羽玄道人讓衙役帶他去洗了個浴,換上道袍,張廣微卻是不便在這裡洗浴,只胡亂洗了把臉,也不換回道裝,依舊是青衫小帽就隨羽玄道人出了廣信府府衙。
府前街熙熙攘攘、沸沸洋洋,比往日還熱鬧幾分,四鄉八塢的鄉紳大戶、富翁財主因爲怕流寇洗劫,大都收拾了細軟、攜了家眷住到城裡來,又因爲廣信府錄科考試定於本月十六日,轄下五縣生員雲集府城,城裡的客棧房價翻倍依然被擠得滿滿當當,就連僧舍道觀都被霸道的生員強行借住了,客店酒舍的老闆掙得盆滿鉢滿,和尚道士們卻是叫苦不迭,香火錢沒見到幾個,每日還要被這些生員呼來喝去端茶遞水的使喚——
羽玄道人搖頭道:“今日已是臘月十四,式之兄和曾賢弟這次科考怕是趕不上了。”
張廣微白眼道:“你還真分不清輕重緩急,這都什麼時候了,還管什麼考試,先把小命保住再說。”
羽玄道人陪笑道:“是是是,小仙姑教訓丨得是,小道是認爲式之兄和曾賢弟皆非夭壽之人,這次定能逢凶化吉,平安歸來。”
張廣微點頭道:“元綱師兄給曾秀才推過八字,沒說他會遇賊橫死,他若就這麼不明不白死了,豈不是顯得我師兄失算,所以決不能死。”自己笑了笑,又道:“那學道也是老糊塗,這兵荒馬亂考什麼試啊,一定還有很多赴考的秀才因爲流賊而受阻趕不及考試的。”
羽玄唯唯稱是。
二人在人羣中穿行,張廣微聽到羽玄向人打聽北門怎麼走,便問:“羽玄你怎麼知道曾秀才家住何處,以前來過?”
羽玄道:“沒來過,只聽曾賢弟說起過他在上饒縣新置一宅,就在城郊靈溪畔,出了北門就能望見,很好找。”
張廣微“嗯”了一聲,過了一會忽問:“羽玄你說曾秀才這次遇賊遭難會不會就此看破紅塵出家修道?”
羽玄愕然,不知如何作答。
張廣微道:“我元綱師兄極是賞識他,若曾秀才要出家修道,那就來大上清宮,大家好一起追求仙真大道。”
羽玄心道:“小仙姑該不會是對曾賢弟有情意了吧,看她此番爲救曾賢弟不辭艱險辛勞就很耐人尋味,嘿嘿,在一起修道,有趣,有趣。”忽然記起掌教真人曾吩咐他待曾漁從分宜還鄉途經鷹潭時就請到上清大真人府相見,而曾漁因爲急着趕回考試就沒有去,現在想來,嗣教真人莫不是要把小仙姑許配給曾賢弟?曾賢弟雙十年華,小仙姑芳齡十五,二人歲數倒是般配,只是門第太過懸殊,大真人府的小姐不是嫁王侯就是嫁高官,上回掌教真人不是有意把小仙姑許配給嚴世蕃之子嗎,不知爲何沒有下文了?
張廣微見羽玄沒搭腔,就問:“你怎麼不說話?”
羽玄試探道:“小仙姑可知掌教真人召見曾九鯉有何事?”
張廣微訝然道:“永緒何時說要見曾秀才,我怎麼不知道?”
羽玄沒敢多說什麼,含糊道:“許是要問問曾漁東家嚴侍郎的什麼事吧。
將至北門,羽玄看到街邊有一間蘇州點心鋪子,便進去買了八樣糕點,用一個提籃提着,這是買給曾母周氏和妞妞的小禮品,羽玄這次出來的匆忙,身上沒帶多少銀錢,張廣微呢,不知世故,懵懵懂懂就跟着。
出北門一望,見半里外有一條河流曲折而過,河畔房子疏疏落落,大多是茅草土屋,獨有一處房子白牆黑瓦,頗爲精緻醒目,羽玄指着那座高高馬頭牆圍着的宅第道:“想必就是那一處宅子。”
這幾日天氣晴朗,上饒城中的積雪大半已融化,但城郊依然隨處可見皚皚白雪,遠處蒼山戴雪,近處溪流九曲,冬陽明暖,雪色晶瑩,映得河曲這處徽州建築特色的宅院好生清新雅緻,張廣微一邊走一邊打量那座民居,說道:“曾秀才家裡只有母親和小妹妹是吧,這宅子清靜,我喜歡。”
羽玄道人“嗯哼”兩聲,沒敢答話,就聽這張大小姐又問道:“她們會不會也搬到城裡去躲避山賊了?”
羽玄道:“這宅子離北門不過半里地,真有山賊來,聽到風聲再進城躲避也不遲。”又道:“小仙姑等下莫要對曾母說曾九鯉陷在賊窩中,免得她們驚慌。”
張廣微道:“依我說沒什麼好瞞的,反正不是今天就是明天就該見分曉了
羽玄道:“暫時還是不說的好。”
張廣微正了正頭上小帽:“隨便你了,我不說話,我只看看,你也不要對她們說我是誰。”
兩個人走到這座宅院的正門,見門前鋪着青磚,積雪落葉打掃得於乾淨淨,石雕門罩,木門緊閉,羽玄上前執着門環敲了幾下,聽得內裡有人問:“是哪個?”聲音蒼老。
羽玄提高聲音道:“借問一聲,這裡是曾秀才家嗎?”
門內老頭不回答,卻還是問:“你是哪一個?”
羽玄道:“在下是曾秀才的朋友,從貴溪鷹潭坊來。”
那老頭沒說話,卻有另一個少年聲音傳出來:“是鷹潭坊鄭秀才家的人嗎
羽玄道人雙眉一軒,臉現喜色,轉頭對張廣微道:“找對地方了。”朗聲道:“是四喜嗎,貧道羽玄,龍虎山道士。”
大門很快開了,一個少年男僕跳了出來,又驚又喜,連聲道:“羽玄法師哪裡來?看到我家少爺沒有?快請,快請。”一面朝宅裡大叫:“奶奶,奶奶,大小姐、妞妞小姐,鷹潭的羽玄法師來了,鷹潭的羽玄師法來了。”又問羽玄:“羽玄道長,我家少爺回來了沒有?”
羽玄道:“貧道在鷹潭坊見過你家少爺,估摸着這兩日就會回來。”
張廣微跟着羽玄進門,見是一個大天井,天井兩側是廂房,天井對過去是正廳,天井邊擺放着兩盆長春花,一白一紫,淡雅悅目,只是廳堂空蕩蕩不見人,但是隨着小奚僮四喜迭聲的叫喚,從堂屋右側的過廊很快跑出兩個冬裝臃腫的小女孩兒,七、八歲的樣子,左看右看,這個問:“哥哥在哪裡?”
那個問:“鯉魚舅舅在哪裡?”
羽玄認得左邊那個額發一寸多長、梳着兩個丫髻的女孩子就是曾漁的小妹妞妞,邊上那個叫“舅舅”的應該就是曾漁的外甥女了,俯身正待說話,卻見過廊裡跌跌撞撞又跑出一個小女孩,這小女孩還要更小一些,戴着色彩斑斕的虎頭帽,一邊喘氣一邊叫着:“等等我,等等我——鯉魚舅舅,鯉魚舅舅。”
張廣微聽得一片“鯉魚舅舅”的叫聲,不禁“嗤”的一笑,趕緊抿着脣,擺出不苟言笑的樣子,心想這鯉魚秀才家小女孩兒倒是不少,嘰嘰喳喳的。
妞妞認得羽玄道人,另兩個小女孩阿彤和阿煒卻是第一次見到這黃冠道士,左右張看,沒看到舅舅曾漁,便都不作聲了,七歲的妞妞大人一般上前福了一福道:“法師好,我哥哥回來了沒有?”
羽玄左手抱右手行個揚善禮:“曾小姐好,令兄現在鷹潭坊,要等流賊退卻後纔回來。”
這時曾若蘭和曾母周氏從內院出來了,羽玄趕緊趨前作揖打躬,說道:“天官賜福,貧道有禮。”
曾母周氏在鷹潭坊見過道士羽玄一面,後來又聽兒子曾漁說過羽玄和羅惜惜的遭遇,所以印象很深,方纔從過廊出來時已經聽到羽玄回答妞妞的話,一直提着的心一鬆,她最擔心兒子爲了趕回家在路上遇到流賊,這兩日關於贛南山賊的傳言如野風四起,說起流賊的燒殺淫掠讓人毛骨悚然,所以這時聽說兒子暫留鷹潭,倒是放了一大半的心,說道:“法師請廳上坐——四喜,給兩位客人上茶。”又道:“我兒不在家,家裡別無男子應客,法師見諒。”
曾若蘭道:“讓老善去祝家畈把三郎叫來陪遠客吧。”
老善就是方纔應門的老僕,這幾日曾若蘭帶着阿彤、阿煒姐妹一直住在這邊,一是等候曾漁歸來,二是防備山賊來襲,這邊離縣城近,隨時可以進城躲避,她口裡說的“三郎”就是她丈夫祝德棟,祝德棟排行第三。
羽玄向曾母周氏打躬道:“曾奶奶不必勞煩,貧道受過九鯉賢弟的恩惠,又蒙九鯉賢弟折節下交,此番今日有事到上饒,就想着要來向曾奶奶磕個頭,馬上就要走的。”
曾母周氏要打聽兒子的情況,哪裡肯讓羽玄就走,說道:“法師大老遠來,當然要在敝宅用了午飯再走,不然我兒曾漁回來都要埋怨我不知禮數——法師請廳上坐。”
羽玄入廳坐定,張廣微沒有扮小廝的覺悟,也跟着坐下,曾母周氏和曾若蘭雖然覺得這小男僕有點不懂規矩,卻也毫無責怪之意,料想是行了遠路,走得辛苦,坐着也是應該,讓四喜給這個眉清目秀的小廝也斟上一杯熱茶,又吩咐搬來一個火盆放在羽玄和張廣微腳邊取暖,然後向羽玄詢問曾漁情況。
羽玄就說曾漁從分宜回來途經鷹潭時,因爲聽說鉛山、橫峰一帶流寇肆虐,就暫住鄭秀才家,要等流賊蕩滅道路安靖再回來……
張廣微聽着羽玄當面撒謊,心裡頗不以爲然,曾漁與賊人周旋,智勇雙全,這說起來多帶勁,卻編這麼個謊,真是無趣,見那三個小女孩兒並排立在一邊聚精會神聽羽玄撒謊,張廣微就忘了自己是小男僕身份,向妞妞招手示意讓妞妞近前過來,她要取蘇式糕點給小女孩們吃——
妞妞搖頭,半步不挪。
張廣微於坐着,看看曾漁母親周氏,心裡回想曾漁面貌哪些地方象母親,想着想着,睡意兇猛襲來,猝不及防,足邊火盆正暖,宅子裡很溫馨,這張大小姐頭一歪就靠在椅背上睡着了——
祝家的老僕老善這時換了氈靴準備出門去叫祝德棟來陪客,羽玄忙道:“曾奶奶、曾大小姐,貧道另有要事,不敢多耽擱,就不叨擾了。”站起身正待招呼張廣微一起告辭,卻見張廣微靠坐在官帽椅上腦袋歪在一邊,鼻翼間還傳出輕微的鼾聲——
羽玄好生尷尬,卻也知道張廣微實在是睏乏了,可就這麼睡在這裡不象話啊,而且也容易感風寒,當下咳嗽一聲,想把張廣微吵醒。
張廣微睏乏得緊,只怕打雷都都不易把她醒,就聽曾母周氏憐惜道:“這位小哥許是趕路辛苦,這一坐下就睡着了,可憐見的——法師不要吵醒他,就讓他眯眙一會養養神,午飯一定要在寒舍用,法師即便有事,飯總是要吃的。
羽玄只好重新坐下,卻見歪頭而睡的張廣微頭上戴着的青布小帽掉了下來,原本梳着的道髻因爲一夜策馬顛簸早已散了,帽子一落,髮髻就披散下來,張廣微的長髮甚是豐茂,而且黑得發亮,如絲緞一般,那柳眉櫻脣映着這一頭黑髮,縱是盲眼人也知道這是妙齡女子了。
曾母周氏和曾若蘭好生詫異,都看着羽玄道人,心想這道人帶着上女扮男裝的美貌少女做什麼?
曾母周氏和曾若蘭不好開口問得,心想這是道人羽玄的私事,還是不挑明爲好,曾若蘭八歲的長女阿彤童言無忌,上前打量着熟睡的張廣微,說道:“咦,原來這是個女的呀,爲什麼扮作男的呢?”
六歲的阿煒就問四喜:“四喜,你會扮女孩子嗎?”因爲張廣微的裝扮和奚僮四喜差不多。
四喜張大了嘴巴,看看羽玄,又看看張廣微,四喜上回沒隨曾漁去游龍虎山,所以不認得張廣微。
道人羽玄尷尬得額角冒汗,心想不能讓曾奶奶誤會到他和小仙姑啊,那可是天大的罪孽,還是說清楚爲好,當下起身作揖道:“曾奶奶請聽貧道一言,這位小姐是龍虎山張大真人家的小姐,貧道是奉命護送她來上饒辦事的,論輩份,貧道是她的徒孫輩,貧道極其敬重她。”
曾母周氏和曾若蘭對視一眼,曾母周氏不是嘴巧的人,只是點頭道:“好好,原來是張真人家的小姐。”
羽玄道人察言觀色,心知自己這番話難消曾漁母親和姐姐的猜疑,但是要把實情和盤托出的話,又恐曾家人驚懼擔心,實在是好生爲難。
寫了一段情節這時沒用上,放到明天了,今天先更四千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