調查整件事用了我一年的時間,不過很值得,礁石即將浮出水面,真相總會大白。 走在回去的路上,我幾乎壓抑不住內心的激動,不斷告訴自己:“盧幀,保持冷靜,機事不密則害成,這件事一定要守口如瓶,對任何人都不能透露。”回過神來恰巧撞見柳織迎面走來。他一襲白錦,腰間繫着墨綠的袍帶,面如冠玉,風度翩翩,一如既往。 我點頭示意正欲擦身而過,他卻攔住我,將我拉入一旁的小巷子裡,他看着我的眼睛問:“你到底在查什麼?” 我往後縮了縮頂到了牆上,再也難退半步:“沒有……沒在查什麼。” “我是怎麼知道的?”他臉呈暗色,狹長的眼惡狠狠地看着我,“你方纔的神情就像在問我這句話。” …… 我避而不答的態度像是惹惱了他,他硬生生地拉住我的手腕,將我扯到小巷外,“我們換個地方說。” 進了茶樓,他要了一間雅室,插好了門栓,連窗戶都仔細關好。雖是白天,雅間內卻暗得看不清他的神情,我心裡愈發慌亂,也不打那啞謎,直接問道:“你是怎麼知道的?” 他聽起來似乎在抑制着自己的怒氣,說道:“猜的。說吧,韓宋楊步,哪一家?” “……宋。”我不想對他說謊,只能承認。 “宋老爺子出了名的面慈心狠你不知道嗎?盧幀,我知道你想要什麼,但你也要看清形勢。朝臣官紳,有哪個是完全乾淨的?越往上看,越髒……怕是你的案子到了吏部,宋評徽沒怎麼樣,你就先丟了小命。” 我低着頭,不用看我都想象得出柳織此時的臉色該多難看。 我平心靜氣對他說:“所以我這次的事誰也沒有告訴。宋評徽是厲害,但他上面還有當今聖上,這次的事我想繞過吏部直接交給皇上。宋評徽賣官鬻爵多年,黨羽無數,斂財不菲,我相信皇上只是沒有找到合適的機會來對付他,而如今我手裡人證物證俱在,又與聖上站在一邊,必能除了這一毒瘤。事關重大,我盧幀怎可顧惜自身微命,置社稷於不顧?” 黑暗中我聽柳織說:“宋評徽不除,社稷也就是這樣子,可你想沒想過你若死了,有人會很難過。”我蹙眉深思,他卻起身拍拍我的肩,“我幫你。”他低笑,“你以爲皇上是那麼好見的?你可好好籌備,別走漏風聲,也別出什麼紕漏,我們可都是走在刀尖上,知道麼?” 出了門,日光朗朗照在他臉上。他素來行止灑脫,又在官場中如魚得水,我卻在他眉間真真切切看到皺痕——我總是讓他皺眉。這次的事本打算自己一力承擔,可又把他牽扯進來,一路走來,始終是我在虧欠他。 次日下朝皇上單獨召我,柳織拍拍我的肩膀,示意我別緊張,我點點頭。 順着漢白玉石階一步步走上去,兩旁宮人肅立如人偶,巨大的銅香爐煙霧嫋嫋,端坐於最高處那人一身龍袍,威嚴莊重。 我上前一步,跪拜:"翰林院侍讀盧幀有要事呈上。” 皇上聲音和緩:“朕知道你,你就是崢兒常說的不愛笑的盧小夫子。” “……是臣。” “說吧,有什麼事啓奏?” “臣今日是來告發太師宋評徽貪贓枉法,賣官弄權。”我呈上奏摺和幾件證物,“臣查到的一切俱在此,上面還記錄了人證的口供,若陛下需要,還可以召證人前來核
查。” 皇上從頭到尾翻了翻,隨口道:“愛卿可知不在其位,不謀其政的道理?翰林院行大理寺之職,可是越權。” 我的心跳得像擂鼓。我擡起頭道:“爲了皇上您的江山社稷,百姓能都安居樂業,宋評徽不可不除。到時陛下再治微臣越權之過,臣毫無怨言。” 皇上大笑:“好,有骨氣。” 我的心稍稍落地,卻聽皇上朗聲說道:“太師,這位盧愛卿告你枉法,你意下如何?” 我回過頭,那張熟悉的臉從厚重的金黃色帳幔後緩緩出現,我今生也無法忘記當時的驚恐,猶如瞬間被浸入十八層地獄。 他走上來與我並立,行禮微笑道:“老臣很佩服這位小大人的勇氣,但有些事亂說可不會有什麼好下場。” 我急切望向皇上,聽見他說:“可如今這人證物證俱在,你還有什麼好說?” 宋評徽依然笑着,眼角皺紋縮緊:“是微臣監督不力,怕是手底下人犯了什麼事,都壓到微臣頭上。” 我驚呼:“請皇上明察,有些事絕對不是其他人能辦得到的!” “盧大人你所說的人證現在何處?"宋評徽搶過我的話,咄咄逼人。 人證?他看着我,眼裡盡是得意,我遂明白人證應該是沒有了。 今日我盧幀何其有幸,讓皇上太師陪我同演了一場滑稽的戲碼。 我聽見皇上說:“太師受委屈了。” 宋評徽嘆了一口氣:“老臣又不是頭一次蒙冤,官做高了必有人記恨,爲了江山社稷,老臣無怨無悔!” 這都是怎麼了?我心裡幾乎抓狂,頭皮一陣發麻。 宋評徽擺着那張老臉衝我一笑,又接着說:“盧幀誣陷重臣,擅越職權,請皇上定罪。” 我看見皇上的手摩挲着龍椅,“盧幀雖做錯了事,朕諒其年輕無知,又一片赤誠,不予治罪,賞黃金百兩。”皇上站起身,朱冕搖晃,我看不清他的神情,“不過,盧幀,這樣的事朕不希望看到第二次。” 我心裡冷笑,不會再有第二次了,宋評徽不會留我的命到那個時候。 我走出皇宮,忽然不太想去翰林院辦公。天色慢慢暗下去,我沿着青石板路一直走一直走,腦子完全是空的。沿街要了一碗粗茶,坐下來慢慢喝,一直等到人都散去,老闆收攤才起身,卻不知該回到哪去,於是沿着原路繼續走。 這時候該下一場暴雨,讓雨水嘩嘩落下來的聲音充斥在耳邊,也許會放縱我哭一場,可既然無雨,也就沒有眼淚可流。我就低着頭,聽着自己的腳步聲。 真安靜啊,京城之地連烏鵲夜啼都聽不到。不知過了多久,連最後一戶人家的燈都熄滅了,我看了看城牆根,又擡頭望了望緊閉的城門,轉身往回走。 今夜無星無月,可以看到的是觸目無邊的漆黑,最暗的彼方,卻有人迎面走來,手提一盞燈籠,急切地叫我的名字。我停下對他笑了笑,柳織。 他問我還好麼?他說他到處都找不到我。他問我盧幀你怎麼哭了? 我開口說我沒事,出聲卻成了哽咽。我蹲下來把頭埋在手臂間,顱骨疼得厲害,我的袖子衣襟都溼透了,想壓抑着哭聲卻抽泣地越發厲害。在柳織面前這個樣子多不像樣。 他走到我身邊,把手輕輕放在我的發頂,非常暖。我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樣緊緊抓住他的衣袍,擡起頭問他,我做的不對嗎,哪裡錯了,我到
底該怎麼辦?聲音嘶啞難聽,縱橫着淚痕的臉也一定非常難看。 淚水模糊間我看不見他的神情,他也沒有和我說話,能感受到的,唯有夜風和他手心的溫度。良久,他拉起我,半架着我往回走,他的聲音很低,只說了一句:“我們回家。” 隔天我在家中醒來,柳織已經回去了。我坐起身,整個人昏昏沉沉的。叫來管家,張羅了一下遣散之事,給他們都發了銀錢。一直聽他們在我耳邊嗡嗡地哭,也不知在說些什麼,我心中一煩就揮手讓他們退下。 披上外衫,拿出紙筆,想給家裡寫封信,順帶連父母的養老金一起寄回去。等我磨好了墨,擡筆卻不知道該寫些什麼。 寫孩兒得罪了權貴,不日將被殺害? 寫孩兒告御狀告到金鑾殿,卻被一腳踢了下來? 我把紙揉成一團,隨手丟掉了,還是別讓二老知道,自己的兒子活得像個笑話。 我去了靖王府一趟,二皇子在院中讀書。我走過去告訴他,夫子可能要離開一段時間。他問我要去哪裡,我說臣要去一個長滿榆樹的地方,那裡有很多臣的朋友,他和我告別,沒有眼淚也沒有挽留,他如此聰慧定是從我的神情中猜出了些什麼吧,我嘆了口氣。 接下來該去看誰呢?對了,柳織。我來到他的府邸,門房說大人不在,我便轉身離開,正看見他的夫人走了出來,與之交談了片刻,我知道她是個很好的妻子,漂亮又溫柔。 回到府中時,下人都離開了。我關上門窩在牀上躺下,多麼渴望就那樣睡過去。 我大病了一場,醒來時看見柳織坐在我牀前,一遍一遍擦着我的額頭。他看我醒了,盯着我的眼睛對我說:“宋評徽死了。” 我掙扎着要坐起來,問他怎麼回事。 他解釋:“宋評徽本就有舊疾,昨日不知怎麼,急火攻心,就沒捱過去。” 我對他說的話半信半疑,他把浸溼的布巾敷在我額頭上,說:“天道輪迴罷了,你安心養身體就好。” 他回過頭,身後站着我那早已離開的管家,他吩咐:“照顧好你主子。”離開時他告訴我他替我告了假。 此後,我每日就閒坐在院子裡。大夫告訴我不可以憂愁,我就索性不去想事情。 這一日我一邊喝茶,一邊看着落在門檐上的麻雀。有人推門進來,麻雀就被驚走了,那人一身月白色的長衫走近了對我說:“朕來和你道歉。” 我愣住了,呆呆望着他。便裝的皇帝更加平易近人些,我可以清楚看到他的面容——他劍眉微蹙,臉上滿是歉意。 我跪下說不敢,他扶我起來說:“上次的事,是朕實在沒辦法,宋評徽掌握機要多年,當時並不是除掉他最好的時機,委屈愛卿了。” 我低着頭沒有迴應。 他又說:“朝廷上的事有時並不那麼清明,做皇帝更是世間最困難的事,朕希望愛卿能諒解朕。” 我說:“臣辦事不力,讓皇上爲難了。” 他似乎很滿意我的迴應,面色變得柔和了許多,他與我把臂而談,說朝廷正需要我這種不畏權貴的耿直之臣,希望我能堅持下去,他日必擔重任。 我苦笑:“臣只是想辨個黑白錯對,不想讓惡人橫行,好人受屈罷了。” 他點頭,眼裡滿是笑意,他說:“從今往後,朕會一直支持你。” 一切都是那麼地失真,可是我越發地不想後退。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