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把這件事告訴了柳織,他問我打算怎麼辦,我回答我還是我,永遠不會變。之前或許是真的有些打擊到了,但從今天開始,我絕不會動搖。 他靠近貼着我的臉對我說:“盧幀,我想我必須教會你一些事情,否則你一定會被吃得連骨頭都不剩。” 我瞪大眼睛不解地看着他,他眼中似乎有一片夜空,是我看不懂的深邃。看少了如此一本正經的他,我忍不住笑了出來。好你個柳織,在真正的夫子面前裝夫子,便坐直了道:“柳夫子請賜教。” 他好像對我的態度很不滿,一臉無奈道:“盧幀,我今天教你的一定要記牢了。” 我端正坐在那裡,點點頭。 “做官最重要的兩件事,一是心要夠狠,二是要能夠識破謊言。心不狠無以決斷,智不清無以明辨。無論何時,你一定不要忘記。” 夜風吹起他額前的頭髮拂過我眼前,一雙明亮如星子的眸子映着我的影子。他好像很害怕,害怕我隨着這夜風消散了一般。他說的話在我心頭一掃而過,我怔怔答了聲:“好。” 變數總是來得這樣快。我病癒未及半月,便接到了一道聖旨。 說是二皇子體弱多病,近日來身體更是一天不如一天,皇上決定派一位大臣送他去江南溫怡之地的行宮靜養,我自然成了最佳人選。 對此,朝中有很多人認爲:大皇子頑劣,素來不爲陛下所喜,二皇子雖然體弱,但也不是沒有機會登臨大寶,皇上把他託付給我,倘若哪一日二皇子繼承大統,我必然是首功之臣。 當然這只是流言,我其實更想留在朝廷。皇上看出我的心思,臨行前對我說:“朕本是捨不得讓愛卿你離開,但崢兒他非你不可。你放心,等過段時間朕便讓你回來,讓你名正言順就職大理寺。” 這一等,便等了整整三年。 三年後,皇上急召我回朝,卻沒告訴我是因爲什麼,只是如約改任我爲大理寺卿。回京當日,昔日同僚紛紛向我祝賀,還大舉爲我置辦了宴席。我素來不愛這熱鬧之事,但也心生感動。 那一晚衆人輪番向我敬酒,卻遲遲不見柳織,我脫不開身,便問其他人,他們也搖頭說不知,只說柳大人休了夫人得罪了韓家,又貶了官,最近可能鬱悶得很。 我大驚,正想推開衆人去找他問個究竟,卻見他從別院花叢旁拐出來,已是醉透了的樣子——步路蹣跚又跌跌撞撞的。他穿着最愛的白衣,衣角處不知到何處沾滿了泥濘,頭髮也未束冠,用一支簪半綰半散着。在他看見我的一瞬眼裡忽然有了光,絆着腳走過來,繞過人羣,攀住我的肩很歡喜地說:“你回來啦,我好想你。” 他一直盯着我,好像我去了不是三年,而是一輩子。 我遣散了衆人,扶他進屋躺好,他卻掙扎着非要坐起來和我說話。我拗不過他,就扶他靠着坐好。 我看他現在的樣子,嘆了口氣道:“正好我也有事想問你。柳織,聽說你休了你的夫人,爲什麼?” 他一副我明知故問的表情,歪着頭醉眼朦朧地看着我,頭髮順着耳際滑下來:“我又不喜歡她。” “你不喜歡她又爲什麼要娶她……既然娶了
她就要對她負責。” 他半靠着,眼中是我從未見過的潦倒,他笑道:“反正現在說什麼也晚了,韓家人個個恨不得我死。” “柳織你到底是怎麼了……”我站起來質問他,他的心思卻根本沒在這個話題上,他指着我說:“你和以前一樣,生氣也紅鼻子,哭的時候也紅鼻子,天氣一冷還紅鼻子……你知道他們背地裡都叫你什麼嗎?” “什麼?” “叫你紅鼻子!哈哈哈哈……” “……” “柳織你給我好好說話!”我用力扶住他的兩肩,想把這個歪得幾乎要摔倒的人扶正了,他也不撥開我的手,反而也把兩隻手放在我肩上,他說:“盧幀你知道嗎?我有一個爹,卻有兩個娘……後來呀,我親孃死了,另外一個娘又生了個小弟弟。她一點也不喜歡我,因爲我什麼都學得比弟弟快,就在我爹不在的時候打我……後來我爹也不喜歡我了,不知他們都怎麼搞的……”他說着說着,笑意不見了,委屈得像個孩子:“同窗們也不喜歡我,都罵我是怪物。我沒有長角也不會吃人,他們爲什麼這麼對我?”越說越委屈,眼底居然有淚光在閃動。 我心道這是喝了多少啊,表面上卻要撫慰:“都過去了啊,現在他們想見你一面都見不到呢,是不是?” 他點點頭,道:“不說他們,只有你,盧幀,只有你就夠了,只要有你,我就什麼都不要……可是盧幀,你怎麼總是摔跤呢?” 我嘀咕我這麼大人了哪裡會摔跤,他卻得意一笑:“沒關係,我替你把他們全都打跑了,把推你摔倒的人都打跑了。” 他扶住我肩膀的手更加用力,慌亂的像要解釋什麼: “盧幀,你聽我說,當官從來不是那麼容易的事。總有一天你會明白,只有我,只有我……”他說着,眼裡的光卻黯淡下去,頭無力地垂下,聲音也虛弱到聽不清,他又說了句什麼,我只聽到什麼刀啊劍啊,什麼你你我我的,其餘的都含糊得實在難以辨別。 第二天一早起來,柳織睜眼看到我竟問了一句:“你什麼時候回來的?”我無語,馬上把他打發回家裡。 他前腳剛走,後腳宮裡的人便來了——皇上急着要見我。 一樣的宮殿,一樣的位置,他還是高高在上地坐在那裡,只是對我的態度卻截然不同了。 他說有一件事要託付給我,別人他都信不過,只有我不會令他失望。 宮人奉旨捧來一疊寫着密密麻麻小字的紙張,我接過來,輕車熟路地翻看。 他說,這是一起貪污大案,事關重大,牽涉衆多,我細細聽着,草草翻着到了最後一頁,看到了那個名字:柳織。 “我還以爲你剛回京會有很多事要忙,今日怎麼想起請我喝酒?”密雲亭內,他語氣輕快如昨,舉止瀟灑自如。可在我聽來,總夾雜着一絲頹廢在裡面。 “什麼請你喝酒?是喝茶——我說柳織,三年不見,你怎麼離了酒不能活了?”我給他倒上一杯茶,庭外湖光山色,愜意非常。 他看着杯中清清的茶水,衝着我一笑:“我一想你就喝酒,這才離了酒就不能活了啊……對酒當歌尋思着,月戶星窗,多少舊期約。”
“讓你擔心了。” 他看看我欣慰地勾出一絲笑,“至少你回來了。” 我心裡一虛,忽然不知怎麼繼續進行這個話題,遂轉而問:“你最近境況怎樣?” 他嗤了一聲:“還能怎樣……呵,沒了韓家這棵大樹,又貶了官,就差寅吃卯糧了。”又聳了聳肩,“但我也樂得清閒自在,不像你,總把那麼重的擔子扛在肩上。" 我不作聲,他又吃了一口茶,嘖嘖道:“其實想來也挺好。等哪一天你也厭了,不願意做官了,我們就找一處小山溝,有湖的那種。你在湖東邊,我在湖西邊。每天睡到日上三竿,起來後扛着魚竿划着小船,等太陽落山看哪個釣的魚多……” “柳織!”我打斷他。 “怎麼了?” 我起身道:“我忽然想起大理寺中還有些要事要辦,先走一步。” “沒事,你去忙吧。只是下次我喚你出來喝酒,你可不能拒絕。” 我一轉身臉色便沉了下來,藏在袖中的手微微顫抖。 回到大理寺其實根本沒有事情要做,我來回踱步等着的只是一個可以讓我安心的消息。我在腦海裡細細揣摩着自我回來後柳織的行爲,他說的每一句話、每一處都覺得有些怪異,細一想卻是與以往無差,但願只是虛驚一場。 沒過多久,派出去的人回來了,他把東西交給我道:“大人,這些是他出門後我在他屋裡的暗格找到的東西。 我接過來對他說:“我知道了,你下去吧。” 我一一覈查,幾本賬冊我翻了好幾遍,浪費了大半天,卻一點都不願意相信我的眼睛。鐵證如山,而今這山壓在了我心上。 我想我有必要重新認識一下柳織了。 當夜,我帶人將他的宅院團團圍住,天地間被火把映得恍如白晝。他坐在院中小酌,看到我一點都不覺得意外。他伸出那雙寫得錦繡文章的雙手,無畏地讓人替他戴上鐐銬。他看着我,好像周圍所有人都不存在一樣,眼中帶着一絲詭異的笑意,把我看得毛骨悚然。 到了大理寺的牢房,柳織靜靜地坐在那,溫潤如玉,像是坐在我們一起喝酒的石桌旁:“我認,錢我是收了。” “我知道是你收的,還知道你收了多少。我問的是賄賂你的人究竟是誰?”我極力保持着威嚴。 “無可奉告。”他攤攤手,鎖鏈發出沉重的撞響。 一來二去,我與他糾纏到午夜,我頭都快要炸了,他還是一句話——無可奉告。 我抓着桌角吼着:“柳織你就不能給我說實話?!” 他不屑地笑了,用諄諄教導的口氣調笑我:“盧大人,我知道自己做了什麼,我收的這些銀兩足夠我死十次了。到最後我爲什麼要成全你們,聽你們的話老實交代?” “只要你老實交代,我會去求皇上饒你一命。”我沒有在哄他,我不可能眼睜睜看着他去死。 “看來你還沒有長大,”他雙手緊緊攥住我的衣領,提着我說,“現在坐在你面前的不是你的朋友柳織,是個十惡不赦的貪污犯,接下來要怎麼做還需要我教你嗎,大人?” 我心一橫,看着兩旁硬生生拉開我兩的獄監,冷冷道:“用刑。”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