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仰頭看着匾額上“杭府”兩個大字，心想着這韓慕夕還算給我留了點基本的顏面，遂稍稍滿意地大步踏進院中。 說院落不大絕對是相對於韓宅而言的，前院後園，水榭天井，正屋側室，主臥客房，一應俱全。要說美中不足就是院落荒廢，沒有什麼花卉盆景之類的，但不到下午，便來了一批人奉韓相之命移來了各色花花草草，在小湖中放上了紅燦燦的魚苗，還順帶贈送了幾個下人供我和顧卿卿差遣。 我不得不感慨一下果然是背靠大樹好乘涼，前不久我和顧卿卿還在爲個小房子的房租奴顏事房東，現在有的這個白來的宅子在韓慕夕的安排下也算得上五臟俱全了。 或許是顧卿卿察覺到了什麼，在院中喊我發什麼呆呢，我說我在想老天還是公平的。 她走過來問我什麼意思，我說老天爺定是覺得在美貌和智慧上虧欠了你，纔給你安排了一樁好姻緣。 未及她發火，我又問了她一句：“顧卿卿，常理上來講，遇到這種情況，女方不是應該反覆推拒，甚至以死相脅來表明自己愛的是他的人而不是他的錢嗎？爲什麼你答應得這麼爽快？” 顧卿卿理了理鬢髮，笑着說：“因爲我值得。” “……”這樣啊！ “而且我不覺得有什麼不妥啊，杭其你是個窮鬼，如果你攢下錢送我一盒胭脂我會很感動，而一座小院甚至用不着他韓慕夕省吃儉用，只是舉手之勞，我爲什麼不接受？這樣看來，你不覺得如果我坦然接受你的胭脂而對慕夕的院子萬般推拒纔是真正的嫌貧愛富？”她頓了頓，“我只是舉個例子，沒記錯的話，你連胭脂都沒送過我。” 我張張嘴，又咬了咬牙，邏輯怪！ “那個你……這邊這邊，你，玉蘭花移到旁邊去……”顧卿卿也不嫌曬得慌，在院子裡跑來跑去，我呆着也沒什麼意思，就道：“我去步莜那了啊，晚上不回來吃了。” 聽顧卿卿在身後喊你別又去人家蹭飯，我也沒回頭，帶着我的擡轎男團威武地走出了新宅，好歹得在外人面前長長面子。 轎子停在步府門口，我下轎正看到對面有人進了大理寺，中年男人，一身藍色的布衫，走路腰板挺得很直，說不好是官是民。進了門，步莜在廳中坐着，讀一本書，我笑着走過去：“什麼好書，讀得這麼認真？” 他起身合上書，答道：“雜書罷了。”他邀我坐下，有人上了茶，他開口便問，“見過盧大人了？” “盧大人？”他問得我一愣。 “大理寺卿，你的上司，盧幀盧大人。”他解釋道，“我還當你是知道盧大人今日有公務，先到了大理寺，順便來我這坐坐。” 他這一提，我纔想起這幾日竟忘了去拜見頂頭上司，心裡一慌，也不知盧大人會不會怪罪，本來我這就無才無德的，要是再惹了上司不滿，我的仕途啊。 步莜看着我笑了，道：“不必擔心，盧大
人不是在意這些細枝末節的人，他只關心手頭的案子。你應該有所耳聞，盧大人是朝中有名的清官，如今擔着清官之名的人物有不少，但名副其實的怕只有盧幀一人。 我確實早聽過盧幀這個名字，曾經還把他當做過榜樣，但那已經是很長時間以前的事，我自知沒有那麼硬的骨頭，這個官只敢戰戰兢兢地當，萬不敢頂風而上。 步莜又道：“我小時候連我爹都不服，就服盧大人一個，當時就覺得他渾身散發着一股正氣。”我詫異，他撓撓頭，“是有些誇張，但我擔保，他真的是朝中最爲方正耿直的大臣。認識他以前，我真的是不相信有人可以那麼不要命地做清官，做好官，也不知道他拼命到這種程度是圖的什麼。” 我又喝了口茶：“你都這麼說了，那我還非去拜會不可了，可願與我同去？” 步莜露出一個燦燦的笑，“好哇，我也許久沒與盧叔叔說過話了。" 說着我二人擡腿就走，片刻便到了大理寺。進了門去，卻見一人正翻閱宗卷，正是之前遠遠看到的那着藍衣的人。步莜叫了聲盧叔叔，我忙行禮，自報是新任大理寺少卿，又說了些官話，說的也不太連貫，只聽他說都坐吧才擡起頭來。 這位盧大人大概四十多歲，鬢間已有零星白髮，卻不像想象中那樣鐵面威赫，他眉宇淡然，似乎更像一位教書先生，一身藍色布衫穿的熨貼。他放下宗卷，靜靜看了我一會兒，我心裡緊張，手腳都不知如何放合適。就聽他問道：“想做清官嗎？” “想！”我不假思索，他又用那種眼神看着我，彷彿能看進我骨子裡，我不由得把目光移向別處，補充道：“下官是想做清官，但坦白說，下官做官的直接目的是爲了養家餬口，如果能安安穩穩靠俸祿活一輩子，我其實並不是那麼想升職……也不是那麼想伸張正義。”摸摸心口，覺得這話說的太慫，遂又補了一句，“但在此基礎上我還是會盡力做好事的，不敢說爲國爲民，食君之祿，忠君之事，至少……對得起良心。” 我不知道我的臉是不是紅了，就努力把頭低得不能再低，我做不了盧大人那樣的清高人物，我只是個凡人。 我聽見他咳了一聲，幾乎想拔腿就走，卻聽他道：“我在大理寺二十多載，問過很多人同樣的問題，幾乎每一個人都在義正詞嚴地說謊，有人欺人，有人欺心。其實我都知道，因爲我認識這世上最會說謊的人，那些謊言和他的相比，只是小伎倆。你能和我說實話，我很高興。清官，能做得了便做，做不了，至少不要成爲禍害。” 我道了聲是，他忽然轉向步莜，說了句：“小莜，你還記得柳織嗎？”步莜神色一僵，答道：“記得，那時我還小，但那樣的人，只要見過一面，就一生都不會忘記。” 其實這個名字，對我來說也並不陌生，只是沒有見過，不能理解他們眼中的複雜情緒
。他們眼底細微的朦朧水光映照的嗔癡愛恨，在我心裡也就只是四個字“內相柳織”。 “我沒有家庭，沒有錢，不怕死，更不在乎名聲，爲官數年，我曾以爲，自己求的不過是分明善惡黑白，可柳織一去，我只感覺孤單。杭其，你還年輕，在官路上千萬不能走錯，不然你失去的將永遠都不會回來。”盧大人語重心長地說，已經不再清澈的雙眼流露出一種懷戀、一種迷惘、一種傷痛。 我不知道他的身上曾發生過什麼事，但終有一天需要我知道的時候我會知道的一清二楚。現在我懂的只是在那麼一瞬間我的這位上司散發出的不是那凌人的正氣，而是沉重的血與淚，扛負着重任的肩膀是那麼的脆弱與單薄，內相柳織定是他極爲重要之人吧，在他的心中有着誰也無法取代的地位，現在未來都不會再有。 “謝大人教誨，下官一定會走出屬於自己的道路，不僅僅是爲了自己，也是爲了未來出現我身邊的人。”我以對待師傅的禮儀像盧大人行大禮，這樣的人值得我去尊重，無論未來會怎樣改變我與他之間的交集。 “杭其，我只接受你這一次大禮。平日裡你如若不介意，可以隨小莜一樣叫我盧叔叔。案宗裡有什麼不懂的也可以過來詢問我。”盧大人慈祥地笑着說，讓我瞬間忘記了坐在上方的是大理寺卿我的上司，而是一個普通的家族長輩。 “嗯，好的……盧叔叔。”當這聲叫出來，簡直羞紅了我這張老臉。大叔，不要以爲調戲少年是不是犯罪，我要到執法部門去告你……好像他就是執法部門的頭頭啊，不活了~我純潔的幼小心靈啊~嗚嗚嗚嗚~ 步莜笑着看着我，彷彿知道了我內心的吐槽，竟也只笑不語。 “時辰也差不多了，今夜不如由我做東到我家中飲杯淡茶吧。”盧大人起身整理了下衣襬熱情地說。 “小侄自然是恭敬不如從命，不知杭兄如何打算啊。” “我義妹還在家中等我……”，兩雙大眼睛都直勾勾地看着我，半毫都容不得我拒絕，“但喝杯茶的時間還是有的。”我只得接道。本打算到步莜家蹭頓飯的，這下可好蹭到未來不知多少年的上司頭上了，今後出門一定要好好看黃曆，再也不說封建迷信害死人了。 “那我們就這麼愉快的決定了，不知盧叔叔準備用什麼茶招待我們呢。” “我那的茶可比不上大將軍府裡御賜的貢品茶葉，只是內人閒來炮製的。平時喝慣了好茶嘴被養刁了的你小子就是現在想跑也來不及了。哈哈~” …… 我走在這兩人的身後，看着他們的背影明明貼的很近，心卻相隔萬里之遙。或許他們間一直存在着矛盾，不說出來也不想承認，有關信念，有關價值…所以哪怕是我也可以看得出來。不知表面上這樣的平靜可以維持多久，未來的一切都會順着時間這段流水逐漸改變，但最少現在還是現在……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