃提學病得不輕而且病情複雜,薛醫生也沒有把握對症下藥,只有先開一劑半夏厚朴湯讓黃提學試服,看服藥的效果再決定添減藥物——
一旁的黃祿保看着曾漁和薛醫生商榷藥方,幾次欲言又止,終於還是忍不住道:“曾公子,我家老爺的病有一半也是因曾公子而起——”
曾漁愕然,黃提學身體一直欠佳,黃祿保爲何說黃提學的病是因他曾漁而起,這是何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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