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日後,阿笙等人正在繁忙,又聽守院人那裡傳來喧鬧之聲,不久便見到一襲紅裝的茉莉大步走了進來,一旁的袁成傑心下道不好,裴鈺不在,誰降得住這姑奶奶?
茉莉見衆人皆停下手裡的活看向自己,方纔發覺自己打擾了大家,而後垂首以東境之禮與衆人道了一句抱歉。
袁成傑等人面面相覷,茉莉公主何時以東境之禮待過人?
茉莉卻並未理會旁人,大步走向阿笙,阿笙見她過來下意識將自己面前的文冊拿了起來,怕她再抽風給撕了。
茉莉見到她的反應,心下也有愧疚,她揚了揚下巴,對着阿笙道:“這是賞你的。”
說着,她身後便有一名侍女手持一個巨大的紅木盒子走上前來,打開一看,裡面放着的是一塊潤白如脂的玉錘,一頭用紅色的穗墜裝點。
阿笙一臉疑惑拿了起來,而後看了看茉莉。
茉莉輕咳一聲,道:“你們這些做學問的,常年埋頭俯身,定然容易腰背痠痛,這個正好適合你用。”
“你是說,這個,是個捶背的?”
茉莉聽字面意思大概也差不多,所以點了點頭。
一旁的易瀾山“撲哧”一聲笑了出來,但在茉莉一記眼刀下又硬生生憋了回去。
阿笙倒是沒想到自己這個年紀就能收到這種茶樓那些大爺們愛用之物,但公主賜她也拒絕不了,便也就莫名收下了。
“但是公主爲何要賜我這個?”
聞此,茉莉看向阿笙,眼中第一次沒有從前的敵意,她笑得自信而張揚,道:“謝你那日酒樓中的仗義。還有,你說的那些話。”
自從哲多出事之後,茉莉心中有坎,她將哲多的罪背到了自己與母親身上,多有卑微。但那日阿笙所說的話,不僅說給賀多,也說到了茉莉的心裡,一席話便點醒了她。者多的外甥女只是其次,首先她是西州王的女兒。
那日之後,茉莉主動上報賀蘭倬,讓賀蘭倬重罰了賀多。她告訴賀蘭倬,她要有能夠保護自己和母親的能力。
王庭女人衆多,後庭風雲不比前朝少,賀蘭倬見女兒提振了精神,便允了她這話。給茉莉派了一隊親兵護衛,許她有持兵之權,並可隨王的親衛隊一同訓練。
這一則王令便是在向衆人表示,茉莉是西州王的女兒,這纔是最重要的。
茉莉心結開了,對東境這一行人也沒了從前固有的印象,但她並不習慣與人示好,輾轉了幾日,還是覺得應該道謝,原本她想賜些衣物,但見阿笙成日裡多是素服,也不知她到底喜歡什麼,方纔着人做了這麼個東西。
未過許久,茉莉公主贈阿笙大禮之事便傳到了繁花殿,彼時裴妙音正在着墨繪畫,畫中有高山流水、亭臺樓閣,一人撐傘於橋上,望連天雲海,白日虹光。
今日繁花殿有客來,來人一雙丹鳳桃花眼,身着西州喜旋服,眉目一凝便是風流。此人是望月樓的老闆雲塵。
嬤嬤進殿,見雲塵在,欲言又止。裴妙音連眼都不擡,道:“無妨。”
聞此,嬤嬤方道茉莉送了阿笙一塊玉做的背錘。
裴妙音的筆觸頓了頓,而後擡首,微微有些疑惑地看向那嬤嬤,嬤嬤故又講了一遍。倒是那雲塵率先笑出聲來。
“這公主殿下當真有趣。”
裴妙音倒是想到了什麼,問那嬤嬤,“可是公主十歲那年北邊來的賀貢?”
“正是那塊。”
西州以北,尚未抵達從前庸國的地方有一片山脈,臨水而立,盛產玉石,如脂凝白,當年有幾個搬山工挖出來後便獻給了庸國,後來幾經輾轉被使臣帶到了西州,獻給了賀蘭倬,整個西州就只有這一塊,又正值茉莉生日,便賜給了她。
這樣名貴之物,茉莉手裡不少,因此她出手一向大方。
雲塵看了看裴妙音,道:“前幾日樓內的事,我聽說了,這丫頭倒是有膽量的,不知道的,還以爲哪個武將世家養出來的女兒。”
裴妙音聞此無奈地笑了笑。
“不過這樣好麼?”雲塵那一雙風流的眼中露出一抹精明的光,“央國有位貴比東宮的公主,西州若再出一個,對你可不太有利呀。”
聞此,裴妙音依舊端着溫和的笑,道:“茉莉能靠自己的能力說服王上,那是她的本事,也是衆女娘該學習的。”
雲塵聽着這番好聽的話扁了扁嘴,不置可否。
“鈺兒那邊可有消息?”
聽裴妙音提起裴鈺,雲塵道:“小家主的講學就要結束了,不過他中途去了一趟央國,也不知是去做了什麼。”
裴妙音笑了笑,並未答此話,繼續提筆欲畫,但兩三筆後,卻是微皺着眉看着自己此時再下的兩筆,怎麼都不如此前的流暢,畫意已斷,故今日就此停筆。
“這孩子自小以他父親爲榜樣……”說着又嘆了口氣,“但我倒但願他別像臨安。”
裴妙音提起往事,雲塵不由跟着垂了眉眼,二十多年前,裴氏的裴臨安也曾是名動天下的人物,最後卻在人聲鼎沸處,憑欄依靠,意外掉落街道之上進京爲天家表演的象隊之中,被踐踏而亡。這玩笑般的死法對於裴氏家主而言,如何不讓人唏噓。
“若家主還在,你也早就該回去了。”雲塵道。
裴妙音聞此,眼中的動容悉數不見,她斂了眉目,道:“這話莫要再說了。”
雲塵聽出她的不高興,而後垂首稱錯。
雲塵離開的時候,與來的阿笙正好打了個照面,阿笙略微有些驚訝,王后的宮中竟然出現陌生的男子。剛轉眼便與裴妙音的目光對上,阿笙立刻收了神色,爲免唐突。
裴妙音知她在想什麼,道:“雲塵是閹人。”
阿笙驚訝地看向裴妙音,卻見她如常般吩咐嬤嬤給阿笙沏花茶,“雲塵曾是我的暗僕,自我入宮之後,爲方便時常進出繁花殿,他自願淨身。如今替我打理一些鋪子。”
裴鈺曾提過裴氏對西州的投入和撤離,他的話語是輕巧的,但其中的付出定然沉重。
“今日來可是有事?”
阿笙自回來後便在甘蘭園跟着一同繁忙,已經幾日不見了。
“哦,家主那邊來信,他不日就要返回……”阿笙欲言又止地看了看裴妙音。
“怎麼了?”
阿笙方纔繼續道:“譯註的工作已經快到結尾了。”
換言之,這次裴鈺歸來後,他們可能不久就要離開西州了。這下,又要留下裴妙音一人了。
聞此,裴妙音神色淡了幾分,而後又端持着溫和的笑,道:“這是好事。”
的確是好事,經典東傳,裴氏聲望會再上雲霄。
阿笙看懂了裴妙音眼中一閃即逝的落寞,問道:“殿下爲何不乾脆跟我們一同回央國呢?”
裴妙音仿似知道她會說出這話,只是淺笑着搖了搖頭,道:“如今西州纔是我的家。”
“可你想回去。”
阿笙的眼中印出裴妙音眸光似水,那麼柔,也那麼冷,“我想回的是十八年前的家,不是現在的裴氏。”
十八年不聞不問,家宅高門依舊,卻物是人非,即便回去,也只是陌生。
見阿笙眼中有着幾分悲憫看着自己,裴妙音笑了笑,“我知鈺兒定然是與你說了什麼,但如今我也好,他也好,我們身上都有各自的使命,裴氏子弟可以撤離西州,但我卻撤離不得。”
“爲何?”
裴妙音微微斂了眉目,她腦海中印出的是出嫁那日,父親慎重的話,“因爲我相信我父親的選擇,我也會完成他的囑咐。”
此時鳥鳴之聲凌空而起,顫亂了紛繁的枝椏。阿笙看着裴妙音靜靜地看着自己,用溫軟的語言說着堅定的話,“西州會是裴氏後退的路,我一定會做到。”
阿笙被裴妙音眼中的堅定所攝,那種眼神她無比熟悉,亦如自己想要查清當年父親的案子。有些事他人看着何必爲之,但卻是自己給自己的一個交代。
一個能將國策倒背如流的女子,又怎麼會沉溺於情愛之中。
阿笙起身,拱手拜服,道:“我明白了。”
裴妙音知她一點就透,淺笑着道:“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