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喜早已把沉重的書篋背上,牽驢過來道:“奶奶、少爺,我們趕緊上路吧。”這小奚僮怕謝老六去城裡叫來官差把少爺抓走,同時心裡也是暗感興奮:少爺剛纔那幾巴掌打得可真解氣哪。
確實不能多耽擱,曾漁讓母親和妞妞一道騎驢,他揹着兩個衣奩和羅盤包袱,四個人又回到三江埠口,紙商夏楮皮的船已經不在這裡了。
廣信府盛產紙、茶和藥材,行銷大明兩京十三省,信江就是廣信府水路交通的要道,順信江直下可抵達鄱陽湖,經由鄱陽湖出湖口可入長江,也可溯流贛江到大庾嶺,無論是經大運河北上京城還是越大庾嶺轉北江下廣州都頗便利,所以從信州這邊往饒州鄱陽湖方向去的商船極多,曾漁想搭這樣一條商船到貴溪再走陸路,但問了好幾條船都說不會立即動身——
這時有一條小船撐過來問訊,但只肯送曾漁一家到八十里外的鉛山縣河口鎮碼頭,曾漁急着離開這裡,也就顧不上那麼多,先到鉛山再說,談好了船銀是一錢三分,一家人便上了船。
這船比紙商夏楮皮的船小很多,若只是曾漁一家人倒還好,但那頭黑驢也得牽進艙中繫着,系在狹窄的船頭容易受驚落水,這樣艙中就有些逼仄侷促了,而且天氣熱,牲畜氣味比較難聞,妞妞皺了皺鼻子說“好臭”,曾母周氏卻絲毫沒有不適的神色,顯得隨遇而安,曾漁說想要換條大點的船,她不同意,換大船肯定要多費銀錢。
信江向西南方向奔流,順風順水,船行頗速,估計有三個時辰就能到達鉛山縣河口鎮,曾漁又與船主商談,再添一錢七分銀子連夜直送到貴溪,船主卻不答應,說與某位商人約好要在河口接一批棉布回信州。
曾漁也就作罷,在這船上過夜也實在不舒服,天氣又熱,他擔心母親和妞妞會悶出病來,還是在河口鎮找間客棧洗漱休息明日再上路爲好。
離上饒縣城遠了,船行水上波聲細細,曾漁的心漸漸靜下來,痛打謝子丹、蔣元瑞的快意已經淡去,那種痛快只是暫時的,更多的是對前程的思慮,曾漁自己不怕吃苦,他年輕力壯無所謂,但他怕母親和幼妹跟着他吃苦,現在他已經沒有了退路,除非考取生員功名他纔有可能返回家鄉,不然的話一回去謝子丹一家就會把他揪上縣衙受審,這簡直就是有家難奔、逼上梁山的味道了——
但是,去袁州或者吉安補考真的就一定能取得秀才功名嗎,現在連補考的機會能否爭取得到都還很不確定,他讓母親和小妹跟着他千里奔波,這明智嗎?
雖然兩世爲人,但如果自認爲從此就無往不利,抄兩首詩就名動八方、參加科舉就能連捷而且還得是案首魁元、求財做生意短時間內就富可敵國,那純粹是癡人說夢,曾漁沒敢這麼意淫——
單就寫八股文而言,曾漁自問沒比以前有任何長進,半個月前院試時的兩篇八股文他都還記得,完全發揮了水平,破題明晰、承題自然、說理曉暢,唯一的毛病是借題發揮得稍微過了一些,但就整體而言,取中秀才應該是情理之中,這不是曾漁自以爲是,因爲他看了很多程文,程文就是院試、鄉試、會試取中的那些八股文彙編刊刻成的書,有了比較就大致能知道差距,曾漁的八股文水準不比那些院試程文遜色,夏兩峰先生就是這麼說的,可現實卻是曾漁落榜了,平時作文遠不如他的蔣元瑞卻能高中,所以說這科舉考試看似公平,但其中偶然性、不確定性、意外比比皆是——
這一刻,曾漁的信心有些動搖,秀才可以三年後再考,對他這種拖家帶口的來說,也許就近找一個城鎮覓屋住下,謀一份差事,讓母親和妞妞過上安穩日子纔是最穩妥的,只是不爭取補考,又實在不甘心——
“魚兒。”曾母周氏說話了,“你也不要顧慮太多,爲娘身體尚健,不怕走遠路,你要去袁州或者吉安爭取補考,那就爭一回,萬一沒考中,咱們就去興國三寮安家,那裡離三寮不遠對吧,三寮是我們的祖處,回祖處沒人會欺負我們,所以你儘管放寬心,讀書、習字,這些可不要荒廢了。”
曾母周氏雖不識字,但善良知禮,處處爲兒子着想,這時見兒子有些愁眉不展,料知兒子心事,就出言寬慰。
曾漁心情頓時開朗起來,母親打消了他的後顧之憂,母親偉大。
……
入夜時分,小船泊在了鉛山縣河口碼頭,只見舟楫如林,繞岸燈火如白晝,比上饒縣的三江碼頭還熱鬧繁忙。
河口鎮是廣信府最繁華的市鎮,鉛河在河口這裡匯入信江,水面增寬,水流平緩,水深清澈,可以航行八百石大船,所以從信州來的小商船大多都在這裡更換大船再轉運別處,此地貨聚八閩川廣、語雜兩浙淮揚,號稱八省碼頭,商賈雲集的地方,賭館娼寮自然興盛,永豐鄉間婦人對罵,常能聽到“河口婊子”這句話,這是罵女人狐媚會勾引男人,很惡毒的罵人話,但同時也等於是承認這個女人很美,能勾男人的魂——
載曾漁一家來河口的船主急着要去接貨,一到碼頭就催曾漁趕緊上岸,曾漁剛把行李搬到岸上,正待下船去攙扶母親,袖子突然被人拽住,一個嬌滴滴的女聲道:“這位公子,住店嗎?”
曾漁回頭一看,一個年約二十出頭、模樣嬌俏的婦人正衝他拋眼風,見他回頭,又嬌聲道:“啊呀,好俊的書生,住我家客棧吧,一夜只要三分銀,還有很多樂子,包管公子心滿意足。”一邊說一邊連拋媚眼,表情極是媚惑,明顯不是良家。
一夜三分銀倒是不貴,但這種碼頭拉客的信不得,一不小心就會陷入美人局、仙人跳,那可麻煩,曾漁道:“不要歪纏,我母親和小妹都在船上。”
那婦人朝小船一看,二話不說就放了手,找別的主顧去了,一句話一個媚眼也不浪費,曾漁就知道這婦人絕非正經開店的,是看到他有老有小,行騙恐有後患,還是找單身客人下手爲好,不知今夜哪個倒黴蛋會上鉤?
黑驢馱着行李,四喜牽着黑驢,跟在曾漁母子三人身後在鵝卵石鋪成的街面上緩緩而行,曾漁找了家門面頗大的客棧,客棧名叫四海居,有驢馬槽房可寄養牲口,客房分三等,上等房住一天要一錢二分銀,免費供應一份早點和晚餐,曾漁只住一夜,就要了一間有兩張牀的中等客房,連同餵養黑驢的草料,共計五十文錢,五十文錢約等於五分銀——
談妥住店價錢,曾漁到店外請母親進去,突然聽四喜叫道:“這不是來福哥嗎,來福哥,你怎麼在這裡?”
曾漁擡眼看時,見一個大塊頭的短衫男僕挑着擔子已經從“四海居”門前走過,聽到四喜叫就踅了回來,憨笑着正要和四喜說話,一眼看到曾漁,忙放下擔子作揖道:“曾少爺在這裡啊,我家少爺在那邊。”轉頭大叫起來:“少爺少爺,曾少爺在這裡,石田的曾少爺。”嗓門大得嚇人。
走在前面的一個方巾儒生回過頭來,“四海居”門前燈籠高張,那儒生看清了曾漁面貌,喜形於色,大步走過來,說道:“九鯉,九鯉,你怎麼會在這裡,我昨日到了石田尋你,令兄說你去了府城,卻又不知你在府城哪裡,令兄情緒不佳,說話吞吞吐吐,我就只好回貴溪了,卻沒想到在這裡遇上了——九鯉,你還好吧?”
這儒生三十來歲,中等身材,不胖不瘦,白麪微須,相貌算得周正,神色間有一種清雋氣,身後卻還跟着一個穿淺色褙子的婦人,婦人原本笑面如花與那儒生說着話,突然看到立在“四海居”門前的曾漁,臉色頓時變得難看起來。
這薄有姿色的婦人就是曾漁方纔在埠口遇到的那個攬客的女人,曾漁笑着向那儒生拱手道:“原來是三癡兄,三癡兄到石田尋弟何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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