倉州客船,夜雨連綿。男子帶着蓑衣低垂着頭顱走入船內,此人正是逃竄多日的越城前城主,何瀟厲。
他看着艙內坐着的一名侍女愣了愣。
“只有你一人?”
這可與說好的不一樣。
侍女帶着疏離的笑,對何瀟厲道:“我是來通知何大人,刑部的吏官已經在前來倉州的路上,二爺的人不便出現在此,還請您順舟之下,去冕州與引路的人會和。”
何瀟厲皺了皺眉,卻並不應此話。他一路順着那人給的指使逃竄,說好今日在這裡交接身份文牒,送他出關,但情況又變了。
何瀟厲微凝着目看向那侍女,神情多了幾分陰冷,道:“二爺莫不是見東窗事發,欲過河拆橋吧。”
侍女依舊端持着疏離而不失禮貌的笑,道:“何大人難道認爲二爺會懼怕那刑部的趙煥城?”
念及那人身份,何瀟厲倒也信了侍女這話。
“二爺自然不懼一個小小的刑部主司,但我小人之心,惜我這條性命,所以將這批貨物的所有流向和來由做成了冊子,放在一個只有我知道的地方,以防萬一。”
聞此,侍女的臉色冷了下來。
“何大人哪裡的話,當初可是您主動提出要接手這批貨的,二爺可沒逼您。您忘了,這批貨可是您親自從農戶手中接過,可沒經我們的手,哪裡能算到我們頭上。”
何瀟厲神色冷峻,半響未能再多蹦出一個字來。當初以避免過多的人接觸這批貨物爲理由,讓何瀟厲直接從農戶手中將貨物接過,卻沒想到是爲了這一手。
“何大人莫要多思慮了,再不走追捕的人可就要到了。”
何瀟厲如今已經無路可走,現在官府在四處追捕他,各地世家也派人在城中搜素,如今他唯有相信此人的話,再無他法。
侍女依舊端持着適宜的淺笑,欠了欠身,“那就祝何大人,一路順水。”
何瀟厲看着女子離去,臉上的笑意全無,滿是冷意。
未久,刑部下發緝拿令,央國上下追拿越城前城主何瀟厲,而與此同時工部派遣醫官正式駐守越城。
刑部的人從城主府的地牢內找到了衆多被劫掠至此的外鄉之人。根據城務官的交代,前城主何氏也想挽救,所以才找來外鄉異客試藥,想要找出能有奇效的方子,因此給這些人餵食了不少瘟貨,這其中不乏身長癩瘡之人,讓人不忍直視,而那容氏侍女亦在其中。
刑部在調查何瀟厲動機之時發現,何氏爲官數十載卻十分清貧。何氏曾在商營所任職,因一件瑣事被調派大山當中,十數載無有遷挪,原配也在他調離帝京之時,與其和離。他從前的同僚皆道這何氏曾經也是清廉之官,商戶相邀從未接見,卻不知爲何如今做下這般喪盡天良之事。
或許是一腔抱負隔山望海難以實現,終是扭曲了人心。
刑部從何瀟厲名下忽然多出的田產初步斷定,他便盯上了這無本的買賣想要大賺一筆。
按照央國律法,瘟貨不得出售,從前農戶遇上此事便只能將牲畜全部斬殺,一年辛苦付諸東流。而農戶處理這些感染瘟疫的家畜也費時費力,能被人收去也算是省力了。
越城一案一出,農務司便有官員奏請皇帝,爲免再有人打瘟貨的主意,朝廷應對出現瘟病的飼主進行一定的補償,也是防止小老百姓爲了那點餬口的錢而鋌而走險。皇帝深以爲然,很快准許奏請,將此一條編入央國律法當中。
另一邊,刑部很快收到消息,在瓊水下游城郭見到這個何瀟厲,但他卻仿似提前知道刑部人馬即將到達一般,在抓捕之人抵達的前一日遁逃了。
再見何瀟厲之時便已經是瓊水岸漂浮着的一具屍體。
何瀟厲這條線索這般斷了令人難以甘心,官府只能順着瘟貨的來源去查,但這批貨卻是經過多人之手流通,最後彙集到何瀟厲的手上。按照刑部當下掌握的證據,便有數百人牽扯在內,其中包括不少小商販。這一團亂麻讓刑部的人理着也很是頭疼。
不過,這烏泱泱在押的人中卻無一人承認自己與何瀟厲的死有關。
何瀟厲死的稀奇,雖然尸解的結果顯示他是單純的溺亡,但難免不讓人懷疑是否爲蓄意謀殺。
上陵得知刑部查案進展之時,裴鈺正在書房執筆。今日他一襲月桂榮華服,淺燃梵香,聽得裴氏的瞰衛來回稟越城一事。
提到刑部最終將如此大數量的瘟貨歸結於何氏從多人之手收來時,瞰衛頓了頓。
裴鈺淺擡眉目看了看那瞰衛,道:“怎麼?”
瞰衛低首,道:“刑部主司觀這批瘟貨的數量巨大,多從中州蒐羅而來,認爲何瀟厲一個在南方偏遠之地久居的人,上哪去知道中州這麼多農戶手中有瘟貨,還能趕在銷燬之前及時收回來?”
裴鈺停下了手中的筆,道:“趙煥城是懷疑此案另有隱情?”
“趙主司想請家主向竇氏探一探口風,竇氏畢竟是這一行的行首,或許知道些什麼。”
“趙煥城這是刑部的官當久了,誰都敢使喚。”
男子身形高挑,身着一襲滄海浮生服自外走入,他進入堂室之內第一眼卻是看到裴鈺案几之上放着的湯藥,“這藥再不喝都不見熱氣了”。
裴鈺順着看了一眼那碗已經放了許久的藥,起身道:“都快忙忘了。”
裴陵邱笑道:“你莫要起身,如今你是家主,該我向你拜禮了。”
說着便虛抱了抱拳,這禮倒也未敬下來。
裴陵邱對着那瞰衛道:“裴氏用你們可不是爲了讓你們被外人指使。”
聞此,瞰衛立刻低首,不敢再多言。
裴鈺見此對裴陵邱道:“三叔今日來可是有事?”
裴陵邱自顧在一旁坐下,對裴鈺道:“我聽聞你讓玄騎送了一個丫頭去華清齋?裴懷之着人來問,是否需要特殊關照?”
聞此,裴鈺臉上露出一絲困惑,而後方纔想起,淺笑道:“那是園內跟仲大家討賞的那個丫頭,上西陵的路上被牽扯進了越城之事,我看她年紀小一個人上路不便,便着人送去了,裴院首不必多慮。”
裴陵邱端裴鈺的語氣似乎與人並不相熟,便點了點頭,道:“你也是,派些普通的僕從便好,你讓玄騎去,嚇得裴懷之以爲出了什麼大事。”
裴鈺斂了斂眉目,道:“是我考慮不周。”
裴鈺此時想起了阿笙臨別之時的話。
“我清楚人心的拜高踩低,此番華清齋之行我去得狼狽,雖僥倖生還,但也曾身在賊窩,我亦不願因這些非我本願的事而被人輕視,還請家主擇兩名玄騎護送我去西陵。有玄騎壯勢,當無人敢毀我聲譽。”
裴陵邱見問不出什麼,方纔道:“既然那丫頭跟你沒關係,我便就這麼回話了。”
裴鈺復又微微頷首,送裴陵邱離開。
待人離開,裴鈺的眉目又淺淡了三分,他看向依舊跪於地上的瞰衛,道:“告訴趙主司,我可以替他走一趟竇氏,但他也要幫我查一個人。”
瞰衛聞言微微愣了愣,裴氏的瞰衛遍佈七國,何事需要外人去查?
裴鈺低斂着眉目,而後看向那瞰衛,道:“幫我去查十三年前名動央國的畫師殊文。”
裴鈺這是想起了阿笙在清風館所拜的那副畫。
入園兩個月便能入華清齋,對書畫國策也能有如此見解,還有那一手國手張科專精的縈花小字,尤其是她這個年紀在面對越城之事卻能做到有勇有謀,此女不是普通世家能教養得出。
若善加引導,可成大器。
但在此之前,裴鈺倒想弄明白阿笙的來歷,而此事需要繞過裴氏之人,因此刑部趙煥城是最佳的人選。
念及此,裴鈺看向院外的引鳳樹,恐怕三叔此次來並非是只是爲了裴懷之。一個年紀尚幼又無背景可靠的孤女卻入了各國矚望的華清齋……
“阿七。”
持劍的少年自側廊走出,躬身低首。
“你親自去一趟華清齋找靜嚴。”裴鈺道:“讓他看着點阿笙。”
阿七愣了愣,看向裴鈺,而後低首退了出去。
裴鈺如何不知家中的這幾個叔叔,華清齋是裴氏先祖所建,專爲培養國之重器,卻被他們拿來當作權力爭鬥的工具。這些年若非裴懷之以祖訓壓着,華清齋內那些清貧人家的子弟恐怕早變成權貴手中爭權奪利的工具,再無真學識可言。
裴鈺看着已經凝固了磨臺,墨漬在天光之下氤氳地深淺不一,華清齋人才濟濟,但人多的地方便如這墨漬,難問人心深淺。
他想知道,面對三叔他們的招攬,她會怎麼選。
忽有穿堂的風撩起衣角,少年眼中清冷的神色化成了脣邊一抹淡若煙雲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