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清齋雲嵐山處,雲被似天河傾斜連天而下,山路溼滑,着了清晨的霧氣,若非有小師傅帶路,阿笙定然是要迷在這山間。
雲嵐山後山住着許多隱士,受裴氏供養,至今少有出世。雖然裴氏有上萬族兵,但他們纔是裴氏真正的絕世神兵。
原本阿笙是不願來這裡打擾的,但靜嚴在給她的文札中寫道,這後山之中有一位苦無大師,善註解經文,讓阿笙沒事可隨他學習。
阿笙雖不解其意,但還是照辦。等到她到了雲嵐山才發現,苦無居然是一個和尚。原本阿笙還苦惱於自己女身不便接近,但沒想到苦無並無那麼多的規矩,每每接見都有小師傅在一旁伺候,不算逾舉。
苦無如今年邁,眼力大不如前,卻還要做經書譯解之事,更廢眼睛,而阿笙寫得一手好字,便主動幫苦無將他勾勾畫畫的那些筆記整理成冊,這也幫了苦無很大的忙。今日,她也是來送整理好的文冊。
因爲剛下過雨,山路十分溼滑,阿笙好幾次踩滑,差點摔跤。小師傅見她每每都是下意識護好身前的文冊,不顧衣衫被泥水沾溼,頗爲讚賞。
經文枯燥,難解其趣,因此並非是華清齋內主修的學問,但眼前這個小女娘年紀輕輕卻能有此覺悟實屬難得。
苦無的院子在半山腰上,每次阿笙都要一大早開始爬山,方能在午時的時候抵達。
山路輾轉,柳暗花明。待阿笙到苦無的院子時,發現已有客來。
來者正是裴懷之。
裴懷之得知阿笙時常來向苦無請教經文譯註之事,頗爲意外,他是沒想到阿笙這個年紀便能有如此意趣。阿笙當然是不能說自己實則也看不懂多少,無非是仗着自己這一手縈花小字留了下來,到如今還屬於硬啃經文的階段,遠未通達。
受了阿笙一禮後,裴懷之端起笑對苦無道:“屆時便麻煩您了。”
苦無雙手合十,既不應承,也不拒絕。
裴懷之今次來算是無事不登三寶殿。
帝京不日期前傳來消息,皇帝即將派吏官巡查華清齋。此事並無先例,因此須得做些準備。皇帝近日肅清朝綱,剷除景王一黨的餘孽,因此正是渴才之時,這個時候派人來訪華清齋,目的便該是這華清齋裡的佼佼人才。
但即便是皇帝也不知,裴氏究竟在這華清齋內藏了哪些高人,尤其是那雲嵐山中身藏之人,因而才須派人前來探探。
五日之後,巡察吏官抵達華清齋,隨行而來的還有另外一輛寶駕,用雪蹄寶馬做驅駕的馬,這座上主人身份定然不凡。
車馬在華清齋大門之外也不見停歇,迫得守門之人只能允其入內,直達雲庭處方纔停下。
車馬既停,但其上的人卻沒有下來的意思。士兵排列兩側,讓人倍感肅穆。
待到裴懷之趕到之後,那車駕之上的人又緩了良久方纔在僕從的攙扶下下馬。
寶駕之上下來的人卻是一個名年輕女子,着流雲錦繡裙,一頂雲雀折桂珠冠在天光之下紛紛迷人眼,就連裴懷之都未想到,合德公主居然隨行而來。
合德公主是皇帝過世了的元妻所生獨女,自小受寵,十歲之前便一直養在帝宮,由如今的太后教養,雖已到議婚的年紀,但合德主張要自己尋得夫婿,加之新帝捨不得這麼早將她嫁出去,便也允了她。皇帝登位之後,合德宮中的一應用度皆按照未來儲君的規格置辦,可見此女受皇帝重視。
皇帝讓合德公主隨行,倒是一步好棋。尋常官員還忌憚着華清齋身後的裴氏,但合德尊貴,即便是華清齋亦怠慢不得。
女子目若花柔,神色清亮,她微微垂首向裴懷之見禮,而後者則躬身以臣子之禮相迎。垂首間裴懷之心下便知,這是遇到難題了。
合德是不知自己此行的背後是皇帝對裴氏門客的覬覦,只是她久聞這華清齋獨劈一處山水,風景秀美,又對華清齋育才之法心生嚮往,因此得知皇帝要派人來巡查時,她便聽了太后的提議來看看。
隨行的吏官是行伍出身,沒了文官心中對華清齋的崇敬之情,只是睨了一眼一旁的裴懷之,道:“殿下久聞華清齋之名,今日到訪欲一觀內景。”
裴懷之點頭稱是,親自陪同。
合德公主自小在帝宮依據皇家禮法接受教育,華清齋的培養方式對她而言甚是稀奇,她一路看了很多,問了許多,裴懷之一一作答,她也聽得十分耐心,並無半點公主的架子。
那吏官便是藉着合德的這份好奇心,他早做準備,一路以言語誘導,引得合德對他欲去的地方生了興趣。有合德公主在,裴懷之自然能不敢阻攔他們。一行人便這般直奔雲嵐山而去。
雲嵐山今日也是霧氣靄靄,越是往內走,腳下的路便開始泥濘。合德看着腳下的玲瓏八寶繡鞋沾了髒污便停了腳步,她擡頭看了看山勢延綿的雲嵐山,問道:“這山中可有人?”
裴懷之恭敬道:“有一些閒散之人。”
吏官聽聞這話自然不肯這般放過裴懷之,他唯怕合德不願前行,道:“這雲嵐後山住的都是隱世不出的高人。”
合德聽此話便來了興趣,裴懷之並未應和此話,卻是讓合德還是莫要再前行了,只道怕衝突了公主殿下。
吏官聞此,卻是厲聲喝道,“公主欲行之處,你豈敢阻攔?”
合德亦是聰明,她此時已然看出這吏官仗着自己的勢另有所圖,掃了一眼那吏官,沉聲道:“裴院首育才無數,乃天下文士楷模,豈是你能冒犯的?”
那吏官倒是沒想到合德會出面呵斥自己,一時愣在了那,而後不得已,低身與裴懷之賠不是。
裴懷之並未受那人的禮,幾乎是看都未曾看他一眼,而是恭敬地對合德道:“殿下,這山中之人久離凡塵,怕是早忘了俗世規矩,會有所衝撞,屆時還請殿下海涵。”
合德聽裴懷之話說到這個份上,心下疑惑,難不成這山中之人還能都活成了野人不成?
一行人復行一段距離,此時山中大風起,吹散了山前的霧氣,衆人只見山道之上,有一個和尚席地而坐,他一手持咒,閉目靜修,而另一隻手中所持的卻不是法杖,而是一把七尺高的斬馬刀。
刀鋒凌厲,刺人眼眸,此時山風騰昇,吹起他的法袍,其人靜定如山,而手中利器在風中仿似有嗡鳴之聲。
這怪異的一幕讓合德心下一顫,不由停下了腳步。
一衆侍衛立刻護在合德的身前,那吏官上前正要大喝卻被裴懷之攔了下來。
“裴院首,你此乃何意?”
裴懷之睨了那吏官一眼,眼中威嚴讓其不由退了半步。
裴懷之拱手對山間和尚拜了拜,不敢出聲,示意衆人返回。裴懷之神色肅穆,煞有其事,衆人不敢違犯,順着他走了回去。
一行人返至尊儀閣,裴懷之方纔開口道:“此人名苦無,寒州人士,受西州智者圓覺大師的點撥而遁入空門。”
寒州乃苦極之地,其人尚武,多出勇猛之士。
早年西州之地並不太平,常有賊人劫掠城鎮之事出現。苦無原是行修至當地一座寺廟,卻恰逢戰亂,當地官員帶着百姓被迫躲於廟中,但賊人心生殘虐,不肯給個痛快,而是抓去一個外出砍柴的小和尚,斬首後將其頭顱掛於城牆之上,嘲弄和尚舍一保衆的作法非真慈悲,以此逼迫那些避難之人自投羅網。
次日清晨,廟中走出一人,手持斬馬大刀,殺入匪徒佔據的城中,親自割下土匪頭子的首級。據說那日,他一手持刀,一手持咒,嘴裡不斷念唱着超度的經文,幹得卻是宛若修羅的殺事,將一座城池變成了煉獄。
一日間,苦無一人便斬殺了數百匪徒。待一切平定之後,他便又拾起自己的行囊,離開了當地,繼續他的修行。
合德公主畢竟久居深宮,哪裡真的見過這煞神,聽聞裴懷之這話自然是不敢再往前去,而那吏官雖一身武力,但他明白,能一日斬殺數百人,可見其實力非自己能硬碰的,雖不甘心,卻也不得不放棄,畢竟皇帝可不曾說過可與華清齋中人起衝突。
合德公主回宮之後,皇帝得聞雲嵐山有這般怪誕之人在,方纔暫時收了招攬的心思,除非當真派軍隊前往,否則那雲嵐山怕是文武難動。
後來阿笙聽聞這段故事後也問過苦無,出家人爲何要犯殺戒,但苦無卻告訴她,他斬的是他心中的惡鬼,而這世間實無衆生可得救渡。
此後三年,阿笙皆按照靜嚴的吩咐,時常去拜訪苦無,在經文註解之上有了一些心得體會,直至西州來信。裴鈺欲譯解圓覺大師所書經典,將其傳入央國,此經典乃圓覺花費十年心血所書,難解難譯,卻是一部集其智慧大成之作。爲幫助裴鈺譯解此書,華清齋會再派一批精英子弟前往西州。
阿笙憑藉着與苦無修習三年的功底,成功位列其間,也是唯一的女學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