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漫無邊際的黑。
她頭疼欲裂,卻懼怕這樣的黑暗,強迫着自己睜開眼。
微弱的光亮驅逐了先前的黑暗,她渾身上下無不充斥着疼痛,卻獨獨後腦最爲難忍。
“姑娘,你醒了!”耳畔有人在說話,話語中含帶着欣喜與關切。
她緩緩轉眸,望向牀榻邊的男子。
“文……文……文彥……”她望着大夫,極其虛弱地念着。
“文彥……文彥……”一遍又一遍,喚地全是同一個名姓。
她的視線有些模糊,並不能將大夫的神情看得真切,卻清楚地感知到,自他周身散佈而出的悲痛。
一時間,她的心中有些慌亂,她探出手臂,抓着大夫的衣角,祈求般地看着他,“文彥……現在何處……”
大夫的眸子沉了下去,嘆道,“文彥小師傅尚且吊着一口氣,怕正是爲了等姑娘你。”
他的話語傳進耳中時,黎夕妤只覺頭腦嗡嗡作響,伴着那難忍的疼痛,令她肝膽欲裂。
她渾身上下沒有任何力氣,稍稍動彈一分都覺費力。
可即便如此,她也要去見文彥,無論如何……都要去見他。
她想要起身,卻發覺渾身的筋骨宛如散了架一般,疼痛非常,且無半點力氣。
大夫見狀,立即開口,“姑娘,你可要想清楚了。如今你這身子可再經不起折騰了,你當真……要去見他?”
黎夕妤點頭,目光堅定無比,“我要去……見他。”
大夫又輕嘆了一聲,一邊搖頭一邊道,“既是如此,那老夫便帶你去見他。”
說罷,他伸出手臂,將黎夕妤扶了起來。
在大夫的幫襯下,黎夕妤穿上長靴,下了牀,顫巍巍地站在地上。
若不是有大夫扶着,她不知曉自己是否還能站定。
屋外天色漸暗,淅淅瀝瀝的雨點仍在下着,黎夕妤在大夫的攙扶下,去往隔壁屋中。
一踏入房門,便有濃郁檀香撲鼻,黎夕妤一眼望去,先是瞧見了一道淡黃色的身影。
她的視線依舊模糊,卻隱約辨認的出,那正是這永安寺的高僧,空明。
而高僧此刻正站在牀邊,雙手合十,也向她望了來。
隨後,高僧邁步走來,站定在她面前,開口道,“女施主,您醒了。”
黎夕妤沒有力氣合起雙掌,便衝他輕輕點頭,虛弱地問,“空明大師,文彥他……怎樣了?”
高僧讓開身子,站在一側,“文彥還在等你,女施主快去吧。”
黎夕妤的心揪得生疼,終是到得牀榻邊,緩緩坐下。
文彥的面容映在眸中,有些模糊,卻泛着腥紅。
“姐姐……”虛弱且熟悉的聲音傳進耳中,文彥艱難地開了口。
黎夕妤被這一聲呼喚震得渾身顫抖,她不由伸出手,撫上文彥被瓷片所劃破的臉頰。
“……疼嗎?”她輕聲問,然雙脣不住地顫抖着,令她險些就要無法將話說完。
文彥卻搖了搖頭,強自扯出一抹微笑,“姐姐,我不疼,一點也不疼……”
黎夕妤的手指拂過文彥臉上那兩道深且長的傷口,鮮血已止住,可那觸感,卻令她心驚。
“姐姐……不要看,你不要看……”文彥的嗓音中突然帶了幾分哭腔,竟是懇求般的語氣。
黎夕妤的手掌猛地一顫,卻突然觸及一股熱流。
她定睛去看,見有鮮血自指尖流淌而過,竟是自文彥的嘴角涌出!
黎夕妤突然怕極了,她將手堵在文言的脣上,心底期盼着如此做便能抑制住鮮血的流淌。
可這般自欺欺人的念想,終究是錯了。
越來越多的鮮血流淌而出,沿着她的指縫,染紅了她整片手掌。
鮮血的溫度有些灼熱,黎夕妤的視線愈發模糊了,她無措地盯着眼前的少年,聲嘶力竭地吼着,“大夫,我求求您,您救救他……救救他……”
眼眶一片溼熱,黎夕妤的雙肩不停地顫抖着。
突然,她伸出的手腕被人握住,是文彥。
他的手掌尚且細小,卻將她抓得很緊,“姐姐……不要爲我難過,我……什麼都不怕……”
隨着文彥的開口,鮮血的流勢也越來越猛,黎夕妤只覺自己的手掌彷彿置於水盆中,只是這水頗有些溫熱與粘稠。
“別說話,別說話……”黎夕妤一邊搖頭,一邊道。
她的話語中也含帶了哭腔,淚水朦朧的視線愈發模糊,她卻不停地眨眼。
可文彥卻自顧自地說了下去,“姐姐……我彷彿……明白了,什麼叫做‘放不下……的人’……”
“……我就要死了……卻放不下姐姐……我希望……姐姐能……能……夠……好好活下去……”
文彥的話語斷斷續續,聲音也越來越小,傳進黎夕妤耳中時,令她絕望。
“姐姐,你……你別……別哭啊……”文彥突然鬆開握着她手腕的手掌,轉而向上擡起。
他似是很吃力,半晌也未能觸碰到黎夕妤落了淚的臉頰。
“……一年半以前……若不是姐姐……將我救下,我……早就沒命了。”文彥仍在努力地擡手,卻已然氣若游絲,“我很開心……能夠爲姐姐……做些事……”
“姐姐……你……一定要……好好……活下……下去……”
突然,那已擡至半空的手臂驀然垂了下去。
他從始至終,也未能如願地替她拭去臉上的淚水。
而他的一雙眼眸,則永遠地合上,再也不會睜開。
有腥鹹的液體自嘴角滲入口中,黎夕妤木訥地盯着已閉上雙眼的文彥,胸膛中的一顆心,似已被利刃攪碎。
而彷彿有一隻利爪,探入她的胸腔,將一件十分珍貴的東西,硬生生奪走。
她只覺視線愈發朦朧,頭痛欲裂,最終兩眼一黑,再度陷入無邊無盡的黑暗中。
她倒在了牀榻上,壓着文彥的身軀,失去了所有的意識。
“姑娘,姑娘?”大夫連忙走近,輕輕搖晃着黎夕妤的身軀。
見她已陷入昏迷,便輕嘆了一聲,搖頭道,“真是個可憐人……”
他正說着,突有一陣腳步聲響起,有人大步走進屋中,到得牀榻邊,將黎夕妤抱了起來。
“公子,你不是已在半個時辰前便離開了?”見到來人後,大夫驚詫極了。
男子卻垂眸望着懷中的人,低聲答,“我放心不下她,還是過幾日再走吧。”
說罷,他又望向牀榻上的文彥,雙眉微微蹙起,深邃的眸子中充斥着淡淡的悲涼。
而後,他抱着黎夕妤,走至高僧面前,滿懷歉疚地開口,“再次爲貴寺帶來了災難,一切懲戒我願一力承擔。只是這位姑娘……還望大師肯收留她。”
高僧沉默了片刻後,而後開口道,“施主不必如此自責,文彥這孩子,正如他自己所說,一切皆是因緣……至於這位女施主,她與佛門的緣分尚且未盡,施主大可放心。”
男子聽後,這才輕輕點了點頭,“多謝。”
隨後,他抱着懷中的女子,一步步走出房門,回到隔壁她的住處。
他的動作十分輕柔,小心翼翼地將她放在牀榻上,又替她蓋好棉被。
他的目光柔和至極,可雙眉卻緊緊鎖着,手掌撫上黎夕妤的臉上,含着化不去的眷戀與癡情,輕輕摩挲着。
半晌後,他低喃着,道,“阿夕,你可千萬不能有事……”
這一次昏迷,直至七日後,她方纔轉醒。
後腦仍有些沉痛,黎夕妤自昏迷的黑暗中睜開眼,卻不料視線中所見的,仍舊是黑暗。
她厭惡這般的黑暗,伸手不見五指,處處充斥着淒冷,令她看不見半點光亮。
她動了動手指,而後張口,下意識地喚着,“水……水……”
很快,她聽見身邊有了動靜,似是有人起身,向一旁走去。
不出片刻,那人回到身邊,伸出手臂,將她扶了起來。
她靠坐在牀邊,手中多了一隻茶杯。
她茫然地眨着眼,將茶杯湊至脣邊,輕輕抿了一口。
“姑娘,你感覺身子如何?”耳畔有人開口,正在問她。
黎夕妤聽得出,這是大夫的聲音。
她一邊喝水,一邊靜心感受着。
半晌後,她搖了搖頭,回道,“除了心口與後腦很痛,其餘各處尚可。”
大夫聽後,便伸出手指,搭放在她的脈間。
半晌後,他收回手指,卻輕輕搖頭,無聲哀嘆。
黎夕妤接連喝了幾大口的水,終是覺着頭腦舒暢了些許,便伸手將茶杯向身側遞去。
她一邊遞,一邊問道,“大夫,眼下可是深夜?”
大夫接過茶杯,點了點頭,回,“子時剛過,眼下已至丑時。”
黎夕妤聽後也點了點頭,而後又問,“我昏迷的這段時間,感覺到身邊始終守着一人,是您嗎?”
昏迷之際,她隱約感到,有股十分溫暖且熟悉的氣息,始終在她身側,不曾離開過。
大夫遲疑了片刻,最終輕笑了一聲,“老夫爲人醫者,自是要好生照料姑娘。”
黎夕妤聽後,心中雖有些悵惘,卻仍舊扯出一抹笑意,“勞您費心了。”
而後,她又挑了挑眉,不解地問,“大夫,既是深夜,那您爲何不燃燭呢?”
大夫正將茶杯放至桌案,聽見黎夕妤的問話時,身形猛地一顫,手中的茶杯便倒在了桌上,發出沉悶的一聲響。
黎夕妤被這聲響所驚,下意識便問,“出了何事?”
“無……無礙。”大夫的話語中摻雜着顫意,他轉眸瞥向桌案一腳的燭臺,瞧着那新換的蠟燭,正燃着幽幽火光。