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仁縣城西門邊有座見山書院,乃是嘉靖初年武英殿大學士桂萼爲家鄉學子創辦的講學之所,“見山書院”四個大字是嘉靖皇帝御筆,現在由桂萼之子桂舉人在此設帳授徒,離見山書院百餘步,臨街有間書鋪,名叫見玄書屋,就是城西秀才簡賾簡思玄開設的書鋪——
臘月上旬,見山書院的生徒已散學還鄉,見玄書鋪也少有人光顧,這日午後,那簡秀才見雪越下越大,便讓僕人關了店門,他在內院小廳擺一壺紹興萱酒,一碟茴香豆、一碟鹹鴨蛋、一盤豬蹄凍、一盤醃製的龍虎苦菜,那壺紹興萱酒用銅爐熱水燙着,熱酒冷菜,自斟自飲,閒看窗外朔風吹雪,心下極是愜
簡秀才有一妻一妾,育有兩兒三女,長子、長女和次女都已成家,家裡現在還有十一歲的幼女和七歲的幼子,簡秀才喝酒賞雪吃豬蹄凍時,他那個七歲的兒子就眼巴巴候在一邊看着,簡秀才喝酒時嘴巴發出響亮的“吧嗒”一聲,這童子也就咽一下口水,有時忘了咽口水,半張着嘴就流口水,饞態可掬——
簡秀才斜了兒子一眼,夾了一顆茴香豆放在嘴裡嚼着,說道:“兒孫自有兒孫福,別盯着爹喝酒,你長大了有得吃,過好日子要靠自己。”
七歲的兒子點着頭表示明白,不過還是不肯走,口水流得更多了,簡秀才搖搖頭,夾了一瓣鹹鴨蛋給兒子吃,擺手道:“吃過了,走吧,別妨礙爹賞雪吟詩。”
這童子抿着鹹鴨蛋喜滋滋走了,過了一會又轉過來,依舊流口水——
簡秀才喝了半天酒,才吟得半句詩四個字,詩思雖然不暢,心情卻很愉快,想着本縣的其他秀才朋友現在正準備行裝要趕去廣信府上饒參加科考,這寒冬臘月的,據說貴溪那邊還有流賊,行路艱難,求功名苦啊,而他不想考什麼舉人,不必參加此次科試,可以閒適地在此喝酒賞雪,真是快哉
前院店鋪似有人在拍門,簡秀才心道:“這大雪天還有人來買書嗎,可算是好學了。”吩咐僕人去開門接待,過了一會,僕人持了一個名帖進來,說是有客來訪,簡秀才看那名帖上寫着“友生曾漁拜”,頓時驚喜起身,笑着迎出去,果然是金溪道上遇到的那個往袁州補考的童生曾漁,現在已是方巾側衫的秀才相公了——
“九鯉賢弟,什麼好風把賢弟吹來,風雪故人來,愚兄喜難自禁啊。”
簡賾大笑着拱手寒暄,邀曾漁入內飲酒禦寒。
曾漁摘下竹笠抖去笠上積雪,又重新戴上,拱手道:“思玄兄,弟要先去縣衙一趟——”
簡賾驚問:“賢弟犯了何事?”
曾漁便將七裡崗遇賊之事大致說了,簡賾後怕道:“幸得賢弟有武藝,不然愚兄亦要痛不欲生。”曾漁是迂道來訪他,若出了意外他簡賾自然會愧疚。
簡賾當即陪着曾漁去安仁縣衙刑科房,塢橋村的艾甲長和幾個村民已經等在這裡,牛車裡的四個賊人被丟在雪地上,一個個鼻青臉腫,折臂斷腿,瑟縮哀嚎——
安仁知縣陳夢雷得到典史稟報說有廣信府秀才在本縣遇襲,趕忙升堂問案,一頓拷打之下案情就清楚了,鄒五漢、吳牛兒四人平日就是好吃懶做、偷雞摸狗之輩,這次趁吉安山賊鬧事,四人結夥在四鄉八塢多次蒙面搶劫,打傷村民三人、侮辱村婦一人,搶得錢物若於,村民來縣上報案,陳知縣還以爲是吉安山賊流竄到本縣劫掠,一面命本地巡檢司加強巡邏,一面向饒州府和軍衛請援,這時才知道是本縣刁民趁亂打劫,極是憤怒,命衙役將四賊枷在縣衙外申明亭示衆——
陳知縣問知曾漁是在分宜介橋村嚴氏族學中做塾師,肅然起敬,便在廨舍宴請曾漁,簡賾作陪,席間陳知縣詢問了曾漁在分宜介橋教書情況,曾漁現在不刻意隱瞞這事了,這肯定瞞不住,他並不擔心被當作嚴嵩一黨——
陳知縣向曾漁透露了吉安山賊的實情,這股山賊並非出於吉安,而是出於福建,是倭寇餘孽,張璉自稱“漢飛龍王”率衆五萬襲擾福建數十縣,部下吳平率賊衆千人至江西龍南、安遠,妖言惑衆,聚起數萬礦工和農夫,一路劫掠至貴溪,荼毒百姓,慘不堪言,坐鎮杭州的胡部堂已派戚總兵率精兵萬人從浙江來討賊,相信以胡部堂的威名和戚總兵的善戰,定能掃蕩羣賊,還江西百姓以太平——
二鼓時分,曾漁和簡賾辭出縣衙,踏雪回見玄書屋,溫酒長談,曾漁這才向簡賾細說當日滸灣別後的經歷,簡賾感嘆不已,說求功名真不易,很多秀才有廩糧,又免徭役,本可衣食無憂,只是不會治生,趕考在外又要花費不少銀錢,結果越過越窮,這樣的日子有何意趣,他簡賾自知才學有限,不願再去追逐功名仕途,如今這樣開個書鋪養家餬口也很不錯,他八月間還去了一趟杭州,杭州的書籍衆多,有各種戲曲小說,頗爲暢銷——
曾漁笑道:“明年我也在上饒開個書鋪,望思玄兄多教我。”
簡賾搖手道:“賢弟才學遠勝愚兄,前程遠大,當然要以科舉爲念,愚兄胸無大志,只求自適。”
曾漁舉杯道:“思玄兄,達人也,弟認爲治國平天下是癡人妄語,人生苦短,唯求自適,這纔是生活情趣——小弟敬思玄兄一杯。”
二人舉杯一飲而盡,相視大笑。
小廳外,漫天大雪紛紛飄落。
曾漁和簡賾長談至後半夜,抵足而眠。
次日早起,曾漁見雪已停了,便要動身去鷹潭,昨日從陳知縣那裡得知鷹潭並未受流賊襲擾,所以想趕去鷹潭再看情況走哪條路回上饒——
簡賾苦苦挽留,說提學宗師的公文說饒州、建昌、廣信三府的生員科試是本月十六在上饒舉行,今日才初八,曾漁又有馬匹代步,完全趕得及,而且前方賊情未明,貿然上路恐有不測。
曾漁想到坐騎黑豆受了傷,休養一日也好,便答應在安仁再待一日。
這日簡賾陪曾漁遊了附近名勝,有張果老的煉丹池、玉真公主修道的觀宇,曾漁忙裡偷閒,踏雪尋幽,傍晚時回到見玄書屋,僕人稟報說陳縣尊給曾相公送了禮盒來,說是給曾相公壓驚的,打開看時,卻是紋銀十兩、錦緞兩匹、夏天無一包、饒州白酒一甕——
曾漁哪裡好收受陳知縣的禮物,與簡賾用過晚飯後,便讓簡家的一個僕人擔了禮盒跟着他去縣衙把禮盒送回去,順便向陳知縣打聽一下貴溪流賊情況—
見到安仁知縣陳夢雷,曾漁表示不敢收受縣尊大人的禮物,陳知縣道:“曾生在安仁遇賊受驚,本官難辭其咎,這是本官給曾生的一點小小補償,俱是土儀,夏天無是本地所產,有活血化淤之功效,可治跌打損傷,曾生若是推卻,那就是對本官心有怨尤了,哈哈。”
銀子和錦緞可不是土儀,曾漁表示無功不受祿,堅決不收銀子和錦緞,有夏天無和饒州酒就足感陳縣尊盛情了。
陳知縣見曾漁執意不收銀緞,也就罷了,說起貴溪賊情,陳知縣說吳賊並未攻打貴溪縣城,從上清鎮東南端繞過去了,僅劫掠了貴溪幾個村鎮,也未騷擾大真人府,極有可能是直奔鉛山河口而去了,因爲河口客商雲集,富庶啊。
曾漁問明瞭情況,回到見玄書屋,準備明日一早趕去鷹潭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