逆水行舟,不進則退,四名艄公輪番搖櫓,一刻不得停,江流彎彎繞繞,不時要調整風帆的方向,確保能借到江上風力。
離別的情緒大多屬於送行者,而對於奔赴前路的人,因爲有着種種期待,相對而言離情別緒要淡上許多,在船上不多一會,妞妞淚痕已於,與母親周氏小聲說着回家的事,眼裡滿是憧憬。
客船一前一後有兩個艙室,呂懷與兩個僕人在前艙,曾漁也在這邊與呂懷品茶談天,呂懷見曾漁今日不是方巾褥衫生員打扮,換上了儒童的青衿長衫,一問才知進學公文尚未傳至永豐縣儒學,曾漁怕被人嘲弄控告——
呂懷笑道:“你的事林知府都已知曉,誰敢控告你僭越,你莫擔心,老夫回去替你詢問。”
行船之旅有的是閒暇,呂懷便細問曾漁這次前往袁州補考的經過,得知江西這一科院試出了嚴重的舞弊案,涉及此前已經考過的八府近三十名已經進學的生員,呂懷嘆道:“嚴介溪執政十餘年,吏治大壞,學風亦大壞,黃提學正人也,也難免爲奸小所誤,所幸亡羊補牢,尚能糾錯,但也難振我江西士風,可嘆啊。”
曾漁心道:“什麼樣的皇帝就寵幸什麼樣的大臣,嚴嵩之罪在於奉迎不敢直言嘉靖之過,那些直諫敢言這臣大都在大禮議中被嘉靖皇帝廷杖打殘打跑了,所以說嚴嵩大半是在爲嘉靖擔罵名,嚴嵩又有一個攬財好色、肆無忌憚的兒子,名聲敗壞也就無足怪了,呂翰林這樣的正直之士,不知罪惡源頭,卻只怪罪嚴嵩,其實自古所謂忠臣奸臣鬥爭,往往都是君主的喜惡所致,但這是時代的侷限,總不能指望呂翰林這樣的古人認清君主專制纔是一切罪惡的源頭吧,這是一百年後的黃宗羲國破家亡後纔有的民主啓蒙思想。”
曾漁本想把嚴世蕃請他做嚴紹慶伴讀之事稟知呂懷,想想還是算了,這老先生定會鼓勵他拒絕、抗爭,若是那樣,他辛辛苦苦的袁州行得來的進學機會很可能化爲泡影,滿朝文武大臣居嚴嵩之下都十幾年了,辭官的又有幾個,現在還輪不到他曾漁來做忠臣,先過好自己的小日子纔是正經,娘說得對,他都二十歲了,妻子還沒影,這婚姻大事比國家大事要緊,至於說做嚴府伴讀,當然是要見機行事,難推則推,推辭不得應命也無妨,沒必要先給自己設條條框框——
呂懷又讓曾漁取袁州院試的兩篇八股文來看,邊看邊贊,勉勵曾漁潛心磨礪,爭取明年鄉試一舉高中,又指點曾漁一些作文訣竅,曾漁唯唯受教。
船逆信江而上,行駛頗爲緩慢,艄公辛苦,一日搖櫓六個時辰只能行百餘里,曾漁一家在船上過了七夕,初八日午前,客船泊在了上饒三江口碼頭,曾漁一家四口還有一頭驢就在這裡上岸,曾漁要去廣信府儒學打聽關於他的進學公文到了沒有,順便探望一下姐姐曾若蘭,呂懷叮囑曾漁回永豐就來西山見他,他可以爲曾漁暫謀一個清閒差事,既可孝養母親,又有時間讀書——
看着呂翰林的船離開,曾漁僱了一頂小轎讓母親和妞妞坐着,這裡去祝家畈有六、七里路,雖說已立秋,但正午陽光依然如火爐一般,現在囊中有點銀子了,可以⊥母親享點福了,名叫黑寶的那頭黑驢馱一邊馱着書篋、一邊馱着箱子行李,由四喜牽着往上饒縣城西郊的祝家畈行去。
走過朱公祠堂時,四喜見曾漁沒有什麼表示,便提醒道:“少爺,這是朱公祠。”
妞妞也從轎子裡探出腦袋打量這朱公祠,當日哥哥就是在這裡打了那姓蔣的、姓謝的兩個人,現在兩個多月過去,不知那兩個人記仇不記仇,還會不會找哥哥的麻煩呢?
“也許他們已經忘了。”小姑娘這樣想着。
曾漁瞪了四喜一眼,說道:“要你說,我看不到嗎”
四喜腦袋一縮,衝妞妞做了個鬼臉,牽馬繼續走路,心道:“少爺篤定得很,那個捱打的蔣元瑞秀才功名是花銀子買的,少爺豈會怕他。”
曾漁一家沒有直接去祝家畈曾若蘭的家,在西門外的茶聖客棧要了兩間客房先住下,用了午餐,曾漁帶着四喜先入城去府學宮,曾漁對上饒縣城很熟悉,在這裡參加了一次府試三次院試,城裡城外都走遍了。
廣信府府學就在城西,從西門進去大約一里地就到了,學宮與儒學並立,學宮靠東,儒學在西,學宮裡有名宦祠、鄉賢祠,再就是大成殿,都是祭祀的場所,平日都是關着門的,西側的儒學纔是教官居住、講學的地方,曾漁主僕二人來到儒學外,大門是開的,進了大院卻見儀門緊閉,問齋夫,說今日是明倫堂講學的日子,不到申時末放學不會開門。
曾漁只好與四喜往回走,準備傍晚時再過來,出城回到茶聖客棧向母親說了一聲,又與四喜去祝家畈見姐姐曾若蘭。
祝家畈是上饒縣城西郊的一個村莊,這個村莊有很多戶人家以種植甘蔗、熬製砂糖爲業,現在是初秋時分,田畈上大片大片的甘蔗已經有半人多高,青杆綠葉,極爲茂盛,四喜想着甘蔗的甜嚥着口水道:“少爺,這時的甘蔗能不能吃?”
曾漁道:“甘蔗要打霜後才真正出甜,還得等兩、三個月,現在嚼着只有淡淡的甜味,你要吃就買兩根。”
四喜搖頭道:“我不吃,我只是問問。”
進村的道路就在甘蔗地之間曲曲折折,放眼一望,茂密的甘蔗漫山遍野,曾漁主僕二人走過時,原以爲無人的甘蔗地會突然有農人直起腰來看着他們,四喜小聲道:“少爺,夜間行路,要是有劫道的強人躲在這地裡突然跳出來,那可是防不勝防。”
曾漁笑道:“這樣說,稻田裡也可藏人,都不敢在鄉下走路了。”又道:“只要有一口飯吃,誰願意作賊。”
四喜道:“是啊,今年這收成看着不錯,稻穀也是豐收。”
不遠處的甘蔗田冒起青煙,似在焚燒什麼,曾漁二人不明其故,問路邊的農人,卻說是在清除遭了蟲病的甘蔗,這蟲病若是蔓延開來,那這千畝甘蔗地損失必然慘重,所以要一株株檢查,看有沒有得白葉、枯葉,若有,那就要儘快連根拔掉並焚燬——
那老農最後仰天說了句:“都是靠天吃飯,老天爺保佑啊。”
曾漁問:“冒青煙的那片地是誰家的?”
老農道:“這靠北邊的三百畝甘蔗地都是村東財主祝巨榮家的地,祝巨榮家最近有些家宅不寧呢
祝巨榮就是曾漁姐姐曾若蘭的公公,曾漁忙道:“請問老丈,那祝家怎麼就家宅不寧了?”
老農拄着鋤頭道:“那祝巨榮被一個遊方野道士騙去了幾百兩銀子,氣得犯了病,三個兒子又鬧着分家產,三個妯娌也吵架,老二媳婦仗着孃家勢力大,把老三媳婦給打了。”
曾漁大吃一驚,老農說的老三媳婦就是他姐姐曾若蘭啊,急問:“那曾氏傷得如何了,這都是什麼時候的事?”
老農看着曾漁道:“書生是哪裡人?”
曾漁道:“我便是那祝家三媳婦曾氏的弟弟。”
老農奇道:“曾氏回孃家了啊,你既是她弟弟,怎會不知道?”
曾漁道:“我這兩個月出門在外,不知家中情況,請老丈告知。”
老農“哦”的一聲道:“這個——老漢就不好多說了,曾氏也沒傷得怎樣,十日前帶了兩個孩兒回孃家去了。”
這老農得知曾漁是祝家老三媳婦的弟弟,怕惹是非,就不肯多說祝家的事。
曾漁心想:“家中大哥素來軟弱怕事,大嫂也是不賢之人,怕是不會給姐姐出頭解決糾紛,這家長裡短往往沒有道理好講,只看誰的孃家兄弟多、勢力強,我曾氏在永豐本就是獨苗,沒有宗族可倚仗,大哥若不出面,只有我來幫姐姐了,只是現在到底是個什麼情況都還沒弄清楚,若貿然去祝宅,不知彼也不知己,徒惹口舌爭端,而且祝姐夫那個人我與他也說不來。”便對四喜道:“我們先回去,見到姐姐問明情況再說。”
那老農見曾漁主僕二人都快到祝家門前了卻原路回去,搖了搖頭繼續檢查甘蔗,心想:“曾家好象沒什麼勢力吧,早些年撼龍先生名氣還不小,交結的都是官老爺,若撼龍先生在世,祝家這邊怕沒人敢欺凌曾氏吧。”
曾漁悶着頭在甘蔗田間走,心裡怏怏不樂,上回他還想帶着母親和妞妞來投奔姐姐呢,沒想到姐姐自己日子過得也不如意啊,這老農說姐姐帶着兩個小孩十日前就已回石田,按說大哥曾筌也應該帶人來論理了,但至今不來,怕是要不了了之了,以大嫂的爲人,姐姐在石田恐怕也待不住,姐姐和兩個小外甥女現在哪裡呢?
轎伕肩頭的轎子有節奏的起伏發出“嘎吱嘎吱”響,有兩頂竹轎從對面過來了,曾漁因爲想事避讓得慢了些,道路狹窄,擡轎的轎伕不得不放緩腳步,前面那轎子中便有人說道:“停轎做什麼?”探頭一看,見是曾漁主僕二人,趕忙又縮回頭——
曾漁卻已看清轎中人正是他姐夫祝德棟,祝德棟見了他爲什麼趕緊縮頭?
曾漁攔住轎子拱手道:“是祝家姐夫嗎,小弟曾漁。”
祝德棟三十多歲,稍微有點發胖,油頭粉面的樣子讓曾漁很看不過眼,他從小就不喜歡這個姐夫,看在姐姐的面子上,禮數還是要有——
祝德棟見躲不過,只好又伸頭出來道:“是九鯉啊,不是說你逃走了嗎,怎麼會在這裡?”
曾漁見姐夫祝德棟坐在轎子裡與他說話,不禁心中有氣,說道:“這可奇了,我爲什麼要逃走?
祝德棟依舊不下轎,說道:“上回你打了你們縣一個姓蔣的秀才,那蔣秀才告了官,皁隸還跑到我祝家來抓人,虧我還使了幾錢銀子才把他們打發了,唉,你可真是不長進啊,也不是小孩子了,還到處惹是生非,害你姐姐爲你掉眼淚——”
這祝德棟教訓丨起曾漁來了,教訓丨了幾句,又道:“不要在外面遊手好閒了,趕緊回石田吧。”縮回腦袋,就命轎伕起轎。
“等一下,”曾漁不讓路,問:“我姐姐現在何處?”
祝德棟臉都不露了,說道:“回石田了,你回去就能見到她了——九鯉你讓開,我還有急事要辦
日頭很曬,曾漁正了正遮陽笠,說道:“聽說我姐姐被妯娌欺負了才帶着兩個小孩回孃家去的,不知究竟是怎麼一回事,姐夫與我說說?”
轎子裡的祝德棟沒吭氣,過了一會說道:“你回去問你姐姐便知,我現在也沒空與你細說——起轎起轎,再不走我不給轎工錢了。”
兩個轎伕便向曾漁拱手道:“這位公子,請讓一下,我們賣苦力的掙個錢不容易。”
曾漁壓抑着憤怒,問那轎伕:“多少轎工銀?”
轎伕道:“兩頂轎子說好的四十文錢。”
曾漁道:“我給你們五分銀子,你們現在就可以擡空轎子回去了——四喜,給錢。”
“你這是於什麼?”
祝德棟叫了起來,又伸出頭,瞪起眼睛道:“你想於什麼,你想於什麼”
曾漁冷冷道:“不想於什麼,只想問問我姐姐在祝家怎麼被欺負了?”
祝德棟惱道:“這是你能管的事嗎,我說了叫你回去問你姐姐,你攔住我做什麼,信不信我叫官差抓你,你現在可是負案在逃。”
曾漁道:“你別嚇唬我,我與蔣元瑞的案子已結,沒我什麼事,我姐姐在石田,我一時不能回去問,我只問你,到底是誰欺負我姐姐?”
四喜摸出一小塊碎銀,大約四、五分,問:“少爺,給他們嗎?”
曾漁對前後那四個轎伕道:“拿了工錢趕緊走人,不然等下鬧將起來,你們一文錢不得。”又對祝德棟道:“記住,你欠我五分銀子。”
祝德棟怒道:“曾漁,這是在我祝家畈,你敢亂來小心你的狗腿。”祝德棟這是撕破臉了。
曾漁對轎伕道:“還不走是嗎,等下打破轎子沒得賠。”
前後兩頂轎子的四個轎伕趕忙對轎中人道:“下來下來,快下來,要打架的我們不擡了。”把轎子前低後高豎了起來。
一般下轎時爲了讓人方便跨過轎攔也是這個架勢,祝德棟想在轎中賴着也坐不穩了,只好下轎,正待罵曾漁,後面那頂轎子卻滾下一個人來,“哎呦哎呦”叫痛,祝德棟趕緊去扶,大罵轎伕,四個轎伕擡了空轎子就跑,很快就消失在甘蔗地裡。
曾漁見祝德棟扶起的這女子年約二十四、五,梳着挑心髻,膚色白皙,兩頰微有幾點麻斑,下巴尖尖,有幾分俏相,祝德棟對這女子愛護備至,幫他撣裙子上的土灰,又問摔痛了哪裡沒有,回頭衝曾漁惡狠狠道:“曾漁,你有膽就在這裡等着,我去叫人來與你理論。”扶着那女子就要走。
曾漁攔住去路,問那年輕婦人:“你是祝德棟的什麼人?”
那婦人看似嬌弱,口氣卻潑辣,冷笑一聲道:“你是曾若蘭的弟弟啊,曾若蘭呢,她不敢回來嗎
祝德棟氣勢洶洶來推搡曾漁,被曾漁稍一借力,就摔了個狗吃屎,曾漁現在也不空氣,一腳踩住這個不良的姐夫,繼續問那年輕婦人:“說,你是祝德棟什麼人?”
婦人有些慌張,卻還嘴硬道:“這是祝家畈,你敢行兇打人叫你出不了這甘蔗地。”一邊說一邊在路邊慢慢挪步,然後撒腿跑了起來,這婦人是小腳,沒跑幾步就跌了一跤,慌慌張張爬起來又跑。
四喜問:“少爺,要不要攔住她?”
曾漁不想與一婦道人家糾纏,擺擺手,低頭問:“祝德棟,那婦人是你相好?”
地面滾燙,祝德棟背脊被曾漁左腳踩着,掙扎不起,覺得貼地的左臉頰都快燙起泡了,叫道:“放我起來,放我起來。”
曾漁問:“說,你祝家人怎麼欺負我姐姐,那婦人是誰?”
祝德棟兩腿亂蹬,怒叫道:“我就是要休了那曾若蘭,你待怎的?”
曾漁不動聲色問:“爲何要休我姐姐?”
祝德棟叫道:“因爲你打了我。”
曾漁左腳用勁一碾:“別扯到我,你是想娶方纔那婦人,纔要休我姐姐是不是?”
祝德棟額角青筋直綻,嘶聲道:“就是要休你姐娶她,你又能把我怎樣。”
曾漁寒聲道:“我能把你閹了。”很想對着祝德棟的腦袋一踩下去,想想這人是他兩個外甥女的父親,還是忍了,收回左腳,看着祝德棟爬起來,說道:“等我見到了我姐姐再一起來和你理論。”
祝德棟想撲過來廝打,又膽怯不敢,轉身往祝家畈裡跑,一邊跑一邊道:“曾漁,你等着,你等着。”
曾漁道:“祝德棟,我在廣信府衙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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