惡少羅上翔身邊有幾個也是方巾襴衫的秀才,見羅上翔這般氣急敗壞的樣子,便都七嘴八舌問羅上翔此人是誰?
羅上翔叫道:“就是去年在關王廟前毆打我的那個傢伙,仗着與當時的臨川知縣林潤有點交情,打了人竟然逍遙法外,今日決不能讓他逃了。”
鄭軾、吳春澤幾個都聽曾漁說過那次痛毆撫州羅惡少的經歷,聞言是哈哈大笑,鼓譟道:“打得好,打得好,這等敲詐勒索的惡棍正要拳頭來教訓。”
羅上翔暴跳如雷,卻不敢上前半步,他知道曾漁會武藝,現在又有生員功名了,他還只是一介童生,而且對方人手着實不少,有幾個奴僕把挑行李的扁擔都抽出來了。
曾漁問那春風樓掌櫃:“是他們佔了我訂好的客房?”
掌櫃的愁眉苦臉道:“是啊是啊,小老兒也是沒辦法,曾相公千萬不要怪罪——”
羅上翔聽明白他們現在住的客房是曾漁提前預定的,頓時轉怒爲笑,覺得出了半口惡氣,大聲道:“這幾間客房我們住定了,你能奈我何,哈哈哈哈。”
在南昌的這些日子曾漁真的是很低調了,幾乎是足不出戶,哪裡想到預訂幾間客房也會碰到這等蠻橫不平之事,現在鄭軾、吳春澤這些朋友們都是帶着僕人、扛着行李想要有個落腳處,春風樓這位掌櫃雖說他連襟的客店還有客房,但偏僻簡陋可想而知,絕不會有這麼好的位置,而且,這口氣誰咽得下!
曾漁一把拉過那掌櫃,大聲道:“掌櫃的,是你貪圖小利把我預訂的客房讓他們住的,還是他們看到有空房不顧你勸阻強行住下的?說明白,冤有頭債有主,不然我們今日就把你這小店給拆了!”
瘦得象乾絲瓜一般的老掌櫃被曾漁抓着手臂,好比被鐵鉗住一般,心想:“這秀才好大的手勁,買賣人不吃眼前虧啊。”趕忙道:“曾相公,曾相公,小老兒方纔說得明白,是他們強行要住,小老兒當時說了這幾間房已有人訂下,可他們不聽啊,那位舉監老爺還說不幹小老兒的事,到時曾相公找上門他會親自對曾相公分說。”
羅上翔這蠢貨在一邊得意洋洋道:“沒錯,我三舅就是這麼說的。”心裡想:“看你這個秀才怎麼和我三舅鬥,就算鬧到南昌縣衙那裡去又有何懼,南昌辜知縣與我三舅乃是乙榜同年,讓你有理也沒處說去,哈哈,痛快。”
這時的春風樓客棧大門外已經圍了很多看熱鬧的閒人,有住店的客商、士人,也有小販、腳伕,人頭擠擠,摩肩接踵,曾漁高聲道:“那就請舉監大老爺出來說話,看看舉監大老爺是依仗大明哪條律法可以這般橫行霸道。”
羅上翔帶着捉弄的語氣道:“你可以在門外候着,我三舅去拜訪本縣縣尊了,應該快要回來了,若是辜縣尊留飯,就有勞汝輩多等一會了。”說着哈哈大笑,招呼身邊的幾個秀才回客棧喝酒去。
鄭軾怒道:“認得本縣縣尊就能不講理了!”
廣信府另幾個秀才也都是忿忿不平,但他們初來乍到,人生地不熟,也只能動動嘴皮子罵罵咧咧,沒有其他法子可想。
曾漁雖然不是多麼虛榮的人,在外也處處謹慎,但這些朋友都是他帶到這裡來的,這個顏面怎麼也要掙起,哪有灰溜溜另覓住處的道理,他做童生時就敢打府學稟生,現在是秀才了,與那個舉監大老爺鬥一鬥卻也不懼,當下挽着老掌櫃的手臂,也進到客棧。
春風樓客棧一進門就是個大院子,兩邊是平房,是住客飲食、娛樂之所,也有幾間客房,往裡還有一進,一個大天井,圍繞天井三面的是一座木樓,上下兩層共有二十多間客房,曾漁半拖半拽着老掌櫃進到大天井邊,讓老掌櫃一一指明哪八間是他預訂的客房,把襴衫下襬往腰間一掖,招呼來福和吳春澤的一名健僕跟在他後面清理客房,這八個房間的雜物一律丟出去,誰敢反抗就由他曾九鯉來揍——
與羅上翔一道的那幾個秀才不是臨川羅家的親戚就是密友,大抵牽親帶故,見曾漁摩拳擦掌殺氣騰騰的樣子,都是大爲吃驚,蠻橫的他們不是沒見過,羅上翔對外人就很蠻橫,但象曾漁這般膽大妄爲的卻是第一次見,他們表舅可是舉人哪——
羅上翔攔在樓下一間客房門外,怒道:“反了天了,今日你敢——”
狠話還沒說完,就被曾漁隨手撂倒在地,來福和吳家僕人從羅上翔身子跨過進到客房把裡面的行李一股腦兒都搬出來丟到天井邊上。
羅上翔掙扎着爬起來,怒叫着讓他們的健僕過來揍曾漁,曾漁兩手一拍大喝道:“你們這些奴僕敢對生員動手,見官先就是一頓板子,叫你們主人來與我打。”
羅家的那幾個僕人就只是虛張聲勢不敢太靠近曾漁,平時欺負一下平民百姓可以,打秀才他們的確不敢,還是讓少爺公子他們上吧。
羅上翔的那些秀才親戚看到羅上翔被曾漁輕易打翻在地,哪裡還敢上前,只是叫嚷着“王法、斯文”什麼的,還有的叫着快尋三舅回來,沒有舉人鎮不住場啊。
羅上翔對自家那些僕人是拳打腳踢,羅家的僕人們只好硬着頭皮上前,秀才不敢打,那就打僕人,僕人對僕人,公平,可那個明顯是會武藝的秀才幾步過來一把就撂他們一跤,勇不可當哪。
就這樣,曾漁和來福、吳家僕人三人清理一個房間就叫自己這邊的人把行李搬進去,一樓三間客房清理完,又上二樓去——
羅上翔聲嘶力竭暴跳如雷,他的那些秀才親戚則是異口同聲譴責曾漁,卻沒半點實際的辦法,只有寄望於那位舉監大老爺,已有僕人飛奔着出去找了——
舉監大老爺真是及時雨,恰在這時候回來了,客棧大門外好幾個人高聲叫道:
“舅老爺到了。”
“叔老爺到了。”
舅老爺、叔老爺都是指同一個人,這位舉人監生四十多歲,中等身材,走起路來四平八穩,很有點官老爺的派頭,進到客棧天井邊,沉着臉看看那一大堆行李,嚴肅地問:“出了何事?”
畢竟是乙榜功名取得爲官資格的舉人,真有一種氣場一般,整個春風樓客棧霎時就是一靜,這位舉人監生略略提高嗓門又問:“誰人這般大膽,敢動我的行李!”
羅上翔叫聲“三舅”,正待說明情況,曾漁從樓廊護欄上探出上半身,應道:“是我。”他是下決心和這位舉監大老爺鬥一鬥了,有契約在手,人證亦有,沒什麼好怕的。
羅上翔伸着脖子叫道:“三舅,就是他,去年在城西關王廟打我的也是他,囂張至極啊。”
那位中年舉人擡起頭來,與樓上的曾漁一照面,二人都是一愣,曾漁心道:“此人不就是方纔在高升巷求見嚴紹慶的湯監生嗎,真是巧了,羅惡少的三舅就是他啊。”
樓下的中年舉人當然也認出了曾漁,表情變化極快,從一臉的怒色到驚訝愕然再到眉眼帶笑,只是眨眼間的工夫,兩手高舉過頭,作揖道:“曾公子,久仰久仰,臨川湯尚學有禮。”
羅上翔和他的那些秀才親戚一個個目瞪口呆,一口氣兜轉不過來呀,客棧老掌櫃和小二還有那些看客也都是驚詫莫名,不知曾漁是什麼來頭,舉監老爺對他都要這麼恭敬!
羅上翔近身道:“三舅三舅,就是此人把我們的行李都扔了出來,要把我們趕出客棧——”
“滾出去。”
舉人監生湯尚學反手就是一記耳光,打得羅上翔一個踉蹌,半邊臉頓時紅腫起來,湯尚學復又向樓上含笑拱手道:“在下實不知這幾間客房是曾公子預定的,得罪了得罪了,在下這就讓小介們把東西都搬走。”轉身喝命湯家、羅家的奴僕廝役趕緊把客房騰出來。
吩咐畢,湯尚學又向曾漁作揖道:“在下的甥侄輩有眼無珠,冒犯了曾公子,在下願擺酒贖罪,請曾公子和曾公子的朋友賞臉。”
曾漁心裡是感慨良多,權勢真是好東西啊,他曾九鯉自身哪有半點權勢,只是與嚴嵩的孫子沾點邊,這位舉監老爺就前倨後恭現出兩樣嘴臉,若無高升巷那一面之緣,這時只怕是立即要見官理論了,但這個時候分宜嚴氏的權勢還能憑藉嗎,他曾九鯉可想不淌那樣的污水,拱手道:“既然湯舉人道明瞭誤會,那就沒什麼事了,湯舉人趕緊領着貴宗子弟另覓住處吧,晚生的朋友們旅途疲憊,只想洗漱早點歇息,少陪了。”說完,就從樓廊上消失了。
湯尚學有點尷尬,乾笑兩聲,朝着樓上曾漁方纔站立的位置說道:“那在下先就不打擾了,改日再來拜會曾公子。”
曾漁從樓上拋下一句話:“不必再會,各行各路罷。”
被曾漁拒絕得很沒面子,湯尚學老臉一紅,裝作沒聽清,支吾道:“好好,那就改日再會,改日再會。”說着,快步出客棧去了。
湯舉人一行離了客棧,那老掌櫃趕緊上前奉承,向曾漁百般陪不是,不但把每日每間房錢降了兩分,還擺了兩桌酒席向廣信府這九位秀才賠禮道歉。
鄭軾、吳春澤諸人是興高采烈,行李搬進客房了,一場風波化解了,酒席間皆贊曾漁敢擔當、有辦法,鄭軾還問曾漁:“那位湯舉人與你有何交情,對你這般相敬?”
曾漁苦笑,他心裡清楚這位湯舉監與他套近乎無非是想通過他見到嚴紹慶,進而與嚴世蕃、嚴嵩攀上交情,他曾九鯉現在是求洗白白而不可得,又被這湯監生一鬧騰,只怕與分宜嚴氏的關係是要盡人皆知了。
與其這樣,不如先把話說明白,曾漁就把今日午後在嚴氏友竹居後門見過這位湯監生一面的事說了,更把自己平日如何教導嚴紹慶清白做人的話也說了——
鄭軾、吳春澤等人都知道曾漁在分宜嚴府爲西席,聽曾漁道明原委,自然少不了大讚曾漁,又笑那湯監生可鄙,席間笑語喧譁,好不熱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