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然亭公園的北門外,那個不大的空地上停滿了車輛,芮青交給出租車司機一張五十元的鈔票後,她的視線轉向了公園的大門,不需要費力地尋找,她就看到了那個白色的身影。
“小姐,找你的錢,小姐?”
芮青從司機手中接過了找回的零錢,推開車門下了車,當她關上車門再朝那個身影看過去時,她發現那個身影正向她走來。
那個身影越走近,芮青就越迷惑,那張臉,那張臉……
“認出我了?”已經站到她面前的女孩,目光裡是帶着一些調侃的笑意,脣邊則是透着一絲嘲弄似的微笑。
“我們進去聊吧。”
女孩甩下這句話後轉身走向公園的大門,芮青下意識地跟了上去,她看着那個女孩從一個紅色小手袋中掏出兩張門票交給了門口的收票員,然後頭也不回地走了進去。
因爲是週末,陶然亭公園裡明顯比平常時分熱鬧了許多,放風箏的老人,嘻笑打鬧的孩子,依偎着坐在湖邊的情侶,每個人似乎都自得其樂。
芮青是第一次遇到走路這麼快的女孩,那條白色連衣裙的裙襬隨着她步行的節奏在空中畫着飄逸的曲線,高高束起的長髮也在不停地左右搖擺,芮青的視線緊隨着她的背影,她與她之間的距離在縮短,而她心中的疑問卻一點一點在擴大。
“不好意思,我走得太快了。”女孩突然停下了腳步。
“沒關係。”芮青也急忙停了下來。
她們對視着,都試圖從彼此的眼中讀出些什麼。
“程煊跟我說,他是在這裡向你求婚的。”
芮青愣住了。容容,我們結婚吧,她的耳邊立時迴響起了一個聲音,她的記憶轉瞬間被帶回到那個秋日的黃昏,那一池映襯着滿天晚霞的湖水,那個溫暖的懷抱,那雙不容有疑的眼睛。
“我們去那邊坐下說吧。”
芮青對這句話作出反應的時候,她看到女孩已經走向了湖邊的一條休息椅並安之若素地坐了下來,片刻後,芮青坐到了她旁邊。
“昨天我跟你說的那些話,不完全都是編的,我雖然算不上是你的”粉絲‘,但是我確實讀過你的小說《夏冬》,也確實認爲寫得很好,因爲那裡面有你的真情實感,我也確實在電視上看到過對你的專訪,我還把它錄了下來,這次來北京之前,我還特地把它拿出來又看了看,好“複習’一下你的樣子,否則昨天我還真可能認不出你。”
芮青用靜默迴應着她。
“我猜,你在接受訪問的時候一定在心裡希望着,在某個地方的程煊能看到它,可惜呀,我後來旁敲側擊地問過阿煊,他幾乎不看電視,所以他也根本就沒看到。”
那是芮青接受過的唯一一次電視訪問,是一檔訪談類節目,在兩年半以前。節目組聯繫她的時候,她幾乎是毫不猶豫地就答應了,節目播出後的一段時間裡,她一直在暗自期待着,但是最終她的期待就如同沙漠中被人拋棄的房子一樣被越來越厚的塵沙徹底掩埋了。
“你在接受採訪的時候說了一句話,你說”愛情對於你就如同麪包,空氣和水,三者缺一不可‘,我當時就在想這句話說得真是一點都不錯,只可惜,阿煊對你的感情卻無法同時滿足這三個條件,換言之,你對阿煊要得太多了,所以,你不是餓死渴死就是窒息而死。“
芮青盯着女孩的側影,“你到底是誰?”
“我?”賀銘心的視線從湖面轉向芮青,“我就是那個不顧一切從廣州追到北京,決意要跟阿煊共度後半生的人。”
芮青目不轉睛地注視着賀銘心,她的大腦就像被關閉了許久又重新開啓的閥門一樣在發出着“吱吱呀呀”的響聲。
“你沒必要這麼看着我。”賀銘心對芮青的注視付之一笑,“還是先聽聽我和阿煊的故事吧。”
賀銘心微微仰起了頭,發出一聲柔和的嘆息,“其實是我父親先認識得阿煊。我父親酷愛攝影,是攝影家協會的理事,還是廣州一家知名攝影雜誌的名譽主編,除此之外,我父母還創建了一家文化發展公司,有十六年了,還有一家廣告公司,也有九年了。不過,我父親最鍾愛的事情還是旅行和攝影,三年多以前,我記的是三月初的時候,我父親一個人去了長白山,他特別喜歡坐火車旅行,他和阿煊就是在火車上認識的,後來我父親告訴我,他和阿煊一見面就覺得很投緣,當他知道阿煊也要去長白山的時候,他就提議他們結伴同行。到那兒的第二天早上,他們一起在山頂上拍日出,結果下山的時候,父親不慎滑倒,右腿的小腿骨折,是阿煊把他背下了山並送到了醫院,等我和母親從廣州趕過去時,阿煊已經在醫院裡照顧了他兩天一夜,這讓我父親非常感動,他問阿煊願不願意跟他去廣州發展,阿煊同意了,一個星期後,父親決定回廣州養傷,就這樣,阿煊隨我們一同回了廣州。
“阿煊給我的第一印象非常深。他的皮膚有點黑,臉上棱角分明,鬍子拉碴的,最要命的是那雙眼睛,非常有神,和他對視的時候覺得他能看穿我的心,還有他說話的聲音,很乾淨,沒有一點雜質,很好聽,我想我當時就愛上他了。
“阿煊很有才華,不只在攝影方面,他思路敏捷,文筆也很好,這些都是我父親特別欣賞他的原因。有趣的是,阿煊的攝影作品曾多次刊登在攝影雜誌上,但他卻從來沒參加過攝影比賽,阿煊後來跟我說,他給雜誌投稿不過是爲了好玩,他以前從不認爲他需要通過比賽來獲得別人的認可,不過他卻接受了我父親的建議參加了當年的一次全國性攝影比賽,果然,他的一幅作品獲得了銀獎,一年後,我父親推薦他加入了攝影家協會,然後他又參加了一個在香港舉辦的國際攝影比賽,獲了金獎。去年的下半年,公司開始幫他籌備個人巡迴攝影展,北京是最後一站,在這之前是廣州、杭州、南京和上海,都很成功。其實,他根本不需要自卑,他需要的是看清自己和把握機會。”
芮青的目光飄忽不定地掠過蕩着層層漣漪的湖水。
我曾經擁有世界上最愛我,肯爲我奉獻一切的女人,我卻不要她。我是天底下最大的傻瓜!爲了自己可笑的自尊心和莫名其妙的自卑感,我竟然離開了你……
“我對阿煊的感情讓我自己都感到驚訝,在他之前我從沒對哪個男人如此的動心,那感覺就像是在沙漠裡迷路的人在就要被渴死的時候突然看到了水源,我爲他的一切着迷。阿煊這個人表面上看起來冷冷的,實際上心裡面有座火山,不瞭解他的人只會被他的外表所迷惑,但是他對自己的認知就像個被寵壞了的孩子,只會由着性子看他想看的那一面。”
賀銘心停住了,她看了芮青一眼,對她的沉默不以爲然,似乎她的反應早就在她的預料之中。
“其實阿煊這次回北京是已經計劃好的行程,攝影展的開幕式他必須要出席,只不過他比我們預定的啓程時間提前了一個多星期,而且他也沒有告訴我,不過我不怪他,我知道他爲什麼要這麼做。
“對阿煊來說,你就像一個還未打開的心結,他每次提到你的時候都充滿了愧疚,他說你爲他付出了很多很多,遷就他,包容他,適應他,喝他愛喝的茶,學着做他愛吃的東西,爲了能陪他旅行去學開車,你心甘情願地做這一切,心甘情願地陪他到任何地方只要他開口,也心甘情願地忍受他留給你的孤獨,你似乎能承受他對你造成的任何傷害,他說,你的包容心就像空氣,你能吸收掉他爆發出來的所有能量。當他向你求婚的時候,他以爲他已經能夠遊刃有餘地面對你厚重的感情了,但是後來,當你開始興高采烈地拉着他到處去看房子,當你決定先買一套一居室,等過幾年有了孩子再換個大點的房子,當你不停地向他說起你對未來生活的設想,他才意識到他根本就不知道該如何面對你所描繪出來的生活,所以他只有逃離。”
手機的鳴響適時地穿插了進來,三聲過後卻仍然沒有被接起,賀銘心漫不經心地問了一句,“你不接電話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