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夜曾漁早早就睡下了,一時心緒難寧,乃形諸夢,夢裡自己竟然娶了兩位妻子,前妻是松江徐階的孫女,成婚時那個風光啊,迎親的隊伍從上饒城北門排到西門,逶迤數裡,鑼鼓喧天,不說廣信府的官員,就是省城的三司長官也要來喝喜酒,他曾家是門庭若市,奴僕遍地,站在北門外一望,曾家的田產一眼望不到頭,可是好景不長,沒過兩年突然就被抄家了,徐階的那個孫女受驚嚇一命嗚呼——
——曾九鯉很是愁困,可他畢竟不是一般人,有的是辦法,很快又攀上了新任內閣首輔張居正,得張居正賞識,娶其愛女爲繼室,成婚時的排場簡直比得上皇帝大婚,六品以上的京官齊來恭賀,七品以下的官員送禮都懶得收,他曾九鯉被人奉承着阿諛着,自然就驕奢淫逸起來,不料老丈人張居正壽命不長,張居正一死,皇帝就翻臉了,不但抄了江陵張氏的家,連他這位張居正的女婿也受牽連,抄沒家產就不說了,人還監禁着,張居正的女兒就活活餓死了,他曾九鯉這麼些年養尊處優腦滿腸肥比較經餓,可餓久了也受不了啊,還好就餓醒了——
秋夜燠熱,餓醒過來曾漁出了一身汗,靜聽遠處的更柝聲,知道現在還是四更天,高天上風雷隱隱,看來一場雷陣雨將臨,伏在枕上回思夢境,曾漁不禁笑出聲來,昨晚他胃口不佳沒吃什麼東西,沒想到就做了這麼一個夢,這很有南柯一夢、黃粱一夢的況味啊,徐階的孫女、張居正的女兒,嘿嘿,曾九鯉你真敢意淫哪——
雖然黑暗濃重,但醒了就再也睡不着了,曾漁起身下樓到天井邊練功,黑燈瞎火的幾路散手打下來,聽得雷聲隆隆如天裂,電閃雷鳴中,大雨下來了,“嘩啦嘩啦”猛下了一陣,黑沉沉的天空露出亮色,黎明到來了。
曾漁讓店夥計準備熱水洗了個澡,神清氣爽,昨夜之夢對他是一個點化,現在他更清楚自己以後的路該怎麼走了。
午前,曾漁按照黃提學的吩咐來到學署候命,黃提學剛從按察使司回來,黃提學說道:“曾生,三日後,也就是七月二十八日上午,王分守會同南京林御史、江西道劉御史和袁州府郭推官在學署專考覈你一人,你可有話說?”
曾漁問:“老師,不知是考小題還是經題?”
黃提學道:“考題由王分守定,王分守本是老朽的前任,以前在白鹿洞聚集諸生親自講學解惑,你想必也是知道的,相信他會公平對待這次考覈。”又道:“你的學問和文章老朽心裡有數,不論小題還是經題作文,比之去年袁州補考時更見精進,後日考覈,你切勿心慌,也無須多準備,無非就是作八股文,只要你八股完篇且文意通暢,再有人要故意刁難,老朽拼着這官不做也要爲你討個公道。”雖說是曾漁主動提出磨勘考覈的,但黃提學依舊氣憤難平。
曾漁感謝黃提學的愛護,婉拒黃提學留飯,告辭出了學署。
今天的天氣與昨日簡直兩樣,黎明前的那場大雨,洗盡了暑氣,秋風颯颯,振衣微冷,落葉滿地,秋意有了,曾漁的心情也與昨日出學署時的滿腔孤憤不同,現在了他平靜了許多,怨天尤人無益,他知道自己以後該怎麼做。
主僕二人出了東學院大街,來到東湖邊,鄉試臨近,街上湖邊盡是方巾簇簇、襴衫翩翩的考生,這個時候還在臨陣磨槍伏案苦讀的少,大多是呼朋喚友尋歡作樂,及時行樂正此時也,等到考完得知落榜就沒這個心情了——
經過湖畔一座酒樓時,廊下突然走出一人,攔在曾漁主僕面前,長揖道:“曾公子,在下備了一席薄酒,請曾公子一定賞臉喝兩杯,就在這邊樓上。”
攔道邀請的正是前日那位湯舉人,滿臉堆笑,很是誠懇,躬身盛情的樣子似乎曾漁不答應的話他就會攔着路不讓曾漁走。
曾漁當然知道湯舉人的來意,這位湯舉人應該是在南京國子監畢業了,要赴京選官,爲選得一個肥缺就想走嚴嵩的後門,湯舉人想必也瞭解到嚴紹慶服喪期滿要進京任職,若能結交到嚴紹慶然後與嚴紹慶同路進京,一路奉承得嚴大公子快活,那就與嚴閣老一家攀上交情了,選個富庶之地做一任知縣不是難事,而如果沒有門路,待在京裡一年半載得不了委任不說,就是得到委任,也大抵是窮山惡水的蠻瘴偏遠之地,那還不如回家待着做鄉紳——
“湯前輩,咱們素不相識,酒就不必喝了,哪裡有需要在下效勞的地方,請明說。”曾漁性情平和,不是那種愛憎分明的人,至少表面不是。
湯舉人愣了一下,心想:“此人倒是直爽。”當下也就直言道:“不瞞曾公子,在下想請曾公子代爲引見嚴紹慶公子,在下願以紋銀百兩酬謝曾公子。”
引見一下就是紋銀百兩,這銀子真好掙啊,難怪連嚴府門下那些家丁都富得流油,曾漁嘿然道:“湯前輩真是高看在下了,在下自己都不能託庇嚴氏門下,哪裡還能幫助別人!”
湯舉人詫異道:“曾公子何出此言?”
曾漁道:“話不多說,過兩天就水落石出了,不是在下不肯相幫,實在是愛莫能助。”說罷,拱拱手,快步離去。
湯舉人立在原處愕然良久,實不知曾漁所言何意,似乎很有玄機一般。
曾漁回到春風樓客棧,鄭軾、吳春澤諸人都在等他的消息,得知曾漁二十八日要接受考覈,既爲曾漁抱不平,卻都無可奈何,安慰的言語都顯得蒼白無力。
曾漁不似昨日那般憤懣,笑道:“諸位,諸位,中午我請大家喝酒,本月二十八****要在衆目睽睽下證明自己是不是有這個進學資格,還請諸位到時爲弟壯膽。”
……
無須刻意宣揚,廣信府考生曾漁的生員資格需要重新考覈的消息沒兩天就傳遍了南昌城大街小巷,若是換一個人被考覈那肯定沒有這般轟動,曾漁曾九鯉那可是大名鼎鼎啊,去年賊首張璉、吳平劫掠福建和江西,贛江、信江兩岸受害民衆甚多,賊衆燒殺淫掠的傳聞讓江西百姓一日數驚草木皆兵,曾漁剿賊立功的神奇事蹟更是廣爲江西民衆知曉,其後曾漁與龍虎山張氏的小姐訂婚,亦是一時美談,現在聽聞曾漁因爲是補考進學要重新考覈,尋常底層老百姓大都爲曾漁抱不平,說曾相公助官兵剿賊立下那麼大的功勞,連皇帝都下旨誥封旌賞,而一個生員功名卻要左考右考,這不是爲難曾相公嘛——
七月底,應鄉試的考生差不多都到省城了,對於這數千應試的生員來說,同情曾漁者有之,幸災樂禍者亦有之,但更多的是抱着看熱鬧的心態關注此事,離鄉試還有十日,旁觀一場他人的悲歡故事正好消遣,至於其中涉及的朝黨之爭,很少有人知悉——
友竹居的嚴紹慶也聽說了這事,二十七日一早就帶着嚴健等幾個僕人趕來春風樓客棧見曾漁,嚴紹慶很氣憤,作爲曾漁的學生他最敬服曾先生的學問和人品,質疑曾漁的生員功名那就是羞辱他嚴紹慶,這位當朝首輔的長孫雖然受曾漁之教要潔身自好,這時卻也氣忿忿地要利用嚴氏的權勢爲曾漁出頭,說新任江西巡撫、左布政使胡鬆胡大人與他父親嚴世蕃有交情,他要去求巡撫胡鬆出面干預此事,不能讓曾漁受委屈——
曾漁忙道:“紹慶公子,多謝好意,多謝好意,我去年通過補考進學的確有很多人非議,如今我又薄有微名,嫉妒者肯定不會少,這次按察使司要考覈我,正遂我意,以我的才學,何懼考覈,正可藉此機會向江西道士紳民衆證明我的真才實學。”
聽曾漁這麼說,嚴紹慶轉怒爲喜,連連點頭道:“曾先生的才學何懼考覈,明日學生也會到學署爲先生助威。”
送走了嚴紹慶,萬壽宮的住持智亭道長又來了,智亭道長也是聽說了曾漁要接受考覈之事纔來的,曾漁是龍虎山大真人府的佳婿,莫名其妙要接受這種羞辱式的考覈,分明是掃正一道門的臉面,智亭道長說起來也是氣忿忿哪,曾漁費了好一番脣舌才讓智亭道長消了氣——
還有,這兩日到北操場春風樓客棧看熱鬧的人是絡繹不絕,以應試的秀才居多,曾漁名聲不小,但聞名只是聞名,沒見過面呀,聽說曾漁住在春風樓客棧,就都來看看曾漁長什麼模樣?
曾漁呢,當然不會當這展覽品,他閉門不出,讓客棧掌櫃對那些看熱鬧的秀才說他正在溫習詩書備考,要看熱鬧屆時可到學署大門前看考覈結果。
二十七日傍晚,宜春的井毅、劉行知等四位秀才來訪曾漁,井毅四人是昨日到的南昌,聽說了曾漁考覈之事,就來探問。
井毅、劉行知他們對曾漁袁州補考經過知道得很清楚,知道曾漁的才學,都很爲曾漁抱不平,因爲明日曾漁就要赴學署考試,井毅幾人沒敢多打擾,略敘別情,鼓勵曾漁幾句,便即告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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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兩天有點事耽擱了,今後幾天會連續更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