合德公主在碧落園內宴請即將西行的衆學子,此宴席無長者隨行,衆人也落得輕鬆。
松柏斷木爲席,引流水送觴,巨大的晶石雕刻成的山水坐於園中正中,細看之還能看到人物攀越其間。園中陳設集雅奢爲一體,既有讓年輕人眼前一亮之物,也有深諳文士清雅心態的設計。這裡的每一處都體現着合德公主對衆人的重視。
皇帝登位之後,坊間便有傳言,稱天家爲制衡世家勢力,開始重視武將,開設武科,廣招賢士。而身爲皇家公主,合德卻以如此精巧的席面告知世人,皇帝從未輕視禮教文法。
衆人遊覽未久,便有宮人來報,公主駕到。
合德今日着了一襲千珠服,這身錦服以數百顆渾圓而光澤上乘的小珠鑲邊,袖如蓮葉隨姿翩然卻不失垂墜之感,原本這服飾該還有數百海珠打造的瓔珞披掛前後,但合德認爲過於華麗,給人疏遠之感,便換成了兩條較長的小型珠鏈,稍作點綴。給人以清雅而精美之感。
到底是少年人,這一個個在前朝恭敬守禮的兒郎們,見着這金尊玉貴的合德公主,一個個都移不開眼,倒是最小的阿笙率先開口道:“見過公主殿下。”
隨後衆人方纔省起自己在哪,紛紛低身見禮。
合德亦未想到,這十二人裡面居然還有一個年紀比自己還小的女子,免了衆人的禮後,合德走向阿笙,問道:“你多大了?”
阿笙低首道:“回殿下,民女再過月餘便十四了。”
合德眼中略有驚喜,她細細地打量着阿笙,而後道:“這般年紀你能讀得懂那些晦澀的心論麼?”
一旁的袁成傑是衆人中年紀最長的天字階學生,文史閣袁閣老的小孫子,他自小便與合德相識,見合德對阿笙的出現頗感意外,便開口道:“阿笙是我們最小的師妹,但是別看她年紀小,學東西卻很快,上次課堂之上作的《清淨論》得了先生不少讚賞。”
“哦?”合德道:“我聽聞華清齋出了一位同修四門的學生,可是你?”
阿笙點了點頭,道:“我不過仗着年紀小,才能將四門修全了,並沒有那麼大的本事同時修四門。”
阿笙說得是實話,但卻被聽成了謙虛之言。
合德很喜歡阿笙的那雙墨瞳,仿似天生的明珠,這一雙眼初見心喜之,再見心念之。此女雖有一幅好相貌,但眉宇間卻不失三分英氣,讓人不生邪想。從雙目可觀其心,合德可見眼前這個女娘的心性端正。
“你有此學識成就卻不生妄心,着實難得。”
合德說及此,取下腕間的一串紅色珠串,交予宮侍,道:“我也未曾想到今日會有女娘同席,也未準備像樣的禮物,這珠串便贈與你吧。”
阿笙看着宮侍遞與的珠串,紅如血色,便知名貴。合德賜予阿笙的是她隨身攜帶之物,此非君臣之禮,但尊者賜不可辭,她還是躬身接下。
衆人入席,今日碧落院按照公主的吩咐,每人的席前都有十盞肉餚,七盞素餚,再湯水三盞。合德又問了他們一些修習的日常,今日無長者在,又有淑美的公主在前,衆兒郎打開了話匣子,講了許多華清齋內的趣事。
合德十分擅長聆聽,她會在恰當的時候迴應一兩句,但更多的卻是聽衆人說,她聽得十分認真,並無半點上位者的架子。
直到宮門處的人來提醒,時候已經不早了,衆人該離席歸返了,衆人方纔起身拜辭公主。
這一席下來,這華清齋內才華最卓絕的幾個兒郎對公主皆生了仰慕之心,道其如皎月般矜貴,但也是那皎月,只能遠觀之了。
袁成傑看着師弟們對合德的讚歎,不由嘆了口氣,轉眼便見阿笙一個人走在隊伍的最末尾,她步子小,本就追不上前面這些人。
袁成傑放慢了腳步走到阿笙身旁,見她若有所思的模樣,問道:“你也在想合德公主?”
阿笙點了點頭。近日天字階的學生開始學習御國之道,所謂御國實則在於御心之術。
“我在想,今日公主一席當真只是爲了讚揚衆人年少有成麼?咱們不是還沒去西州麼,會不會太隆重了?”
八字不過提了一撇,但觀園中陳設,顯然合德非常重視今日的宴席。
袁成傑聞此,眼神中閃過一抹意外之色,而後對阿笙道:“公主自小吃穿用度皆十分矜貴,今日的席面只是按照她日常的規格而定,你勿要多想了。”
多想什麼?
這話阿笙並未問出口,只因她想起了袁成傑與合德公主自小相識,有些話不該問他。
阿笙立刻轉了神色,故作疑惑盡解的模樣,笑嘻嘻地擡了擡手上的紅珠串,對袁成傑道:“師兄可識得此物?可知值多少銀子?”
阿笙這臉變得太快,袁成傑沉沉嘆了口氣,一幅恨鐵不成鋼的模樣往前快步走去。
“師兄,你還沒告訴我呢?”
阿笙朗聲叫人,卻不見提步去追。待袁成傑走入前方衆人的隊伍中,阿笙方纔又掃了一眼腕間的珠串,這是瑚珠,皇家貢物,被不少藏家視爲瑞寶,價值難估,從前母親的房中便放着一整座瑚樹,聽聞是外祖父送的。
合德隨手便將如此珍貴之物給了自己……
阿笙意味深長地笑了笑,這位貴比東宮的公主殿下當真有意思。
當日稍晚,阿笙將殿上之事告訴錦瑟之時,卻見錦瑟以額觸地,拜辭阿笙的提議。
“你這是做什麼?”
錦瑟擡起頭來,神色無喜悲可談,道:“姑娘,我無法隨你去西州。”
“爲何?你大可以借御令逃離這裡不是麼?”
錦瑟看着阿笙,認真道:“裴三爺也罷,嬤嬤也罷,只要他們還活着,我終究有回來的時候,終究要面對他們,又談何逃離。”
“可錦瑟,華清齋文僕到了年紀亦會發放,你年歲將近,若不隨我走,可想清楚自己之後的路?”
“我會想辦法留在齋內。”阿笙提及此,錦瑟微垂了頭顱。
阿笙見她這副模樣,一字一句認真問道:“女子爲學並不容易,或許我們能夠做些什麼。”
“可我們又能如何?”錦瑟的聲音多了一分無奈,她微蹙的眉頭始終未曾散過,“姑娘可知這些年三爺送出去多少女娘,爲何又沒有一人站出來告發他?”
“因忌憚他的身份。”
“這只是其一,”錦瑟繼續道:“更多的是她們一開始便是因爲裴三爺許以的前途而自願走上這條路,她們當中有許多如我一般出身的清貧女兒,若沒有裴三爺的引薦,她們一輩子都不可能踏入高門貴府。”
錦瑟聲音緩了下來,“姑娘,她們與你我不同,她們求的便是那個,此事她們心甘情願。即便鬧到官府去也斷不出個黑白來。”
明面上你情我願之事,最多是賠上裴陵邱的名聲,又能如何呢?世人眼中,女子如衣物的想法依舊存在,外族也罷,本朝權貴也罷,僅憑她二人,能改變多少?
“姑娘,算了吧。”
燭火搖曳,阿笙卻神色明亮,如暗夜明輝,緩聲道:“人心本就是搖擺之物,若人生而知對錯,又何須教養,華清齋入學的女娘年紀幼小,孰能清楚知是非、斷正誤,但他們卻在人性懵懂之時被人誤導,這哪裡算是心甘情願,這是誘騙。”
錦瑟看着阿笙眼中印入的火光,且聽她繼續說道:“若女子接受了自己只能爲貨物一般,成爲權貴掌心玩物的想法,先帝又何須開女子恩科,許女子唸書。”
阿笙此話讓錦瑟一時語塞,良久,她方纔開口道:“可是姑娘,就算我隨你去了西州又能如何?難道你將希望寄於家主或者大姑娘身上麼?”
說着,她搖了搖頭,後話卻沒再說了。
錦瑟這話就連阿笙也答不上來,靜嚴雖暗指裴鈺有所謀劃,但她亦不知究竟。或許錦瑟說得是對的,她不該因急於在裴鈺面前立功,而在這般沒有準備的情況下將錦瑟帶走,此舉恐會觸怒裴陵邱等人,對於錦瑟而言,太過冒險了。
良久,錦瑟卻聽阿笙淺聲道:“抱歉,我不該衝動行事。”
錦瑟微微一愣,她爲僕阿笙爲主,但現在阿笙卻在與真誠地道歉。
“但是錦瑟,”阿笙聲音柔和,緩緩道:“我依舊不認爲裴陵邱他們做的事是對的,只是如今我亦沒有好的法子,不該拉你冒險。”
阿笙說到這裡,嘆了一口氣,道:“只是以後就沒人給我拿桂花糕吃了。”
聞此,錦瑟失笑,“姑娘你不是沒那麼愛吃甜食了麼?”
“偶爾吃吃還是不錯的。”
阿笙眼中染上了笑意,正色道:“阿姊,多謝三年相護,那就保重了。”
錦瑟眸光爍爍,躬身一禮,拜別阿笙。
數日之後,皇帝派合德公主來給衆人送行,同時帶來諭旨,皇帝欲修建國學堂,這會是專爲黎民百姓開設的學堂。此學堂由華清齋院首裴懷之任監察之職,國學堂籌建期間,裴懷之難以同時肩負兩邊職責,故合德公主以學官之名,暫代裴懷之管理之責,常駐華清齋。
合德非朝官,因此算不得朝廷對裴氏禮教文法的干涉,但合德爲公主,卻又脫不開皇權的身影。
這則旨意若無後半句倒是賢德君主爲天下子民着想,但有了那後半句,衆人心領神會,這是皇帝要對華清齋出手了。
阿笙看着合德公主與衆人說完拜別之詞,走到自己面前,道:“你一個女娘在外,要顧自珍重。”
聞此,阿笙看了看身旁齋內另外派着隨行的文僕,故意道:“是啊,倒還須適應纔是。”
合德見她這般,問道:“這文僕並非你慣用的?”
阿笙搖了搖頭,對公主道:“回殿下,原先服侍我的文僕名爲錦瑟,還在齋中尚有差事。”
頂着皇帝的御令也要換人……換言之,有人不願此文僕離開華清齋。阿笙這是在託付,合德會意,便將這個名字記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