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初八這一日,秋高送爽,天氣微涼,是個好日子。
黎夕妤起了個大早,只覺渾身舒爽,心曠神怡。
這一日,註定是不同尋常的。
第十五個療程的藥方便在今日將送去崔府,也便意味着:服用過這最後一副藥後,崔愛生的花柳病便也能得以治癒。
而這一日,同樣是黎夕妤與厲清約定的最後時限。
她穿着一身幹練的男裝,頭戴斗笠,於辰時三刻離開了司空府。
辛子闌依舊着一襲金色錦袍,以黑巾蒙了面,手中提着藥包,行走在黎夕妤的身側。
二人的着裝打扮委實怪異,行走在街道上,惹來行人頻頻打量。
他們卻是雲淡風輕,絲毫不將旁人的目光放在眼中,大步向崔府走去。
到得崔府後,有家丁前來引路,本欲將二人帶去崔愛生的臥房,卻沒料黎夕妤竟開口說要先見一見崔老爺。
家丁並未思索太多,便將二人一路帶去正堂。
“二位請先在此稍候,小的這便去通報我家老爺!”家丁說罷,擡腳便向正堂後方的院落跑去。
很快,滿面笑容的崔寧走了來。
今日的崔寧與一月前所見時大不相同,他神采飛揚,眸中盡是喜色。
見到二人後,崔寧笑得更加開懷,連忙請二人入了座,並命人奉茶。
瞧見辛子闌手中的藥包時,崔寧笑得諂媚,轉而拍了拍手。
不出片刻,便有兩名家丁入內,他們擡着一隻大皮箱,放置在辛子闌面前。
在崔寧的眼神示意下,家丁將皮箱打開,其內的物事便展現在幾人眼前。
黎夕妤一眼望去,不由挑了挑眉。
但見金銀珠寶盛了滿箱,陽光透過門扉照進屋內,那箱中金光閃閃,泛着誘人的氣息。
黎夕妤轉眸望向身側的辛子闌,只見他一派淡然,眉宇間沉穩如斯,竟看不出半點情緒。
她不免有些驚訝,在記憶中,辛子闌是個愛財之人,卻不想此番見到這滿箱的錢財,他竟不曾有半點動容!
“蘭大夫醫術了得,此番醫好了小兒的病症,這些是老夫的一番心意,還望蘭大夫千萬要收下!”崔寧笑道,隨之端起茶盅,湊至脣邊輕飲。
辛子闌並未回話,黎夕妤卻開了口,“不愧是從前的兵部侍郎,崔老爺出手,當真闊氣!”
崔寧的神色微微一滯,連忙將茶盅放回至桌案上,笑道,“公子說笑了,這已是老夫這大半輩子的所有積蓄了,如今盡數奉上,只是爲了感謝蘭大夫的大恩大德。”
黎夕妤的嘴角微微勾起,眼底閃過一道暗芒,嗓音沉了幾分,“崔老爺莫要急着道謝,畢竟這最後一副藥,還未進入令郎的腹中!”
她話中有話,令對面崔寧的笑容立時便僵在了臉上。
崔寧盯着辛子闌手中的藥包,神色微微一變,似是猜到了什麼。
片刻後,他斂了笑,望向黎夕妤,開口問道,“公子究竟想要什麼,不妨直言吧!”
“崔老爺果然是個聰明人,既是如此,咱們明人不說暗話,我也就直言了!”黎夕妤坐直了身子,透過黑紗望着對面的男子,目光一片幽深。
她的雙手搭放在椅臂上,右手指尖輕輕敲着,發出悉碎的聲響。
“崔老爺於三月前向朝廷遞交了辭呈,本欲儘早告老還鄉,卻不料令郎於兩月前染了惡疾。如今令郎的病症得以醫治,想必崔老爺早就做好了一切準備,只等令郎病癒後,便會立即啓程,離開京城。”黎夕妤的嗓音不鹹不淡,卻又透着幾分令人喘不過氣來的壓迫感。
崔寧的臉色漸漸變了,望向二人的目光中滿是謹慎,卻道,“老夫年歲已高,如今既已辭去官職,便想着早些回到故鄉,何錯之有?”
黎夕妤輕笑了一聲,“想必崔老爺是爲了明哲保身,早些離開京城,便能逃過一死。”
此言一出,崔寧的目光徹底沉了下去,“公子究竟想說些什麼?”
黎夕妤的指尖猶自敲打着椅臂,而後吐出一番話,“自新皇即位後,朝中官員接連被罷免,許多位高權重者甚至落得個滿門被滅的下場。而崔老爺曾是兵部侍郎,同樣掌握了朝中諸多機密。雖然皇上如今還未向您下手,但您心中十分清楚,那不過是遲早的事!”
崔寧聽後,沉默了片刻,而後一聲冷哼,道,“老夫是個惜命的人,更不願家門受我連累。做出這樣的決定,也不過是人之常情,老夫從不曾感到後悔。只是不知……你們究竟想要做什麼?”
黎夕妤瞥了眼辛子闌手中的藥包,笑回,“實不相瞞,今日這最後一副藥,實乃是最爲至關重要的一副。只要將它服下,令郎的病症定能痊癒。可如若沒有這副藥……”
她將語音拉得極長,不再繼續說下去。
崔寧卻雙眸一眯,連忙問,“會如何?”
黎夕妤便順着他的意,答,“倘若沒有這副藥,令郎活不過今日未時!”
她話音一落,對面的男子陡然間神色大變。
他瞪大了眼,有些不敢相信,同樣有些憤怒,“你說什麼?”
“我方纔已將令郎的下場說得十分清楚,想必崔老爺也聽了個明明白白。”黎夕妤卻道。
崔寧的臉色漲得通紅,不知是急的,還是氣的。
可他畢竟入朝爲官多年,終究還是有幾分沉穩,深吸了一口氣後,冷冷地瞪着黎夕妤,沉聲道,“說吧,你有什麼條件。”
“崔老爺果然是個明白人!”黎夕妤笑出了聲,卻是皮笑肉不笑,“我的目的很簡單,如今朝中動盪,羣臣心亂,我需要一個足夠有說服力的人,去引導百官。”
聽了她的言語,崔寧也笑出了聲,卻顯得冰冷無比,“老夫人微言輕,況且早已辭了官。公子怕是尋錯了人,老夫還沒有那般的能耐!”
“崔老爺出身兵部,肚子裡怕是藏着不少的機密,您的權勢雖比不得丞相,可只要您開口說上哪怕一句話,絕對能夠起到立竿見影的效果!到時不過是一石激起千層浪,不怕無人呼應。”黎夕妤沉穩依舊,回道。
實則,她想要的,不僅是崔寧的呼應力,還有他背後的一整個兵部!
雖說他如今辭了官,可對於兵部的掌控,定然還存在着。
他只要肯向她透露朝廷的機密,於她而言便是莫大的幫助。
對面的崔寧又沉默了片刻,而後問道,“你們究竟是誰的人?”
“想必崔老爺定然知曉司空堇宥此人!”黎夕妤無半點遲疑,立時便道。
“竟是他!”崔寧似是有些驚訝,“想不到當年於騎射大賽上拔得頭籌的年輕人,竟能掀起皇朝鉅變。若是先皇在天有靈,必然會悔恨當初的決定……”
黎夕妤不願再與之多言,眉頭微微蹙起,沉聲提醒着,“眼下已至巳時,令郎只剩下不到兩個時辰的光景了,還望崔老爺好生斟酌!”
說罷,黎夕妤赫然起身,作勢便要離去。
“慢着!”崔寧沉聲一喝,而後拍了拍手,便有十數名手執刀劍的侍從闖進了堂中。
黎夕妤見狀,陰冷地發問,“崔老爺這是想做什麼?”
“哼!”崔寧一聲冷哼,話語陰戾至極,“老夫只想帶着家人離開京城,公子既要逼迫,那便休怪老夫無禮了!”
說罷,他大掌一揮,吩咐道,“將那藥包奪來!”
隨着他一聲令下,侍從們蜂擁而來,齊齊向着辛子闌涌去。
而自始至終都不曾開口說過一句話的辛子闌,終於在這時有了動作。
他自懷中掏出玉簫,一手執蕭,一手提着藥包,做好了應戰準備,卻始終坐在椅上,並未起身。
黎夕妤不動聲色地向後退了幾步,眼看辛子闌已被包圍,他卻依舊沉穩地坐着。
隨後便是一片混亂,只見刀光劍影中,有盈盈翠玉之光。
隨之,便聽慘叫聲連連,靠近辛子闌的侍從們接連倒地,皆受了傷。
彷彿只是短短几瞬的功夫,先前盛氣凌人的侍從們便被辛子闌盡數解決。
而從始至終,他都保持着原有的姿勢,坐在椅上,沉然鎮定。那藥包也始終在他手中,不曾離開半分。
黎夕妤轉眸望向崔寧,瞧見他正瞠目結舌地瞪着辛子闌,滿眼的不敢置信。
她暗自冷笑了一聲,便也坐回在椅上,笑道,“既然崔老爺如此盛情,那我二人便暫且留在府中好了!左右兩個時辰的光景,很快便也過去了。”
她話音落下時,瞧見崔寧的身子,陡地顫了顫。
夔州。
跟隨着司空堇宥一同逃亡的千名精兵已死傷大半,他們在厲澹瘋狂的追逐下,有的戰死,有的則爲保全幾名將領而死。
“想不到你司空堇宥一世英名,最終會毀在棄城而逃上!”厲澹身着一襲黃金戰甲,坐在馬背上,眼中盡是高傲與嘲諷,“看來還是朕太高估了你!”
司空堇宥處在厲澹對面百步外,在他身後是不足五百的隊伍,逃亡一月之久,無論是將士還是戰馬,都已累得筋疲力竭。
而在他身側,是季尋、鄒信、阿莫等人,以及從前的九皇子,厲莘然。
司空堇宥的一雙眼眸中充斥了些許血絲,他緊緊攥着繮繩,感受到身下的竺商君已沒有太多的力氣,目光卻愈發地堅毅了。
他遙遙望着厲澹,瞧着對面的三千大軍,卻緩緩勾起脣角,揚聲道,“你可還記得,一年半以前,也是在這夔州,你未能打敗我!”
在那個大雪天,他本是走投無路了,卻因黎夕妤的突然闖入而跳下了懸崖,也正因如此,他才能求得一線生機。
跟隨在他身邊的人都知道,那一次他們已步入絕境,若不是隨着黎夕妤跳了崖,他早就被厲澹折磨得沒命了。
可唯有黎夕妤不知曉真相,爲了將她驅走,他騙了她。
“哼!那時你不過僥倖逃過一死,可今日……你再也沒有活路了!”厲澹的眼中盡是自信的神色。
“是嗎?”司空堇宥脣角的弧度更深了,他轉眸四下裡張望了一番,陰冷出聲,“你可要看清楚了,此處……可是城東!”
厲澹微微一怔,有些不明所以。
而守在他身側的景彧,卻輕蹙眉頭,直覺不妙。
兩軍正對峙着,突然遠方傳來一陣聲響,頗爲震耳。
很快,有人高呼,“天啊,是軍隊!”
所有人都轉眸望去,但見千軍萬馬踏着滾滾塵土而來,氣勢恢宏,震懾人心。
“是瀚國大軍!”景彧的雙眉擰得更緊了,“皇上,我們果真中計了!”
厲澹的臉色沉了下去,望向司空堇宥的目光陰狠無比,“你以爲請來援兵,便能萬無一失了嗎?你可別忘了,對付千軍萬馬,朕一人便足夠了!”
“急什麼?”司空堇宥挑眉,笑道,“這才只是開始,好戲……還在後頭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